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姑娘终于转醒，抬眸的时候看到聂宿清秀的下巴上隐隐泛着胡楂的青色，也许是觉得羞愧，便把头埋在他胸前，讪讪出声：“聂宿，我错了……”
他不吭声，可脚下的风越行越急。
她巴巴地瞅着他，他却没吐露半个字。姑娘轻轻拽了拽他外袍的襟口，继续讪讪地道：“聂宿，我真的错了……”
眼前郁郁的仙木一排排地往回倒。我看到他抱着姑娘的手更紧了些，才轻声道：“说说你哪里错了？”
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这个姿势瞧着委屈又可怜：“我不该偷你的玉玦，虽然这玉玦是我送给你的，但是我不该借着这玉玦的仙力去凡间的茶馆听书；虽然我也没听几段，但是万万不该在凡间睡着；虽然……”
她还未认完错，甫一抬头，目光便被聂宿那双墨潭般幽深的眸子缠住了，顿了半晌，才发觉聂宿停了下来，抱着她立在一朵祥云上。她被他突然的停顿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藏在他怀里不敢说话。
聂宿的声音里带了些薄怒：“虽然什么？你接着说下去。”
姑娘微微打战，却没了底气，又把头埋进他的衣服里，道：“虽然我也没睡多久你便找到我了。”说完抬眼睑偷瞄聂宿一眼，见他还是方才那副微怒的神情，便忍不住眉头一蹙，眼里水泽一晃，掉了泪。
夜风有些凉，吹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在微微打战。
聂宿施了个法术，把他的外袍脱下来严严实实裹在她身上，姑娘似是不好意思让他瞅见自己哭的样子，便抓紧他的外袍，将脸也捂了个严严实实。
聂宿轻念诀语，祥云又开始移动。
姑娘窝在外袍里，身子被抽泣的动作带动，依旧有些颤。
聂宿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落到这葱郁的仙木叶子上或是渗入土壤中的细雨一样，是沁人心脾的微凉，带了隐隐的生机和温柔，连我这个外人听到了都觉得心尖儿没忍住颤了两颤。
他说：“哪有犯错的人哭得这么凶的？”
这声音带着明显的宽恕和安慰，悉数落入怀中姑娘的耳中。
她身子一僵，旋即更加卖力地哭了两嗓子，说道：“哭得凶是自然的啊，因为犯错的人都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有人还紧紧揪着不肯原谅。”
她同我到底是不一样的。
聂宿拿她的小性子没有办法，而聂宿有足够多的法子来对付我的把戏。
我记得自己也曾耍无赖，故意躺在他脚下，说要他娶我我才会起来。可是那时候，他对我说，我裙子底下是炭灰，我便只能一边委屈一边自己爬起来。
我记得我为躲避南宭，从湖心亭跳下来一头扎进湖里。也许聂宿早就知道我原本是条银鱼，不可能溺死，所以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来救我。
而如今，这魂魄所带的记忆中，聂宿听到怀中的姑娘蓦地提高哭腔，明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温声道：“你这是知道错了吗？”
姑娘用外袍捂住脸，没底气地“嗯”了一声。聂宿拉下她脸上遮着的衣裳，她又迅速用手捂住脸。
聂宿修长的手指在姑娘手背上的梨花瓣旁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随即就听见他说：“……你是否记得从神尊府出来后，你的体力只够你折腾两个时辰？”姑娘不说话，他便沉了声，又道，“倘若我再迟一步，你就会在外面灰飞烟灭，再也回不来……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偷玉玦、听书，而是因为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听完这番话，怀中的姑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哭得更凶了，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抹掉眼泪，挽起他的衣袖，看着他手臂上新鲜的刀痕，眼泪簌簌而落，抬头问道：“疼不疼？”
聂宿没有回答，乘云往前走。
“很疼是不是，是不是？”
聂宿依然不说话。
“你是不是在用你的血救醒我之后，仙力不支，没力气说话了？你别抱着我了，我自己能行……”那姑娘挣扎着要下去自己走。
聂宿手指一用力，抱得更紧了。姑娘的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你若是想让我多流点儿血，便自己下来走吧。”
姑娘抬手抹了把泪，深思熟虑一番后终于又缩了回去。
“阿容，我的手臂一点儿也不疼，但是我心里有些疼。我找不到你，去问府上的仙侍可曾见过你，那仙侍看着我，战战兢兢地问我，我去凡间办事，为何这么快就回到了府中。”他顿了顿，抬头望了眼蔚蓝的天空，“阿容，你说，整个神尊府，除了你，何人还敢扮成我的模样出府？我跳入凡间，终于在茶楼中找到你，看到你蜷身缩在太师椅中一动不动的时候，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低头看梨容，眼里亮亮的，像是沾了银河的星光。
梨容依偎在他的怀里，泪眼模糊，哽咽道：“我就是一棵快要枯死的梨花树，每次快要枯死时便饮你的血。我其实是一个专门饮你的血的怪物。我也许当不成你的娘子了，你把我扔了吧，我睡一觉也便过去了，那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枯死了，就不用你每月一碗血养着了，你也不用割手臂……”
聂宿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难过的时候不爱说话。
祥云驶过，生出无边的安宁。
也许是环境太安静，也许是身子太孱弱，梨容窝在他的怀里，不久便睡着了。
聂宿低头，用外袍裹紧她。
我在这场景之外，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的那句话：“阿容，你若是死了，多年之后我处理完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就去找你。”
我攥紧手中的瓷瓶，攥到骨节生疼。
我的耳边反反复复都是聂宿的那句话：“阿容，你若是死了，多年之后我处理完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就去找你。”
