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南宭肯费力气救匀砚，那他一定不会让匀砚死。如此说来，我应当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是回到银河深处后，我越发不安，惶恐如蛊虫细细啮噬血脉和心脏。
孟泽早已在采星阁布好了一桌子菜，这半月匀砚不在，一直是孟泽在银河深处陪着我，给我做饭……纵然他做的饭菜，着实不好吃……但总比饿着好一些。
况且又不是我动手，说不得不好。
他一定也正确评估了自己的厨艺，略愧疚地道：“你多给我些日子，我觉得厨艺这东西是可以练出来的。”他给我盛了碗红豆粥，又添了一句，“这个应该不会出大问题，你尝尝……”
我盯着碗中颗粒完好，并没有爆开的红豆，没忍住笑出声，道：“看着确实不错……要不你先尝尝？”
他便先吞了一口，嚼了嚼。我听到他嘴里嘎嘣一声。他那张俊脸一红，迅速抢过我手中的那一碗粥，捂脸道：“素书……你……先吃别的吧……”
我夹起一块鲤鱼，默默为自己的同类念了几句慈悲咒。依稀有些味道飘至鼻端，我没敢吃鱼。本神尊僵着手，问了一句：“孟泽啊，你可曾……掏出内脏？”
孟泽移开挡住脸的手掌，顺势抚一下额：“我忘了……要不你先尝尝这只鸭子……”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低头默默把鸭子移到自己面前，“我大概……这只鸭，也没有处理干净。”顿了顿，他把一碟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推至我跟前，桃花眼亮了亮，带了些隐隐的期待，“要不你尝尝这个？”
“这是啥？”我问道。
“炒山楂。”他道。
本神尊受到震撼心灵的一击。
“听说山楂可以开胃，我觉得今日做的饭菜有些腻，便炒了一盘，给你解腻。”
“多谢你的这份心了……”我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果腹，忽然觉得他守着一桌子菜特别可怜，“你……要不要也喝一杯茶水？”
“好……”
最后我俩奔去了凡间，找了个酒楼，排出三片金叶子，点了一大桌佳肴。
堂堂两个神仙私自下凡，只为吃顿好的，不晓得天上那个严于律己、刚正不阿、时时刻刻蹲守在南天门的司律神尊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把我们抓进天牢。
我觉得特别凄惨，便扯了个烧鸡腿儿含着泪往下咽。
孟泽发蒙：“素书，你哭什么？”
我把烧鸡往他面前推了推，不晓得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想法，便撒了个谎，嚼着烧鸡吟了一句诗：“举头望明月，哦，不对……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孟泽感叹：“素书，你果真是个体恤百姓、忧国忧民的好神仙。”
本神尊又咬了口烧鸡腿，含混地道：“你眼光不错。”自个儿盛了碗海鲜汤，“不用夸我，我们做神仙的，都有这样的觉悟……”
孟泽惭愧地说：“我没有这样的觉悟……”
大概本神尊确实是个忧国忧民的神仙，吃着吃着便又挂怀起有关星辰的这些事情来。我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地算了算：“按匀砚所说，大夫人病重之时，也就是匀砚出生之时，天璇星从开始黯淡到如今彻底陨灭，大约经过了七千年，其间，匀砚长大成人……”
“你是说匀砚这孩子也跟星辰有关？”孟泽道，“就像文儿和尹铮那样吗？”
我点点头：“还有一点，北斗星宿七显二隐，天璇星乃北斗七显星之一，从星光黯淡到陨落需要七千年；紫微帝星位居北上天，乃斗数之主，北斗九星向其而生，它现在辉芒尽数隐藏，你晓它什么时候会陨落吗？也是七千年，还是能撑得更久一些？”
孟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因为自己未经历过，只道：“我也不晓得，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五万年前，长诀被压在九黎山下，帝星黯淡了很多年。你觉得时间有问题？”
我思忖片刻，觉得线索很乱，有些沮丧地道：“我只知道在十四万年前我是经历过这个劫难的，天上星宿移位，银河众星陨落……可在那一万年里我心思恍惚，不愿想这事，日日下凡，也没有细心观察过。”
