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这三年来经常翻看的那卷书。你睡在桌案上，我去找你的时候，看到了你翻到的那一页。整本书都是新的，只有那一页，好似被反复研究过，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可我仍然看到了那页上的一行字。”她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地道，“种魂成树，树落梨花。梨花寄魂，飘零散落。取来食之，可得魂魄。”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聂宿的身子一晃。
殿顶的姑娘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你反复琢磨过吧，把我的花瓣喂给那条鱼。这书你看了三年，你其实是在等吧？你在等我枯萎、花瓣凋落，你在等我离去，这样好养成它的魂魄。会不会，你说要娶我，也是因为……”
殿下的神尊忽然挥开衣袖御风飞上，趁她未反应过来，抱住她，将她拉进怀里，抚着她的长发，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娶你，不是因为……”
梨容扯了扯他的衣袖：“没关系啊，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给它吧。兴许，它会化成一个同我一样的姑娘，兴许，我还能以这种方式陪在你身边。你……你觉得呢？”
她好像没有看到大红的裙子上梨花纷纷扬扬地飞了出来。
那万千花盏绽于红妆，是一瞬盛开又一瞬凋落的模样。
兴许这棵梨花木真的到了尽头。
震惊缓缓浮上聂宿的脸，他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念诀划开自己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也一直在颤抖，落入梨容口中的血液不过两三滴。
他怀中的姑娘躲了躲，那血滴便落在了她的脖颈上，如丹朱落于宣纸，衬得宣纸越发枯白。她浅浅地笑了笑，眼神越发明亮，声音越发凄凉：“你说……这条银鱼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会不会跟我长得一样……如果不一样，你会不会把我忘了……如果不一样，你或许就不记得我了……”
聂宿将她抱得更紧，安慰道：“会跟你一样的，它如果化成个姑娘，会跟你一模一样……”这句话还没说完，那个曾睥睨万物的神尊已落了两行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出声，“你一直都在。”
她合眸的时候，笑道：“那就一模一样，等我回来……”
那个场景的最后，梨花纷扬，铺满了殿顶。美人凋零化为空。
你说……这条银鱼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会不会跟我长得一样……如果不一样，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会跟你一样，它如果化成个姑娘，会跟你一模一样。
你一直都在。
那就一模一样，等我回来。
……
老君也一定看到了魂魄之中的这三幅景象，他也一定知道了聂宿为何要将我雕刻成梨容的模样。
匀砚说，他们鱼鲛一族，雕刻面额以求活得长久。
我愿意相信聂宿那时候是想让我活下去的，可我不太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他将我雕刻成他的心上人的模样，将我雕刻成梨容的模样，只为实现美人意愿，换回自己的缅怀和思念。
从没有人问过我同意不同意。他缅怀他的心上人，何苦要来折腾我？不是我要吃她的魂魄，是他喂给我的，关我何事？
“为何偏偏跟一条鱼过不去？”我喃喃道。
老君咳了一声。
手中黑色的瓷瓶被魂魄带动，突兀地一跳，如果不是我攥得紧，几乎要从手中跳出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里面的魂魄在相互挤压、死命拼杀。
我惊出一身冷汗，左手握得更紧。
抬头时，便见白色瓷瓶里的魂魄好像已经被安放妥当，宝剑化成银光重回老君的拂尘之中。
老君也十分紧张，怕我出差错，声音有些抖：“素书，方才的场景你莫多想，先把瓶子打开……”
我反应过来，颤抖着打开瓷瓶。
墨色的魂魄争先恐后地想要奔出来，可仇怨成桎梏，扣在瓶口，叫它们都出不来。
老君拂尘一扫，于月下念诀。只见魂魄终于听了召唤，有了秩序，一绺一绺地出来，在老君诀语的指引下，被八方的黑绸缠住，拉进梨花木之中。
老君原本只是想叫我护住那黑色瓷瓶，不让其中有怨念的魂魄先出来，可是见我看到了这伤人极深的几幅画面之后，似乎也有些心疼我，便过来想替我护住手中的瓷瓶：“素书，把瓷瓶给我，你暂时去歇一会儿。”
我低头看了看瓷瓶，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便没有给他，开口说了句：“无妨……”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又问道，“这黑色的魂魄也会有画面展现吗？”
老君摇头：“所谓利欲熏心，怨念遮目，这墨色的魂啊，是专门帮主人掩盖罪孽的，所以是不会叫人看到它里面的景象的。个中冤屈，杂陈的悲苦，只能在里面挣扎纠缠，我们都不能看到。”
不知为何，听老君说看不到画面，本神尊反而稍稍松了一口气。
17．轮回因果，都由命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夜，我们给梨容附魂圆满成功。
只是最后一缕墨色魂魄涌出来的时候杀气有些重，挤碎了瓶子。
老君怕我会因为那些画面分心，怕我握不住瓷瓶，所以将瓶子接了过去。最后，瓶子碎了，割破了他的手。
老君说无妨，我也没放在心上。
老君是个仙法高深的神仙，随口念了个诀，手上的口子便愈合了。他手执拂尘，蹲下身子看了看脚下的瓷瓶碎片，皱眉说道：“我这里的瓶子结实得很，怎么会碎了……”本神尊也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他方才攥得太紧。
