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血流枯了，你……不怕死吗？”
我吸了吸鼻子，说：“不是很怕。”
说实话，当初我抱着聂宿跳入银河时，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在十四万年后还能诈尸而出，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这神界中。
于是不怕死的本神尊吃过早饭，偷偷摸摸在桌子底下给匀砚使了个诀术，叫他昏睡过去后，马不停蹄地奔向凡间。
昨晚匆忙又疲惫，也没问明白老君给文儿的那张符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这件事与孟泽有什么关系。
我在天上待了五六天，这凡间五六年的时光过去，如今的东祁国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那时候我立在云头上，脚下是高悬的大红灯笼，从关口延伸至宫城，每一盏灯都见证了当日那帝王凯旋的壮阔景致。如今的东祁国上空，阴云密布，阴森森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宫城，邪戾之气汹涌而来，扑在我身上，叫我有些受不住。
我跳下云头，小心翼翼地动用诀术，终于在乱草丛生、荒芜萧条的宫城里找到了文儿。
彼时她正守在一间密室外，密室门口牢牢贴着老君给的那张明黄符纸。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大概是吓着了，身子哆嗦了一下，回头看我，眼底有深深的疲惫，脸也苍白得不像话，喑哑开口道：“素书神尊……”
“这密室里是尹铮的尸……身体吗？”我问。
文儿点头：“是。”
“老君可来过？”
“嗯……”
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老君有办法，你别担心。”
可是文儿十分悲伤，抿紧了唇，忍了忍才道：“可是老君他好像没办法，因为这件事他做不了主。”
这倒叫我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他想救就救，不救就直说，怎么连救个人都犹犹豫豫做不了主？”
文儿望着密室，脸上全是哀色：“素书神尊，如果我说，救不救尹铮，连我也有些犹豫呢？”
“什么？”
“如果我说这件事全凭孟泽玄君的决定呢？”她哽咽道。
我到现在也不太了解为何这件事会跟孟泽有关系。如果有关系，也应该是跟本神尊有关，毕竟当初祸端从我手上而起，是我亲手将文儿送给了尹铮，惹下这么一堆麻烦事。
“你先说清楚，孟泽他为什么会与尹铮的生死有关？”
“老君说……尹铮的魂魄来自一只邪魔。”
“嗯，他昨晚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只邪魔藏匿在凡间，如今才出来……”
“我知道，你只说关孟泽什么事？”
她咬唇，似乎也对此事不太相信：“老君说，这邪魔曾盗走了孟泽玄君的一缕魂，差点儿将玄君害死。玄君身上缺了这缕魂，如今找到，被封印在这里，叫我不要妄动……如果玄君他要收回自己的魂魄，那么这只邪魔便不能生存，尹铮便也会随之灰飞烟灭，而且……”她顿了顿，忍不住落泪。
“而且什么？”
“不能入轮回，不能有来世。”
“老君他真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情如此诡异，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忽然想起来什么，拉住文儿道，“孟泽怎么可能缺一缕魂呢？当年聂……我尊师曾抽出一缕魂救我，他后来说，魂魄这种东西，缺一点儿就要出大问题，此后的几万年里体内都会留隐伤。但你看孟泽玄君……他虽不是很强壮，但是曾救我出无欲海旋涡。他仙力卓然，怎么会缺一缕魂呢？”
文儿摇头：“老君不至于骗我，这邪魔藏匿在尹铮体内，为了不让天上的神仙发现，一直封闭着自己的仙力和记忆。如果尹铮不死，那他便不会出来，纵然尹铮是凡界的九五之尊，可对我们神仙来说，他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我心中感到不安，又有些愧疚，低头想了许久才问她：“你现在知道了尹铮原本是邪魔之身，可还倾心于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定当……”
