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我望了望房梁，望到脖子有些酸，也没有说出她欺我之事，只是长叹一声道，“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喜欢上了个神仙，这个神仙不大好。我觉得她眼光不行……不不，我觉得她小小年纪早恋可不大行，得送去修修佛法，斩斩情欲，待仙根稳固，再谈恋爱也不迟。”
老君端茶的手一抖：“你看上聂宿的时候，年纪比他还小吧……”
本神尊正襟危坐：“所以你看本神尊现在混得如此狼狈……早恋果真是没有好下场的。”
老君身边的书童恰好走进来取书卷，正巧听见我的这句话，大概觉得我是个有故事的神尊，抬眸看我的时候，眼睛不由得一亮。若不是老君严肃了一张脸，那书童大概要奔过来缠住我听一听早恋的事情……
待书童走后，老君说道：“若说修佛的神仙，这四海八荒内当属因邈佛祖最厉害。”
“因邈佛祖？”
“你或许不太了解，这位因邈佛祖居于大梵音殿，同长诀天尊交情很深。因邈佛祖座下第九位弟子，也是他唯一的一位女弟子，正是同长诀天尊有姻缘诏书的良玉神君。不过你可能不太晓得，良玉神君在几十年前便仙逝了，她仙逝之后，因邈再不收弟子，近些年倒是听说，他有意将大梵音殿佛祖之位传给他的三弟子，他自己可能要归隐。”
原来是良玉神君的师父。
“既然要归隐，那便不可再去打扰他老人家。”我说，又给老君斟满茶水，“你看还有哪位神仙在佛法上造诣高深，又能收弟子？”
老君思忖片刻后，道：“倒忘了还有一位。十几年前，老夫曾去普陀山听各路仙家论法，当时论佛法的有那么一位叫老夫印象深刻。你大概不知道，他是南荒帝的长子，名为九阙，在佛法上聪颖过人，当时诸位神仙逐一与他论法，七七四十九日，直到法会结束，他的佛理之论仍无懈可击。”
我大喜，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三下，迫不及待地道：“他现在还在南荒吗？本神尊择个良辰吉日带着匀砚上门拜师。”
老君道：“你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别以为梨容的魂安放好了，对你没有怨念，你就能平安度日，你还有三个月的寿命，若是治不好，老夫今日细心分离魂魄也是白费功夫。”
“老君说得对，嘿嘿，说得对。”我说着便又讨好地给他添了茶。
老君假装高冷，挥开拂尘：“下次带你家的茶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拿老夫的茶给老夫献殷勤的。”
我笑一声，左手挑起扇子：“要不，下次我带老君去凡间的青楼，找几个姑娘给你献献殷勤？”
当晚，月盘中分，半明半暗。九月的夜风里还留着白日里的燥热。
本神尊蹲在那放着梨花木的院门口，等候子时到来。
秋后的蚊子厉害得很，在这阴森森的院落里，好不容易见到我这个活神仙，自然没有打算放过我。
其中一只估计是个蚊子小卒，发现本神尊的时候开心地说：“老大，你快来看哪！这儿有个活的！”
蚊子头儿挥翅赶来：“哟！果然是大家伙！你们现在在这儿候着，老子喝饱了血你们再上！你俩去她眼前转悠，注意掩护老子。”
“老大……我俩怕死……”
“你不过去老子现在就踹烂你的翅膀！”老大威胁道。
本神尊默不作声，左手拿起扇子就把这头儿拍死了。
一伙蚊子群龙无首，打算先推举出个新老大，再由新老大带领它们走上蚊生巅峰。
老君揣着两只瓷瓶，踩着子时的点过来的时候，本神尊已经在蚊子堆里守了一个时辰，蚊子大王已经被我干掉了三十八个。
“你蹲在那里干什么？”老君发现我，胡子颤了颤，皱眉道。
本神尊利索地挥出扇子，把第三十九个蚊子头儿给拍死，抬头道：“你不是让我在这儿蹲守吗？”
老君脸颊一哆嗦，挥着拂尘就要过来揍我：“我是让你去守着给梨容安放魂魄的那棵梨花木！你蹲在院子门口除了能喂蚊子，还能有什么用？！”
“……”