老君起身，说：“附了魂的梨容要昏睡几天几夜，方才安魂时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你身上的魂是梨容的，应当比老夫这种旁人感受得多一些。”
本神尊撇了撇嘴，不太喜欢听他说我身上的魂是梨容的，便展开扇子摇了摇：“没什么感受。”
老君勉强一笑：“你的这个心啊，向来不太敏感；你的这个神经啊，向来有些粗。我也不指望你能感受出别的什么来，你没觉得不舒服，便是好事。”老君拂尘一扫，仙风托着梨容的身体将她运至院子里的厢房中，又转头看了看我，“素书啊，老夫当初雕刻这棵梨花木的时候，想过把她雕刻成原本的模样，可是，我知道你回来了，就没有这样做。如今你的面容同她的不一样，你不用再穿着这身男装了。”
我笑了一声，摇了摇扇子便往院门外走：“本神尊穿习惯了，打扮成这样才方便去凡间勾搭姑娘。”
出了老君府，我无处可去，看月光如水，花木葳蕤，一派花前月下的好景致，觉得应该去凡间会一会姑娘，喝一壶花酒，慰藉本神尊方才被梨容和聂宿的情爱缱绻伤得七零八落的心。
本神尊这个神仙啊，当得有些失败。纵观这莽莽仙界，如我这般倒霉的神仙还真是找不出几个。我活了十八万年了，真正经历的日子其实也就是年少时的那四万年和诈尸归来后的这半年。可是在这四万多年的时间内，我经历的这些事情，想起来都是血淋淋地疼。
但是有些事情啊，不可多想。
不想，不说，不难过。
且将万年事，统统寄东风。
凡间的慕花楼还在，只是曾经伺候我的那个姑娘不在了。上次见她，她说她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钱，我为她感到开心。
在慕花楼，我排出一千片金叶子，请了一层楼的姑娘陪我喝酒。
美人婀娜，美酒香醇，丝竹鼎盛，灯盏煌煌。声声“大人”和句句“公子”入耳，如万万重轻纱随风飞扬，抚过我的心尖，叫我端着酒盏的手都舒畅地颤了颤。
美人见状，轻轻挪过来，伸出青葱般的玉手替我端酒。那酒入喉，香气撩过肺腑，耳边热闹，俯仰之间如立云端，如沐仙风，刹那间，不晓得今夕何年，不知道情落何处，只看到灯火重楼，美人如花。
红尘滚滚，纠缠着脂粉香腻，扑于我面，灌入我耳。眸开眸合之间，有数不清的姑娘为我抚琴，为我跳舞。这歌舞升平的好景象，甚合我心意。
美人手中的酒一杯一杯落入我喉中，酒气缠绵而上，冲至头上。我头晕之际，只听得到那欢歌，只看得到那曼舞，也懒得去想聂宿，去想孟泽。
我甚至懒得去想，为何在某一瞬间我会把他们二位神仙放在同等的位置。
美人不问我身份，不问我归处，只在替我端酒的时候，梨涡浅浅，浅笑之中带了三分心疼：“大人可是有伤心事？”
我斜靠在温软的香榻上，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笑道：“伤心事多了，便无从说起了。”
她抬手替我理了理散落下来的头发，轻声询问：“大人现在开心些了吗？”说着便朝我靠近了一些，趴在我怀里。
我低头看着她，却未伸手去碰她，我晓得这里的姑娘也需要被尊重，不可随意亵玩，于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笑了笑，道：“你们陪着我，我便开心。”
“大人……是姑娘之身，是喜欢姑娘吗？”
“我只是喜欢你们陪着我，我其实喜欢男人。”我笑道，“可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别的姑娘。”
她从我怀中起身，脸上浮上些心疼：“大人这般好的相貌、这般好的性子，为何他不喜欢你？”
我端起一只酒盏灌了一口酒：“或许是先来后到。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姑娘辞世之后……我才遇到他，他把我当成一个闲来无聊时用来逗弄的宠物……对，宠物。”
她起身，乖巧地给我斟满酒，宽慰道：“世间好的公子这般多，既然这位公子不喜欢你，大人还可以去喜欢旁人。”
我转了转酒盏，看着楼外的灯火，笑道：“旁人，更是提不成。”
“为何提不成？”
“那个旁人啊……也是有心上人的。我低估了他曾经的心上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也高估了自己的度量，我曾做过与他共度余生的打算，可我没有同他相互陪伴的缘分。”
“大人瞧着……很寂寞。”美人担忧地道。
我翻身下榻，凑近她，笑道：“你看得真准，我也觉得我这几日寂寞得很，所以才来找你们陪我。”说着掏出一把金叶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姑娘有些误会，紧张地道：“大人方才说喜欢男人……可奴婢是姑娘……”
“不不不，你不用伺候。我右臂不太方便，你今晚……就给我倒酒吧。”
至于我的寂寞，她没办法帮我解决，能暂时陪我一晚，就很好了。
明天就好了，醉酒之后，睡一觉就好了。
有绢帕带着香味拂上我的眼眶，姑娘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你方才落泪了。”
“无妨，倒酒。”
那姑娘尽心尽力伺候着我，我最后喝到头发散落，衣衫浸酒。到了后半夜，一众姑娘十分疲惫，陆续散去。我蜷缩在软榻上，抬眸看着她们，看着她们裙袂翩跹，身姿婀娜。
我一定是喝醉了，觉得自己窝在这里有些闷，所以也想出去看看。
我直接从软榻上跳起来朝外面奔去。伺候我的那个姑娘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自然没有追上我。本神尊哈哈大笑，甩着衣袖，绕着慕花楼的回廊跑了三五圈，视野还是不够开阔，奔跑得还是不过瘾，便直接甩开衣袖，御风飞到了楼顶上。
楼下的姑娘见到这个场景，惊讶地大喊：“大人，你居然会轻功！你太潇洒了！”
本神尊立在楼顶飞檐上，踉跄几步，身体晃动了几下，有夜风抵着，没有掉下去。
楼下的姑娘又被吓了一跳，失色大呼：“来人哪，快把大人抱下来，大人喝醉了，摔死了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