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灌了口茶，觉得今日实在有些疲惫，揉了揉额头，道：“待我明日去找老君要一颗仙丹，你明日拿着这颗丹药去救尹铮。”
十四万年前，老君同聂宿是很好的朋友。聂宿心爱的梨花神仙将逝之时，老君曾去为她诊病、炼丹药。正是老君，让我知道聂宿喜欢梨容，知道自己的这张脸跟梨容的脸一模一样。也许是老君觉得说出梨容的事情亏欠了我，他后来也曾有意照拂过我这个小辈。如今我去求他，他应当还会给我个情面。
文儿却还是站在那里不肯动弹，眼眶里依然有泪在打转。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我疑惑地道。
“素书神尊，你若是明天再去，那尹铮的凡体便保不住了。”她掩面哽咽道。
我反应过来，这天上一天，凡尘可是一年。我当即理了理袖子，起身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也许是我起得有些猛，飞出采星阁就吐了口血，脏了素衫。我抬袖子胡乱抹了一把，乘着祥云奔向太上老君的府邸。
敲开老君府大门的时候，已是子时。老君已有十四万年不曾见过我，这月影重重之下，拎着灯笼往我脸上一照，定睛一瞧便吓了一大跳，喊道：“素……素书？你怎么伤成这样？”
他一出声，我也吓得一哆嗦，不为别的，正因为我从他眼里，看到自己下巴上全是血，被袖子一抹，那血渍便从下巴一路被抹到耳根，看着像是个嗜血厉鬼，实在骇人。
“快，快进来，到里面说话。”
“老君，我……我想跟你要一颗仙丹。”
他带我到丹房，先找了几颗丹药叫我服了，才问我想求什么丹药。
“凡间东祁国的皇帝尹铮，老君可有丹药叫他飞升做个神仙？”我道。
“哦？你为何要帮他飞升？”
我抬手扶了扶玉冠，暂时撇开那一抹尴尬，给他粗略地讲了一遍凡间文儿和尹铮的事。
老君“嗯”一声，抚了一把胡须，掐指算了半晌，神色越发凝重。我怔怔望着他的指尖，发现欲出的卦象萦绕在指尖，却在猛然之间杀气大盛。老君大呼一声不妙，可那杀气已然收不住，在他手指上冲开一条口子。幸好老君仙力深厚，拂尘横空一扫，那杀气便被拦腰斩断，电光霹雳闪过，戾气化成尘埃散落。
“素书，”他眉头紧锁，难为情地叹息一声，道，“这个忙，老夫怕是不能帮你。”
“为何？”我有些急，握住他的衣袖求道，“这件事，说到底是我惹下的祸端，如果不帮忙，我岂不是失信于文儿了？暂时不说我失信与否，我活到这么大岁数，脸皮也厚实了许多，被指责失信也没什么，但说那文儿，她如今一身缟素，等在我采星阁上，泪流不止，何其可怜！”
“素书，老夫并非不想帮忙，你可看到方才的杀气？我不过是掐算了一下那尹铮的五行命盘，看他是否有缘飞升天上、位列仙班，可是他的命盘便生出杀气，倒伤了老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干河逢水，枯木生花。这只邪魔沉寂十几万年，如今终于找到了凡间这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老君皱眉，凭空生出一张明黄符纸，指尖流光缭绕之际写下一行命符，随后把符纸递给我，“你说那文儿等得焦急，你先把这命符给她，此事还与一个要紧的神仙有关，我要先去找这位神仙商议一下。”
我连忙接过符纸，俯身拜了一拜，道了声谢，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多嘴问了一句：“老君说的要紧的神仙是谁？”
老君抚了一把白须，沉声道出自我苏醒以来一直有意无意纠缠着我的一个名字：“孟泽玄君。”
我不明白为何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巧，偏偏让他碰上，又偏偏让我知道。
我攥紧符纸，命符明黄色的光尽数落在我那染了血水的素衣上，那光芒明亮，照得我心里惶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些控制不住的颤音：“可是玄魄宫的那位孟泽玄君？”
老君惊异：“你认识这位玄君？”
“他摊上这件事情，严重不严重？”
“恐怕现在还不能定论。”老君迟疑地道。
这事要是搁在两个时辰以前，于本神尊而言简直大快人心，可现在，我知道了那个神仙就是孟泽之后，心里竟然十分不安。
“老君……你有没有弄错，这件事情为什么会跟他有关系？他不过是见过那个尹铮一面而已，模样都没有瞧清楚，”我说着竟想把这件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一些，“倒是我在凡间先招惹了尹铮，还……还见过他两次！”
老君正要跟我解释，脸色却突然一凛，忙掐指算了片刻，抬头大声提醒我道：“你快去把这命符交给文儿，那尹铮的尸首万万要保住了！”
我想起文儿还在采星阁等我，于是赶紧揣起符纸，跳出丹房。夜色昏暗，我又走得极快，在院子里一不小心被绊倒了。
我爬起来匆匆看了一眼，只见有一人高的梨花木横躺在院子里。
