我一把抓住榻木，竟硬生生抠出指印来，抬头只觉悲痛万分：“你竟然把六师兄忘了，你为何还记得我？！”
他倜傥一笑：“你追了我师父这样久，纵然他久久未回应你，但你这份痴情爷爷我瞧在眼中，天上地下所有的仙子怕都没有你这么死缠烂打的，爷爷我想不记住你都难。”
我抠着榻木悲伤地纠正他：“姑奶奶我没有死缠烂打，你莫要血口喷人。”
他不以为然，舍了我继续去吃火锅，我望着沉钰如今的这个样子，内心十分悲痛，仰面长叹一声后，跳下软榻——
跟他一起和谐地吃了一顿海鲜火锅…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沉钰那厮竟然在火锅中下了瞌睡药。我吃完火锅便倒头大睡，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我悔恨锤墙，北海却无一人应我。我手握玉渠剑，气急败坏扯住龟管家的领子破口大骂：“你若是不同本神君道清楚沉钰那个混蛋去哪儿了，我当下结果了你！”
他颤巍巍捂住领子，慌乱道：“神君莫怪…君上他…应该是去见天帝了…”
我心下当即一凉。他这番给我下药，却让我也终于晓得他不是真的忘了六师兄，他果真是装的。
而三日后，九重上天，凌霄金殿，我不止见到了六师兄跟沉钰，而且见到了我打落入这崆峒幻域一来，第一次面对面见着他神仙尊身的长诀天尊。
80小玉，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至少有五万年不曾到过这凌霄金殿了，当年落入忘川海，一度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姻缘神君，后来天帝他老人家颁旨下来，说是体恤我辛苦，日后只给一族之长整个亲即可，其他许多事都不用我操心了，包括之前每月来这凌霄金殿述职。
如今，我却是在这里，重新又见到了长诀天尊，他一派端庄坐在殿中侧首，他面前是跪着的六师兄跟沉钰二人，而金殿上首是天帝大人。当今的天帝虽然是天尊的侄儿，年纪却比天尊还要大一些，这些追溯到天帝阿爹阿娘、爷爷奶奶的事，我们暂且不深究了。
天帝大人面色萧肃，正襟危坐道：“之所以传神君前来，是要问一问拂灵偷看命盘之事，听闻神君晓得个中详情？”
我一愣，终于明白我六师兄为何要跪在殿中了，因为命盘是出自他手，他怕是要担一些过错。但婧宸不是说过拂灵偷看命盘不是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包庇过去了么？如今这个阵势，是要秋后算账？
但无论如何。拂灵终究是天尊大人的表妹，日后怕也要成了天尊的夫人，天帝这个问话想必是走个程式罢。我转头看了看长诀，却见他手执茶盏，捏着茶盖漫不经心拂着茶芽，他许是看出我在打量他的神色，悠悠抬了眸子，仿佛拂灵偷看命格簿子这件事跟他无关一样，道：“你但说无妨。”
我竟忍不住自嘲道：好一个但说无妨。你这个但说无妨是几个意思，倘若本神君真的说了拂灵那不是，是不是出了这凌霄殿你就将我碎尸万段，祭了你心尖尖儿上的拂灵。
我扬起裙裾，郑重跪在六师兄身边，仰面认真道：“良玉从不知拂灵郡主偷看命格簿子这件事，还望天帝明察，不要污拂灵郡主的好名声。”
余光瞥了瞥天尊大人，只见他捏着茶盖的手一顿。
我又道：“到不知此事与我六师兄何干。”
六师兄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莫要问。天帝大人没有答话，长诀却是啪的一声落了茶盏道，“是青月星君写的这命盘，至于拂灵为何能看到，这件事他当知道得最详细。”