进了院子，我又看到了那棵梨花木。
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她上半身已经化成仙形，但下半身依然是梨花枯木。她听到我跟老君说话，会转过上半身来看我们，露出极美的一张脸，偌大的眸子却空洞茫然，偶尔会溢出来几声阴冷的笑，又抬起手掩住双唇。
我如今再看到她，发现她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已经生长出来，月光倾洒，落在她身上，光影迷离，映得她温婉貌美、有血有肉。她穿了绣有梨花纹样的衣裳，站在那里，虽不言语，却宁静温柔。
她的手背上依然飘着雪一样白的梨花花瓣，花蕊金黄，根根分明。她也许是有了生气，看着鲜活了许多，所以，那花蕊也不像当初那般刺眼了。
月笼成纱，落在她身上，是美丽娴静的好模样。
我不受控制地想起聂宿的几句话。他仙逝前几日，请我去神尊府喝酒，我们在湖心亭中一人拥着一坛梨花酿，湖光掺着月光铺在他的脸上，他对我说：“素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我把你从无欲海捞出来带到神尊府的时候，你那细软晶莹的小身子窝在我掌心，模样漂亮，性子也十分乖巧、安静。”
他喜欢乖巧懂事的姑娘，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在他面前，大多时候是乖巧的，我想让他喜欢我。
我以前没有见过梨容，不知道梨容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今日，我看到这棵梨花木雕刻而成的姑娘有了血肉，这般鲜活，便觉得聂宿喜欢的神仙应该就是这种样子的。
虽然老君曾说，他为了将梨容和我区分开来，在雕刻这梨花木的时候，给了现在的梨容不同的样子。但我仍然觉得，这个神仙，就是那个温柔的、聂宿喜欢的、很多神仙怜惜的姑娘。
“你觉得怎么样？”老君问我。
我摇了摇扇子，缓了缓自己有些乱的情绪，呵呵一笑道：“老君你手法不错，日后能不能雕刻一个公子送给我，我们好歹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老君看了我一眼，极小心地掏出一白一黑两只瓷瓶：“我是叫你看看哪里还有不妥。”
我摇摇头，觉得眼眶莫名其妙地有些潮湿，本想抬袖擦一擦，却被老君看到了。
“……你怎么了？”老君疑惑地道。
那梨花木做成的姑娘看到我眼眶潮湿，竟然轻轻地挪过来，抬起手指想给我擦一擦……
因为她没有魂魄，所以她看不清楚，指腹没有落到我的眼眶下，而是贴在了我的鼻翼上。微凉的触感沿着鼻梁沁入眉心，垂眸之间，她手背上的那朵梨花鲜艳，仿佛夜风一吹就能落在我眼前，仿佛细嗅一下就能嗅到梨花香味的清甜。
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避开她的手指，往旁边一躲：“老君，我们给她安魂吧。”
老君拂尘一扫，将几缕清风拂到我身上，叫我安心了一些。
他将黑色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掌心里，嘱咐道：“这两半魂魄本来是一体的，如今分开，分别存在两只瓷瓶里，看不出它们之间的纠缠和融合。但是，待会儿我将那成全的一半魂魄植入她体内的时候，这纠缠便会显出来，在安魂的过程中，会越来越强烈。你务必要守住这黑色瓷瓶里的魂魄，在我将白色瓷瓶里的魂魄安放好之前，你切莫叫它散出来。”
我握紧手中的瓷瓶，正经起来：“好。”
老君又望了一眼月盘。
几缕云雾拂过，那月盘上的阴明分界越发清晰。
片刻后，老君突然挥开拂尘，白光自拂尘中飞出，瞬间化成四道宝剑直立在梨花木四面，拂尘被反手一扬，玄色气泽化成八条黑绸缠住梨花木，探入八方锁定。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老君在打开白色瓷瓶的时候，手是抖的。