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恶心，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渗上脊背成了大片大片的虚汗。我赶忙跳离开来，不敢多想，招过祥云奔回采星阁。
虽然没有带回仙丹，但文儿还是感激涕零，匆忙道了谢，便奔向凡间而去。
老君给我服的那些丹药或许有安眠作用，又或许我今夜四处折腾已筋疲力尽。送走了文儿，我回到厢房，须臾之间便入了眠。
我很久没有安安稳稳地梦到过聂宿大人了。慕花楼楼顶梦到他来救我时是愤怒和遗憾，无欲海旋涡里梦到他拿刀贴近我的脸颊时是惊恐和挣扎，而这一晚，或许是拜老君的丹药所赐，梦里的我感到的是久违的踏实和安然。
我曾去过许多地方，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可从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聂宿怀里这么温暖。
那时我才将将化成仙形，踮起脚来额头才能抵上他的胸膛，他见我一直在他身旁走来走去，广袖一扬便将我拉过来，圈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当个支撑，偶尔累了，便直接把我当个柱子，脸颊贴在我头顶上，眯一会儿。我在他怀里，看过星星，看过月亮，看过宣纸上飞舞的墨迹，看过玉印上方正的刻字，看过湖心亭从夏日清晨水汽朦胧到寒冬深夜雾凇弥漫。
我随他看过天宫宴上抚琴的妙音仙子。那时，我觉得仙子那把琴特别好看，宴毕后妙音见我跟在她身后，低头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这把琴不能给你，这是我的心上人给我做的。”
回到神尊府，我问聂宿能不能给我做把琴。
他说可以，但是做琴要花时间，得等。
我问他要等多久，他指了指自己胸膛处的一个地方：“等你长高到这儿的时候。”
那日后，我每天见他便会扑上去，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清冽的梨香入鼻，我问他：“长到那个地方了吗？”可他每次都说没有，还会顺便抱住我，把我当个柱子，眯一会儿。
可我每天早上还是会早早奔过去，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问他长到哪里了。清新的梨香中，他总是说没有。
那年的冬天来得很快。我安安稳稳睡了一夜，醒来就见窗外铺满了厚厚的雪。神尊府的湖中落满了雪，聂宿在湖旁的雪地里耍剑，剑尖锋芒流转，扬起一道道雪浪直逼湖心亭。那个样子，唯清寒孤绝可以形容他。
我从《茶注》里看到过关于雪茶的记载，取大雪中层寸许厚的雪，入瓷坛，雪融煮茶，茶汤清远宜人，回味袅袅。
我想着他为我做琴辛苦，于是那天，早早起床，没有同聂宿打招呼，便抱着两个瓷坛子去神尊府后的仙允谷取雪了。那里鲜有神仙去，雪更干净一些。我在路上想着回来要煮一壶茶给聂宿尝尝，兴许他高兴了，便会跟我说我今日长高了，可以去看琴了。
也许是我想得太美，所以没有看路，脚下突然虚空，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连人带坛子滚了下去。这是一个极深、极黑的洞，滚落时根本停不下来。起初我还很担心被摔死，后来见许久还未到底便释然了，尝试了几个姿势，反复论证一番，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蜷缩着往下滚。只是坛子不怎么争气，滚几下便碎了，碎片一路跟着我，身上被割了许多口子，有些疼。
大约一刻钟后，“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水迅速将我包围。我赶紧屏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手摸着一块凸出的石头试图往上爬，可是石头太滑，头刚刚探出水面，又栽进了水里。
冰凉的水刺到心窝，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我那时候心智不太健全，魂魄也还未养完整，没有想到我自己原本就是条银鱼，若是及时化出原形，就会脱离危险。
那时我想啊，我还没长到聂宿指的那个地方，我还没见到聂宿给我做的那把琴，我怎么可以死呢？
于是我努力攀住那块石头，试了七八次，鞋子也被踩掉了，终于在精疲力竭的时候爬了上去。我双手紧紧扒着石头，脚下的石头冰凉刺骨而又滑腻，我僵着身子连动都不敢动，良久才平静下来，用右脚触了触，终于寻到潭水之上一块极小的岩石平地供我容身。
兴许我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在艰难的处境中会咬牙挺住，从来不想放弃，但是等到挨过这一关，想起曾经的困难，便忍不住要委屈难受。就像我那时，蜷缩在那块岩石上，明明已经从灭顶的潭水中爬出来了，但想到刚才的境遇，眼泪便再也忍不住。