“神尊大人这是在开玩笑吗？喜欢就是喜欢，不管他是凡人还是邪魔，我在乎的是他是不是也喜欢我。”文儿抬眸望着我，凄凉笑道，“不瞒你说，我喜欢孟泽玄君已经有六万年了，在这六万年里，他曾为了让良玉神君吃醋而跟我亲昵过，也曾娶了几十个姑娘唯独将我撵出玄魄宫不肯娶我。后来，良玉过世前，他将娶回玄魄宫的那些姑娘都散了，我回到他身边，他依然不肯要我。素书神尊，如果不是你，我到现在或许还守在玄魄宫，一心一意等他回头看我一眼。”
我将绢帕递给她，说道：“若是想哭便不要强忍着了。”
她却没有接过去，自嘲一笑，又道：“如果不是你将我扔到凡间，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亲口听他帮你撒谎，叫我从了这帝王，把我生生推给旁人，我或许还一厢情愿地以为，终有一日，他会娶我。”
我看着她，素白的衣裳，通红的眼眶，十分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当时是怨你的，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君上的真情意撕开给我看？”纵然说怨我，可文儿轻笑出声，转身走到密室门口，抬手触了触那道明黄符纸，温声道，“可是，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在天上孤独终老一世，或许会找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断自己，再不愿沾染这姻缘事。因为你，我遇到了尹铮，他把我放在心上疼着，他没有娶过除我以外的任何姑娘。”她合上眸子，落了两行泪，“他最后因为我死了，神尊，你说，若是我陪他去了，算不算偿还了他对我的这一桩恩情？”
“神尊，你说，若是我陪他去了，算不算偿还了他对我的这一桩恩情？”
此话一字一字如针脚落在我心上，那股涩痛自心脉传至指尖。
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当年银河畔，我要抱着聂宿跳入银河自尽，长诀没能拦住我。如今文儿这心情，我体会得深刻，我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只是攥紧手指，掐了掐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尽量听起来笃定又可信：“你在这里守着，他死不了，你也用不着以殉葬偿还他的恩情。”
她愣了愣，还是道出了担忧：“可是孟泽玄君呢……孟泽玄君缺了这缕魂魄，他怎么办呢？”
我抬手稳了稳玉冠，道：“你们都不用死，本神尊有办法。”
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笃定的办法。
只是，我方才听到她的那句话，想起聂宿，想起长诀，想起曾经天上那两桩关于星辰的大劫。
“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我那银鱼鱼鳞，既然当初连这星星都能化成，如今救一个邪魔应该不会太难。
这样，就算孟泽真的将原本属于他的那缕魂魄收回，尹铮也能活过来。
老君最了解其中玄机，应当会帮这个忙吧？
谁知，我驾着祥云，在半道上遇到了从玄魄宫匆忙赶回府上的老君。
他看到我，气得发抖，胡须乱颤之中，举着拂尘就要揍我，大声呵斥道：“你倒是忘了自己昨晚那血淋淋的模样了，今日又出来蹦跶！你当真不长记性？”
我掏出扇子费力挡了挡，笑道：“你也知道，在文儿这件事上，我错得离谱。如果这个邪魔不是尹铮，如果文儿不曾看上他，我同孟泽玄君大概也算是半个冤家，他想不想把魂魄收回来，于我来说毫无干系。但现在这件事错就错在我身上。要不是当初我将文儿丢在帝王怀里，她也不可能摊上这些事儿……”
老君突然打断我，看穿我的心思，道：“虽然老夫早说过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但你先讲一讲你打算怎么办。”
我把方才那个想法跟他说了一遍。
他大怒，捞起拂尘来要揍我：“你果然不长记性！你打从坟坑里跳出来，就从来没再看过自己的原身是什么样子吗？你竟然还要折腾自己去救旁人！”
我傻了：“不过是条鱼……我若是想看鱼，大可以去东海、西海、南海和北海看个痛快……”