我恍然大悟。
自己大概就是被聂宿处理完的身边的人。
十四万年前，他在银河边上仙逝，他为我而死，我以为我应当去陪他，所以我不惜同长诀大打出手，最后反手挥成扇剑，剑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以死相逼：“你不放过我，我便在此了断吧。”
抱着聂宿的仙体一同跳入银河的时候，我其实是开心的。我以为他应当不会寂寞，因为我抱着他的仙体入了棺柩，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他。
可他死的时候，想到的应该是梨容吧？他潇洒决绝地离开，其实也是去找梨容的吧？他应当是开心的，因为他终于追随他心爱的姑娘而去，就像我当时追随他而去一样。
时隔十四万年，这真心话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大彻大悟，却为时已晚。我虚耗十四万年的光阴，却错入了他同梨容约定好的生则相随，死则相伴。
我怎么能……怎么能这般荒唐，这般可笑？
一瞬间，我觉得悲凉又嫉妒。
本神尊……本神尊只知道梨容是他的心上人，却从来不知道他对梨容用情这么深，连我梦中能看到的他最温柔的样子，怕都不及他对梨容的万分之一。
和他生活的那三万年里，从我的魂魄养成，从我有想法、有情绪开始，我便喜欢他，我以为他会喜欢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可如今这魂魄中记载的两幅场景入目，我便知道自己当时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我的时候，一定在想，我已经不会再喜欢别的姑娘了，我今生只想娶梨容一个人，你在我面前如何转悠、如何纠缠，我都不可能喜欢你。他早已给了梨容承诺，所以我的喜欢其实一直都是他的负担吧？
手中瓷瓶里的魂魄也许是被已经入了梨花木的白色魂魄吸引，冲撞着瓶体，蠢蠢欲动。我用力握住，甚至觉得一不小心会将瓷瓶握碎。
白瓷瓶里烟雾缭绕，飘出来的第三幅景象正缓缓朝那梨花木体游去。
我明明觉得十分悲苦，合了眸子不想再看那白瓷瓶里抽离出来的第三幅景象，握着瓷瓶的手忍不住颤抖，心里却又想再看一看，想睁眼看一看聂宿对梨容的情义到底深到了什么地步。
第三幅景象里，梨容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同梨花花瓣没有区别了。
她抱着一架桐木琴坐在神尊府殿顶，她背后是神尊府澎湃的仙泽，浩荡的仙风一遍一遍吹过美人鲜红的衣裳，衬托之中，越发显得她憔悴和孱弱。
我不知道这般病弱的她是如何飞上去的。我看到聂宿奔出来，望着殿顶的姑娘，满脸慌乱。
我看过他立在银河之畔，手执离骨折扇，睥睨芸芸众生的从容姿态，看过他负手而立于太学之宫，给神界贵胄讲学时的才华风情。
可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慌乱无措，这般口不择言：“阿容……你别动，你别……我上去，等我上去。”
“你别动。你看……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我看到她身上大红的衣裙像是嫁衣，随着团坐的姿势，硕大的裙摆层层相叠，恍惚之中，裙上开满一朵朵梨花，仙风拂过，花瓣被一层层地吹落。
聂宿果真不敢再动。
他很听梨容的话。
我想过，如果坐在殿顶的神仙是我，我就算说“你别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咬舌自尽、刀插胸口、跳殿自杀”之类的话，那位神尊估计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会淡淡说一句：“胡搅蛮缠。”
场景之中的聂宿却不是这样的。他心疼得不得了，望着殿顶，开口道：“我去抱你下来，好不好？”
梨容摇摇头，调了两根弦，试了试调子。
老君说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梨容挺直身子，理了理头发，对他笑：“这支曲子只给你听。你可不要上来找我，若是吓到我，我可能会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他急忙安慰：“我不上去，阿容，我认真听。”
那是一首清雅的曲子，琴音如流水淙淙。我不太懂琴，我只看到这首曲子被弹完之后，聂宿的眼眶有些红。
琴音停止，殿顶的姑娘垂眸道：“聂宿，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强行取血养着我，我大概早就灰飞烟灭了。”
“阿容……我先抱你下来……”
“你别上来。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她顿了顿，看到自己大红的衣裳上花瓣越来越多，拂走一些，便有更多的落下来，叹了口气，道，“说来也巧，你也是在三年前捡回来的那条小银鱼。你说它没有魂魄，瞧着可怜。”
聂宿面色一滞，好像不知道梨容为何会突然说到我这条银鱼，惶惶开口道：“为何要提那条银鱼？”
“我好像同它没有什么关系，可好像又有些关系。这三年来，你每日清晨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条银鱼，偶尔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给它喂鱼食。或许连你自己都未发觉，你对这条鱼，比对你养过的任何东西都上心。”
我在这场景之外忽然一怔。我做好了被这一对神仙虐死的准备，为何……为何会突然听到这一句？
聂宿……他真的把我看得很重要？
可是下一刻，聂宿大人又将我拉进深渊：“它不过是一尾鱼，不过是一个能叫我在闲来时候不无聊的……物件。”
“聂宿，你说没关系，我以前也觉得没关系。这三年来，我的身子越发不济。我以为这条鱼不过是一条鱼而已，你说它的魂魄被无欲海水溶解了，你说它可怜。如果你真得只把它当一条鱼的话，为何会觉得它可怜；如果你只拿它当一条鱼，只拿它当一个闲来无聊时逗弄的物件，你为何会想尽办法给它安放一个魂魄？”
“阿容，你今日怎么了……”
殿顶的梨容依旧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无意看到了些东西罢了……”
聂宿一惊：“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