我用力擦了擦眼泪，默默告诉自己：别哭了，聂宿会来找你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聂宿会来找我。当时想了很多理由，最后觉得所有理由之中“他舍不得你，如果你丢了，他累的时候去哪里找个如你这般软和舒适的柱子靠着眯一会儿呢”这一条最靠谱。于是我擦干眼泪，信心满满，等待聂宿出现。
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在我将要冻僵的时候，刺啦啦的声音伴着明媚的气泽迎面而来，那一声声“素书”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触得到。我开口喊他“聂宿”，出口的嘶哑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有温暖的手颤抖着摩挲着我的脸，顿了一下后，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还是那般自然地抵在我额头上。
他的这个动作叫我有点儿慌，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喂……你先别睡觉啊，你若是再抵着我的额头睡一会儿，我就要冻僵了……”
他闻言把我塞进毛氅里，裹得更紧，只是声音微微有些苍凉和哽咽：“先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我揉了揉眼睛，却依然什么也看不到，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问道：“你快看看我是不是长到那个地方了，琴是不是快要做好了……”
他没说话，指尖拂过我的耳后，在那里轻柔地安了个昏睡的诀语，柔声道：“睡一觉，我们就出去了。”
我点点头：“好。”
他怀里那么暖。
我醒来的时候周身也是暖的，身旁的炭炉里有清淡的烟。聂宿坐在我一抬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正用素绢擦着一把暗朱色釉子的桐木琴，琴身上文着两条小鱼，鱼身欢跃又逼真，仿佛给它们一汪水，它们就能从里面跳出来似的。
我突然有点儿想哭，因为我忽然想起来一件天大的事——我根本不会弹琴。
这么一想，我果然没忍住哭出了声。
聂宿听到声响，过来揉了揉我的额发，我钻进他怀里，号啕大哭。他笑了笑，抬手比量着我的头顶，说的那句话今日我依然记得。
他说：“你看你长得这么高了。”
这梦我却不敢再往下做了。
我知道，这故事的尽头，是聂宿将我赶出了神尊府。那把我虽然不会弹却一直宝贝着的琴被他烧成了灰烬。
再后来，我问老君那个梨花神仙会不会弹琴。
老君告诉我，梨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很嫉妒她，就连她红颜早逝这一桩我也嫉妒。
当年的我呀，曾不止一遍地想，如果我也过世了，聂宿他会不会也想着我，把另一个姑娘雕琢成我的模样？
至于梨容……
思及此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老君府院里横躺着的那根一人高的梨花木。那梨花木忽然化成一个仙子，只是她形容枯槁，面色狰狞，身上生出粗陋的树皮，手臂蜿蜒成枯枝模样，缠住我的脖颈，越拧越紧。困难的呼吸之中，她终于靠近我，我看到那张枯裂的脸上依稀可以辨出我的样子。
她大笑一声，声音刺耳：“这不是你的样子，这是我的！你的脸是我的，你的魂也是我的！”
我猛一睁眼，沉重的呼吸声响起，脊背上大片大片全是汗。
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十分恐慌。
还好是在做梦。
我隐隐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老君给的那丹药药效退去，这会儿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反而心火熊熊，我将将挪下床就吐了口血，忽又觉得鼻下凉爽，抬手一抹，手里全是血，而后又觉得耳朵里有些温热，腥味顺着耳道溢出来，我扭头一看，肩膀上已经染了血红的一片。
好在眼睛没什么事。没能凑成七窍流血，隐约有点儿遗憾。
候在门外的匀砚见到我，差点儿吓哭：“尊上，你不要死啊！”
本神尊抬袖子掩了掩鼻血，淡定地叫他打点水来。
他哆哆嗦嗦端着温水走来，见我这般模样，不由得心慌道：“尊上，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害怕，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被一位高手揍得浑身是血，只是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后来习惯了，便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