他恨铁不成钢地望了我一眼，突然长叹一声，掏出一面长满绿锈的铜镜搁在我手里。
我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此镜名为定海镜，能照见海里的一切怪鱼、珊瑚、礁石。”他怜悯地望了我一眼，重重叹道，“你原身是银鱼，看看你自己吧。”
“哦……”我翻开镜面。
云头之上，那镜子渗出茫茫水汽，水汽混着云雾晕散开来，我看到一条没有鳞片护身的血水淋漓的鱼。
“维眸其明，维身其银”，可镜子里的鱼，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血红的身上有许多寸深的口子，再也找不出一处银白的地方，只剩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叫人知道它还是活物。
我浑身一凛，差点儿将镜子从云头上扔下去。
老君将镜子迅速收了回去，祥云行进之间，惋惜说道：“十八万年以前，你被聂宿养在神尊府的湖里，纵然你才将将从无欲海里出来，身体虚弱又没有魂魄，不大精神，但是鱼身银白晶莹，十分漂亮。现今你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现在，不是救旁人，倒是更应该让旁人救一救你。”
我还是嘴硬，低头望着自己的云靴，嘟囔道：“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君急了，又往怀里掏，边掏边道：“你等等，老夫给你个照骨镜，让你好好瞧瞧自己的骨骼、脉络成了什么样子！”
我连忙拦住他：“别了，我知错了……若是再看那恶心模样，今日大概要吃不下饭了。”
他却还是有些气愤，又吓唬我道：“还有观魂镜，你也该好好看看自己的魂魄……”
本神尊举扇子做投降状：“请老君大人看在多年友谊的分儿上，饶了小神的胃吧……”
老君才作罢。
08．一半成全，一半怨念
后来，我还是颠颠儿跟老君来到了他的府上，打算顺走几颗仙丹给文儿送过去，再去找这件事的当事神仙，也是最能做主的神仙——孟泽玄君商议此事。
话说，本神尊有些心虚。
以前，本神尊当着孟泽的面，一口一个“小混账”骂得十分顺口。
如今设身处地地想想，他听到我喊他“混账”竟然没有动手揍我，实在是太好脾气了。
后生可畏啊，现今的神仙界里，这些孩子的度量果真比我们那时大多了。当年我随聂宿赴宴的时候，曾不小心将轩辕国的大公子与大公子的随从认反了，结果就被大公子记恨了好多年，他时常借此事来神尊府揪着我让我赔礼道歉，不道歉他就蹭吃蹭喝赖着不走。道了歉他就过几日再来找我道歉，说他忘了我道过歉了，顺便还要再蹭吃蹭喝揪着我不放。
相比之下，孟泽这孩子多好，他多大度。莫说凡间宰相肚里能撑船，孟泽肚子里简直能撑下千儿八百个轩辕大公子。
老君也知道我跟着他来的目的，从丹房里找了好几瓶丹药给我，其中多数是叫我服用的，多出来的一瓶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我知道，这是叫我拿到凡间给尹铮吃的。
我揣着药走出丹房，到了院子里，秋高气爽，天气晴朗。我走到大门口，一路无阻无拦，觉得哪里不太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转头跑到老君跟前，疑惑地道：“昨夜横陈在这里的那截梨花木呢？”
老君神色一滞，忽又捋了捋胡须，皱眉反问我：“什么梨花木？”
本神尊头皮被惊得突突跳，扯住他的袖子问：“就是昨夜放在这院子里的梨花木啊，我昨夜走得匆忙，还不小心被绊了一跤！”
他却还是不承认，拧眉望着我，摆了摆手，说：“你或许是被别的什么绊倒了，你昨日就魔怔，今日也没恢复，快回你府上服药后好生睡一觉。”
我急忙跳到院子里，抬手给他比画，几乎要哭出来：“从这里到这里，大约一人高，是梨花木没有错！我在神尊府待了三万年，神尊府里到处是梨花树，我不可能认错！”
“素书，”老君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你这般执着，可如何是好？”
我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愤怒地甩开衣袖，说道：“那梨花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为何不能同我讲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