本神君一阵恍惚，这恍惚过后终于想起一件事。那是我落到这崆峒幻域的头一日，我六师兄便愁眉苦脸告诉我天尊大人将他的命盘强行拿走了，拿了也就算了还消了他的记忆，如今天尊大人却是要装傻了，命盘明明是他拿走的，现在反而说我六师兄知道得最清楚。可怜了我六师兄，她现在连那命盘中写得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却还要在这儿苦苦跪着受罚！
我直觉怒气翻腾，正欲拂袖而起找长诀理论，六师兄却将我拉住，道：“天帝大人！我方才已经招了，拂灵郡主那天确实来了司命府中，趁我不备偷走命盘，还将我…将我关于那命盘中记载之事的记忆消掉了…”
本神君目瞪口呆！
六师兄又道：“天帝大人若是不信可问沉钰，他当日…当日在小神府上…饮茶。”
沉钰浅浅望了六师兄一眼，面色十分平静，纯良道：“我同青月星君并不熟，何曾在你府上饮过茶？我不记得了。”
六师兄登时面色惨白，百口莫辩。沉钰如今倒是个演戏的好手！本神君恨不得一脚踹上他，看他记不记得。
天帝大人终于开口道：“既然神君对拂灵一事并不知情，如今断不能凭借青月的一面之词定拂灵的罪…”
长诀天尊起身迈到我身旁，居高临下对上我的眸子，他手指轻轻触了腰间紫玉笛的几个笛孔，开口道：“你怎么会不晓得？你明明亲眼看到拂灵偷看命格簿子了。”
我只觉一阵笛音从耳中钻入，逼得神智一下松散，视线有些模糊，我被那笛声牵住，颤抖几分开口道：“天帝大人恕罪，方才…方才良玉说了谎话…良玉确实…确实亲眼见到拂灵偷看命格簿子了…”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识归位，视线清晰，方才说的话已然忘了干净。
只见身旁的长诀转身道：“如今已经有了良玉神君的证词，本天尊亲自状告拂灵偷看命格一事，天帝大人可是相信了？”
我一惊一怔，丝毫没料到形势是在如何发展，长诀这是唱的哪一出？金殿之上的天帝大人亦是一惊一怔，“叔父您…您可想好了？”
长诀谨严道：“偷看命盘这一桩，加之三月前伪造本天尊信物那一桩，又加之十年前偷食姑瑶山的瑶草，如今三罪并处，还请天帝秉公而断。”
我并不晓得拂灵是伪造了长诀天尊哪一件信物，但是偷食瑶草这一桩实实在在骇了本神君一把。这姑瑶山的瑶草乃上古美艳的神女化身而成，服了这瑶草可媚人。但这瑶草早在几十万年之前便被神界列入禁药之中，我在大梵音殿修行时候，师父还提过这一点，说这瑶草魅惑心神，当避而远之。我万万没想到，拂灵居然偷食过瑶草。
天帝大人十分为难，像是同我一样，不晓得长诀天尊这样说是否真要定那拂灵的罪，还是…只见长诀道：“偷看命盘，透露天机，这一罪当受荒火一十又五道；伪造信物，损吾之誉，这一罪，当降位五品与妖魔鬼怪之长同阶；偷食瑶草，伤风败俗，这一罪当逐出神界，永不得入神籍。如今正巧姑瑶之境的妖族缺一个妖君，就让她去罢。”
听到此处，我跟六师兄已是瞠目结舌。沉钰那厮神色亦是有些起伏。
所幸天帝大人尚且清明，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叔父考虑周全，那待拂灵从凡界回来便将她贬至妖君一位。”
从凌霄殿出来已是傍晚时分。我脑袋里仿佛熬了一锅粥，不清楚明明那般喜欢拂灵的长诀天尊方才为何会如此不留情面要将她逐出神界，为何非要拉上本神君和六师兄垫背。我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劲，也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蹿腾得十分热烈。本神君恨恨道：“你说他是不是魔怔了！”