老君与梨容相识十几万年，他曾去神尊府给梨容治病。今夜，这故人就要出现在眼前了，可在故人出现之前，这魂能不能安定，这身子到底合适不合适，统统都要老君掌握。
老君念诀，如烟的魂魄渐渐从白瓷瓶口出来，顺着老君的诀语，不疾不徐地飘往梨花木。
飘出来的魂魄在游至梨花木的途中幻化出好几幅影像，虽然影像中的人面容不真切，但是在袅袅烟尘之中，依稀能叫人看出那欢喜、温和甚至是狡黠的样子。
我听到清澈的溪水流过玉石的声音，看到朦胧之中渐渐清晰的几幅画面：
她笑得很典雅，端端正正地坐在湖心亭的石凳上，翘着兰花指的手轻叠后放于双腿上，弯了弯眉眼，道：“我今日翻书的时候，看到书上写着，成亲的时候，姑娘应当这么坐着，手指应当这么放，面上应当这么笑。”她眼珠一转，问旁边身穿水色绸衫、站在湖心亭栏杆旁边端着青花瓷碗喂鱼的神尊，“聂宿你看，我这样子好看吗？”
聂宿回头，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眼前这位身穿梨花纱裙的仙子都紧张了起来，红云氤氤，浮上脸颊。
聂宿放下鱼食，微微展唇，笑得很温柔，大概就是我梦中能见到的最温柔的样子：“你怎么样都好看。”
她掩面一笑，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手背上的梨花花瓣仿佛沾了主人的欢愉，也开心得像要翩跹一展，飞出来一样。
“我想在我成亲的时候，也能像书上这样。”她说。
“书上是怎样写的？你说给我听一听。”
湖风拂过，吹皱了她的纱裙，也许是怕她冷，聂宿神尊解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了。他真的有这么细致的时候。
她红着脸低下头，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又抬头望着聂宿：“那场面有些复杂，你想听吗？”
“嗯，想听。”
她点了点头，端了杯茶。茶汤清淡，映着她美丽的容颜。
她仍望着聂宿，缓缓开口道：“我希望我成亲的时候啊，有神尊驾着凤鸾车来迎娶我。”
聂宿点点头。
“他仙力不凡，能遣玉龙、金凤、麒麟、神龟四灵兽来为我端架。”
聂宿笑了笑。
“他可命朱雀、玄武、白虎、青龙四神兽来除障。”
“嗯。”
“他牵着我的手，对着四面八方一一跪拜，也牵着我的手，从东极到西荒，从南海到北冥，一一体会那盛景。”
“还有吗？”
“我希望，他能一直陪着我，沧海桑田，至死不渝。”
聂宿拂了拂她的发：“好像不是很难。”
她轻笑一声，又开口道：“我希望，他只喜欢我一个神仙，再不会对其他的姑娘动情。”
“那你要保重，先要努力活下去。”聂宿说。
我才发现这仙子的面色瞧着不大好，双腿似乎不能动弹，一直坐在石凳上，没有挪过地方。
她握住聂宿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都是期待，认真问道：“聂宿，你愿意娶我吗？”
我蓦地一僵，仿佛有一把刚从寒窟里拔出来的冷剑直直刺进了心窝。
我看到聂宿没有犹豫，反握住她的手，触了触她手背上的梨花瓣，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我不会再去喜欢旁人，我也愿意娶你。你陪在我身边，我握着你的手，从东极到西荒，从南海到北冥，我带你一一体会那盛景。”
白色的魂魄从瓷瓶里悠悠不绝地抽出来，勾成线，铺成面，魂魄迤逦，第二幅场景便在这半明半暗的月盘之下展现了出来。
正值夜晚。从凡间到神界，仙风拂过，月色如水。
玉骨冰肌的姑娘缩在一袭水色长衣里，似是睡着了，文着梨花花瓣的手轻搭在聂宿的胸膛上。聂宿打横抱着她，御风前行，墨发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