背后传来悠悠一声：“谁？”
我还没来得及辨别那声音出自何人一脚踹飞个石头，脱口道：“长诀那王八蛋！”
身后又传来悠悠一句：“那王八蛋把你的情敌赶走了，你不开心么？”
“你敢再说她是本神君情敌休怪我不客气！”本神君嗖的转身抡圆了胳膊便朝他撸去，手臂却在半空中被一把握住丝毫动不得，我咬牙切齿透过飘摇的衣袖看着浅浅月光下，那霜衣墨发，差点挨了我揍的神仙，登时右心窜到嗓子眼，羞了半边脸色道：“沉钰跟六师兄…他们俩没跟上来么…”
长诀大人勾了勾唇角，握着我的手臂，半眯起眼打量我，“一月未见，你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他不提一月未见这件事还好，他一提起来，这一月的种种便兜头照过来。方才那些无名火如今都找到了名堂，我气得不轻，用力抽出手臂，退了三步同他保持距离道：“天尊大人去忙罢！小神告辞了！”说罢拂袖便走。
他却又迈上前来一把握住我的胳膊，语气有些无奈：“小玉，你怎么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冷哼了笑道：“我怎么了？小神能怎么？！天尊不是忙得很么？小神只是不愿打搅你罢了！”
“小玉…我不忙。”
我使劲甩了甩，却是如何也甩不脱他的手，于是抬头盯住他，气得浑身颤抖，“如今你不忙了，倒想着来纠缠我了。当日…当日我初到这个鬼地方，见着了本应仙逝了却在这里生龙活虎的沉钰，见到了本该是妖君却称自己自始至终都是神界郡主的拂灵，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唯一能找的人就是你，你且是我心中唯一的依靠。可我奔到三十五天去找你时候，你闭门不见也就算了，但你单单见拂灵是为何？那时我想，你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再来找你罢，可到了司命府，我六师兄对我说，你一个月都不会见我又是为何？你怕是从来都不想见我罢，若是觉得本神君纠缠你，你且明说，我良玉断不是那种死缠烂打之辈！”
他无奈一笑，抬手拂了拂我的额发，手掌滑到脑后，一个用力将我裹在怀中，轻柔道：“说完了？”
我却是对他这个动作泛起一阵厌恶，若是本神君没有记错，三日前凡界皇宫汉白玉殿阶前，我就是亲眼看见他这样将拂灵紧紧裹入怀中的。我猛地挣脱开，手掌抵住他胸膛让他莫要再靠近，义正词严道：“天尊大人当遵礼数，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他眉头一皱，似是没料到本神君这样大的反应，“你我亲都亲过了，如今抱一下却是不成体统？”
“一桩归一桩！如今我看到你这幅样子实在厌恶。”
长诀天尊疲乏地揉了揉额头，望着我叹道：“小玉，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81天尊大人，小神不是故意轻薄你的
哈哈！好一个误会！我甩开衣袖稳稳站定，嗤笑道：“你让清微宫的宫娥告诉我你闭门不见客是误会？你告诉我六师兄让我不要去见你是误会？你在凡间君临天下娶妻纳妾是误会？明明是你拿走了命盘最后却栽在拂灵和我六师兄身上这些都是误会？”
月辉清冷，花木重影，疏离萧索，长诀天尊站在我对面，眉眼中疲惫之色渐浓，“诚然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那便是了！虽然你贵为天尊，但也请你稍稍体恤一下我跟六师兄这些位卑权轻的小神仙，我们并非像你一样跟天帝大人是亲叔侄，犯了错也没有谁能替我们担着，一不小心神籍就没有了。如若你一早就没有看上我便不要在孟泽婚宴时候来招惹我，如若你喜欢拂灵到骨子里也请你珍惜她。”这番话在心里憋得十分难受，没想到说出来难受竟没减少一分。
他苦苦一笑，抬手想触一下我的脸颊，却被我躲过，他默了一会儿，语气染了些哀色，道：“小玉，你去过凡间了罢。但凡间那些事，不过是命盘所写，个中对错，当属当事者最清楚。不管你以后会不会看到这命盘…也请你要记得，这些，并非是我心之所想…”
凡间那一些，我看的不多。可是三日前那一场，我却真真实实觉得难过，纵然知道此时他都历劫回来了，纵然知道凡尘那些是命盘所书，可那七情六欲是真，那悲欢情仇也是真，于是仰面问道：“我只想问你，你作何要那样待薛轻？”
他身形一僵，似是没有料到我会提这个名字，皱眉望着我，沉默了许久，我以为他要同我解释一番那样对待薛轻的原因，可他却终究没有提那薛轻，只是开口道：“小玉，我有些累了…”
那时候，我以为他没有提薛轻，只是因为他实在太讨厌她，连提起来都觉得厌恶。
他拉上我的手，我想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攥住，他像极了要耍流氓的沉钰，只是作风比沉钰更稳当，脸皮比沉钰更厚，神色装作无比委屈道：“小玉，我刚从凡界历劫回来，真的累…历劫总归要消耗许多修为体力的，今夜怕还要吐个血，发个烧之类，你若是忍心我孤家寡人这样自生自灭，便抽了手走罢，你若是不抽掉手，我当你今晚想陪我了。”
我一惊，慌忙使劲想从他手掌中把手抽出来，却没料到他攥得这样紧，我正咬牙切齿打算同他理论时候，他低一笑，牵着我边走边道：“我便知道你不舍得抽掉手，舍不得离开我。”
“…你是不是太无耻了？！”
“我却觉得这样刚刚好，无耻也只是对你一个人而已。”
“…你是不是流氓！”
“流氓也只是对你一个人而已。”
“…”
我随他到了清微宫，又见到了苏苒姑姑。她现今的模样，同五万年后没有什么区别，依然端庄美丽，慈眉善目。她热心给长诀天尊和我准备了晚膳，我因着被沉钰下了瞌睡药连寐三日，如今见着这样可口的饭菜，吃得十分欢畅。饭毕之后借着苏苒姑姑的体贴又欢愉洗了个澡，只觉神清气爽。
苏苒姑姑一直在外面等候，见我沐浴出来却微微蹙了眉道：“良玉神君，苏苒有个不情之请。”
我见苏苒姑姑这样客气说话，登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道：“姑姑何须客气！但说无妨。”
“神君不知，今夜正赶着这三十五天倚覃园里的待宵花花期，苏苒今晚要趁着那待宵花开之前撒一层无根水，怕是抽不出身伺候天尊大人了。尊上方从凡界历劫归来，身心俱疲，今夜正是需要人照拂的时候。但若是那待宵花侍弄不好，天尊大人日后看到怕要不开心，旁人摸不得那些花的脾性，非得苏苒不可，所以想请神君替我照拂天尊大人一晚，不知神君可有空闲？”
“有空有空！苏苒姑姑放心去罢，小神当伺候好天尊大人。”我说。
苏苒姑姑感激一笑，冲我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她走了我才恍然悟得，姑姑并没有告诉我如何照顾那长诀天尊，我答应得容易，万一伺候不妥帖了可如何是好？
我扭扭捏捏进了长诀天尊的厢房。这是我第一次见天尊大人的厢房，不得不说，天尊大人住的地方比我的都要讲究几分。且不说那面翡翠镶银带的屏风，那洒金梅锦绣上暖玉的书桌方椅，单说那每处角落精巧安放的花草木植，就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来。看来天尊大人五万年前就是养花种草的高手。
我一路观赏，绕过屏风便瞧见了宽大云床上的长诀天尊，他手执一卷书，霜色衣袍穿得十分正经。见我来了微微一笑，不染纤尘，“你怎的来了？”
我撇了撇嘴，嘟囔道：“苏苒姑姑托我来伺候你。”
“哦，苏苒想得周到。”他放下书卷，望了望窗外月色，心安理得道，“确实不早了，来伺候本天尊就寝罢。”
我一愣：“你睡觉还要如何伺候？”
他也惊讶打量了我一眼，“苏苒没有教你？”
“她走得急…我忘了问…”
他低低一笑，冲我招了招手，我便凑过去，“伺候我睡觉时十分讲究的一件事。”
我木愣愣望着他，打算认真听，却没成想他一把将我捞进怀里，我尚在震惊之中便由着他抱着我转了身，滚到他床的内侧。一床柔软凉被罩过来，他手臂搭在我腰上，眸光璀璨，若银河星辰，“但是有你陪着我，那些讲究便统统都是虚的，不要也罢。”
我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瞧着他，他却是闭了眼，轻声道：“睡罢。”
本神君见他这样坦荡的神情，内心十分震惊，想提醒他我同他睡在一处十分不合礼仪，于是动了动身子打算撑胳膊起来，他却睁眼迷蒙道：“怎么了？”
我看着他这人畜无害的疲乏模样，竟一下子动容，动容之余竟连累脑子顺便抽了一风，抽风之余又说了一句：“你不脱衣服么？”
他半眯了眸子，身子又贴近我半分，浅浅一笑：“你要同我脱衣而眠？”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我登时羞红了整张脸。幸好他没再揶揄我，又闭了眸子，道：“乖，睡罢，我今日真的乏了。”
我见他这样疲惫，不好意思再打搅。纵然今日自己也生了他的气，但是看到他累成这样，心里终究是不忍的。于是尽量不动，怕他又被我惊醒。
一来二去，自己竟然也睡着了。
梦中却觉得有冰凉的东西在我左心上游走，摩挲着上面那道割心时候留下的疤痕，前些时日因着受了孟泽那个混账的折腾，又落下几道口子，十分狰狞。
于是梦里并不想让他看到。
可我昏昏沉沉，说不清楚究竟不想让谁看到。
于是努力抬起右手把那冰凉的东西拂掉。不过片刻又觉它稳稳贴过来。
我又抬手，有冰凉的藤蔓缠住了我那右手，令我动弹不得。我估摸了片刻，左右也是动不得，于是便在这任人宰割的梦里愈发睡得沉了。
有清宁花香，悠悠转转落下来，带着细霜的冰凉。心上的疤痕微微生出颤抖，忽然觉得那缠住我右手的藤蔓僵硬了许多，我哼哼了几句，它马上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十分温柔凉爽，我把脑袋贴在右手的藤蔓上磨蹭了几下，嗯，果然很凉爽。于是藤蔓从手上松开，缓缓爬上我的额头。
这真是一株善解人意的藤蔓，等我睡醒了一定把它拔出来栽到青瓷盆里悬在我床头。想毕，又颇不舍地贴着它蹭了蹭。有声音自头顶传来，凉薄清淡，带着微微颤抖，“小玉。”
我含糊应了几声，又睡过去。
…
次日清晨，我眯着眼透过檀木镂花的窗棂，望了望窗外，绿幽幽一大片瞧不出什么，却觉一派宁静安然，清凉舒适。
于是又合眼迷蒙着，摸到头上依然凉爽温柔的藤蔓，轻轻捏了捏，手感也很好，凉凉滑滑的，除了坚硬点没别的毛病。
温润的声音捎着一丝清凉贴着耳朵吹进来，惹得我一阵痒，“醒了吗？”
我舍不得睁开眼，懒懒得应了一声，便缩着身子往墙上靠。却觉得今天这墙也很温软舒适…
忽觉不对，默然抬头眨了眨眼…
此番我正紧紧贴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人眉目流彩，包含万古风华，墨发若流瀑之柔顺，肤如月光之皎皎。
我低头看我除了襟口被蹭上去外，仍旧穿得板板整整一丝不苟的衣裳，再看看他身上除了雪白的里衫还松松垮垮地挂着，其他皆不知去向，一副受尽欺负的模样。我猛地摸到额头，摸下来的却不是藤蔓，堪堪是一只白白净净凉凉爽爽的手…
想着梦里我不住往这只“藤蔓”上蹭，心里留下千行羞愧泪，颤抖道：“天尊大人，小神不是故意轻薄你的…”
82寤寐断肠丹
还没说完便被他捞上去，躺在他的臂弯里，正对那双笑意满满的眸子，“你睡得这样熟，怎的知道自己轻薄我了？”
我双颊烫的厉害，不受控制地蹦出两个字：“直觉。”
他欲抚我脸的手顿了顿，嗓音低平却撩人：“你直觉挺准的么。”还不及我答话，他便抱着我贴床滚了一圈，利落地下地穿了件寻常的霜白袍子，袖口一处龙纹绕梅图饰绣得格外精致。
我便坐在床上呆愣愣望着他。他转头笑道：“我有些想吃荷包蛋了，你可否煮给我吃？”
本神君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说：“好。”
可本神君端着荷包蛋到大殿时候却已经找不到长诀天尊的影儿了，唤了几声亦是没有人应。我盯着碗中的荷包蛋竟不自觉有些惆怅。要是换在往日，他爱吃不吃；但是现在，却十分想看他吃下去，最好还能夸我一顿。毕竟，今日我是专门为他做的。他倒好，现在连人都不见了。
我搁下碗筷，闷闷往清微宫花园走。夏日烂漫，处处是花团锦簇、芳草碧茵，他这花园里种的花也十分讨人喜，只是我叫不上名字的居多，认识的却有些少。看着这满园子的花木，本神君觉得日后娶了天尊大人到丹穴山其实也不错，我丹穴旁的不甚出众，但是土地宽广肥沃，他若是对花草木植感兴趣那本神君便由着他可劲儿种就是了，呵呵，地多，任性。本神君如此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想想都觉得自己快喜欢上自己了。
思及此处，心情不由大好，看着这天气愈发晴朗，看着这花木愈发怡人了。本神君悠悠转转往园子深处走去，忽见墨绿梧桐叶掩映下，不远处一霜一墨两个神仙十分出众。我细细一打量，果然是长诀天尊跟沉钰那厮。
我现今看到沉钰，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本神君辛辛苦苦进了他的梦重，凭借着师父的帮助才勉强将他跟我六师兄罩在结界底下躲过绝情丹的折磨，给他保全了同六师兄这一桩情。他不对本神君感激涕零也就算了，却还给我偷偷摸摸下了药。但也得亏他下药了，要不然我还真以为他忘了六师兄偏偏记得我了。想到这里，也便不怎么恨他了。
他们俩神色都是严肃的模样，像是在商议什么大事。我思索了许久，想到月余前这崆峒幻域外，我便是听了长诀天尊跟苏苒姑姑的墙角才知道了长诀天尊打算独自去崆峒印下寻找我的心脏的心思想法，虽说最后本神君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还进了这个鬼地方，但好在是有难同当，总比他一个人来这里好一些。今日这墙角，怕他又有什么要瞒着我自己偷偷去做，于是我下定决心——这一次的墙角还是要听的，天尊大人你莫怪良玉我无耻，本神君不过是担心你而已。
却听沉钰的声音响起：“师父，其实沉钰也不明白你这样做是为何。明明是你带走了命盘，青…青月他其实算是无辜。如今你真要让天帝治她的罪不成？”
我一哆嗦，治我六师兄的罪？
“沉钰，你当真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凡界做阵将本该落在青月身上的劫过在你自己身上了？”
沉钰面色一僵，笑得有些凄苦，不若往日那般没心没肺，也不若往日那般明媚跳脱，“师父，我比她强壮许多，有个什么劫替她应着总比她自己受劫要好许多。”
“若是替她受劫，会丢掉你的性命呢？”长诀天尊眉头深锁，语气裹了许多无奈。
沉钰却是勾了勾唇角，丝毫不犹豫道：“那也要替她受劫的。我活着时候能见到她就足够了。以前，我觉得陪在她身边就够了，如今服了那绝情丹，倒是觉得以前的想法算上奢求了，现在只盼能看到她安稳就够了。”
我右心陡然一颤。这一颤一是因为沉钰果然没有忘记我六师兄，二是因为他不但没有忘记，反而情深至此。我方才，是错怪他了。
“沉钰，这一次为师之所以将命盘一事栽给青月神君，也是想让她受一些劫。你可知你们两个神仙的命盘已然是一盘乱麻扯也扯不断了？你做了阵法将她的劫过在你身上，你可知她为了让你安心做北海水君、安然娶妻生子答应了天帝跟你父亲什么？”
沉钰恍然一惊，拉住长诀的袖子，急道：“她答应了什么？”
长诀天尊微微叹了口气，抬眸之间满目萧肃：“此生同你无纠缠，若有心中挂念情不自禁，当自服寤寐断肠丹。”
寤寐断肠丹。我脚下一软几欲栽倒。寤寐断肠丹是幽冥地域一剂巨药，服药者，不管人神妖鬼，皆寤寐不能眠，肠断至昏晓。我六师兄对情这个字，向来决绝，但我以往只是觉得她对沉钰决绝，却没成想她也对自己狠成这个样子。若她真的像她平日所扮那样是男儿身也就罢了，可她归根结底不过一个女神仙，何况她满腹修行都是在书卷上，修为并不高深。
入眼处，沉钰若一尊石像一样呆然不语，不动。有细风吹起他的额发，他着墨色衣袍默面上平静不作声的样子，看着竟让我觉得剜心般疼。
长诀天尊望了望远处，“你且要振作起来，你爹爹总归是想子孙绵延，他并没有太多错。”见沉钰仍是默然不答话，他又道，“所以说，你同青月情缘纠缠，命格也纠缠，已经理不清谁的情多谁的情少，谁的劫多谁的劫少，但这劫一个人经受的多另一个就经受的少。你日后怕是要有个大劫，为师担忧你，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青月受个劫，她替你担一分，也算是护你一分周全罢。”
原来如此。天尊大人昨日之所以那样待六师兄，原来是因为这个。
沉钰终于抬头，神色十分疲惫，抬眸间像是几日几夜没有睡好，“师父，莫要为难青…莫要为难青青了，那劫若徒儿受得住便受得住，受不住就任自己灰飞烟灭了罢。我今生其实就想娶青青，娶不到她这一世便算是白活了罢，没什么可挂念的。”
我第一次见沉钰这般消极，忍不住泪水湿了眼眶。我想起来六师兄在酒窖中仰面流泪的场景，那此生无缘的悲苦模样，旁人怕是体会不得。可我毕竟是经历过五万年之后的事的，长诀天尊口中那一劫，怕就是沉钰以身祭崆峒印那一劫。我不忍心往下想，便奢求天尊想出个办法来，能让沉钰不要死，就算在这幻域外的真实仙境中得不到圆满，在这里面能让沉钰跟我六师兄得个团圆也好。
可是却是不能。
沉钰走后，长诀天尊亲口对我说：“因邈怕是也告诉过你，这崆峒幻域里最忌倒行逆施。”
我只觉悲伤灌顶，眼中雾水模糊视线，却还是不死心：“你是九上天尊，当年你被压九黎山下五万年都能出来，你这样大的本事怎么连让沉钰跟我六师兄在一起都不能呢？你也晓得，这里不是真的，我们难道不能…”
他将我按进怀中安慰道：“小玉，若是我们违反五万年前的仙路命盘太多，这幻域便要崩塌，彼时，你师父连同你我都要葬身此处，永出不去了。”
我趴在他胸膛上，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面临这样难的处境，这样不可那样不可，不能强行为之，不能倒行逆施。这哪里是个幻域，这怕是一座坟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