他拂了拂我的头发：“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这天上，有些劫难无法避免，历劫成仙，都是这般路数。我陪着你，你莫担心。”
“你可知道我在三万岁那年经历的事？”
“经历了什么？”孟泽问。
“我……”
三万岁那年，我被剐了鱼鳞，用来补天上的星辰。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劫。一万年之后，又有了一个更大的劫，也关乎星辰。如今看来，三万岁那年的劫像是一万年后那场大劫的征兆。
我想出了些眉目，又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画。一万年，十四万年，一万年，十五万年……
如果现今紫微帝星、洞明星、天璇星纷纷陨落，是不是意味着一万年后有一个更大的劫难？
我手指一颤，不小心推翻了那杯茶水，将我方才在桌子上涂画的东西全给淹没了。
孟泽抬眸：“怎么了，素书？”
我再一次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孟泽处于一个巨大的樊笼里。
茶水淹没我在桌面上涂画的东西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觉得方才好不容易抓住的几丝线索也统统被淹没了个干净。
吃完那顿饭，凡间早已月上柳梢头。我同孟泽沿着湖散步消食，湖面水雾朦胧，不晓得对岸是什么风景，只依稀看到灯盏重叠，烛火鼎盛。
孟泽提议绕湖走一圈，我便把掏出来打算租画舫的钱放回去，道：“好主意。”
走到半道的时候，脚下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本神尊一脚踩空，身形不稳，孟泽反应极快，一把握住本神尊的手，将我往他身旁带了带。我的头顶传来他的声音：“素书大人早该握住我的手，黑幽幽的地方，摔在我身上总比摔在别处好一些。”
本神尊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脱口而出：“我觉得不大妥当，你用法术变个琉璃灯出来，比给我脚下变个坑出来好一些，孟泽玄君，你觉得呢？”
这句话说完，我有些后悔。我年少时候下凡，也曾去戏园子里听那些郎情妾意、缱绻相思的戏，戏里的姑娘在月下不小心绊了一脚，就应该让少年郎扶着。就算少年郎扶不住，那姑娘也应该摔在少年郎身上。这个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本神尊果然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十分后悔方才揭穿孟泽。
他倒没有介意，右手将我握得更紧一些，左手变出一盏琉璃灯，笑道：“这样你觉得妥当吗？”
“嗯，妥……妥当。”
只是我没想到，我们绕着湖走了半圈，才发现湖对岸灯火鼎盛的地方是慕花楼。
于是，我们从楼后跳进去，掏出金叶子盘了间上好的厢房。同床共枕，耳鬓厮磨，都成顺水推舟之事。
最后帷帐安定，红烛燃尽，昏昏沉沉入睡之际，孟泽抱着我，贴近我的耳郭，将他钺襄宝剑的诀法统统告诉了我：“我没什么可给你，我也没有什么宝贝着的玉玦可送给你，但是，素书，这柄剑一直陪着我，除了我自己，只有你能拿出它、动用它。”
他也许是看到我睡意很浓，怕我记不住剑诀，指腹摩挲我的眉心，剑诀带着微微寒凉渗入我的灵台，牢牢印在我的心里。
我拉过他的手指攥在掌心，含混应了一句。后来，我都忘了自己应了句什么话。
可我记得他说的是什么：“嗯，素书，等过些日子，我就娶你回玄魄宫。”
我其实想问“过些日子”是过几日，是什么时候，可我偏偏睡着了，没有问，后来醒过来之后，我便忘了这件事。
但是，孟泽告诉我剑诀这件事，叫我想到了聂宿。
十四万年前，银河之畔，星辉璀璨，无欲海水倾泻而下化成水幕，聂宿的水色长衫有一半是猩红，他低头告诉我：“至于离骨折扇，这一万年，它被我驯养得极好，日后会听从于你，会是你最顺手的法器。”
聂宿大人，如今，有一个神仙也告诉了我他所佩带着的宝剑的剑诀，他的剑日后也会听从于我……
你莫挂念我，你看，我现在很好。
之后的一个月里，孟泽的厨艺大有长进，我们再不用下凡吃东西了。
文火炖煮的茶香鸡咬一口满满的都是香汁；炉灶蒸出的红豆包里面红豆沙软香甜；山楂能做成糖葫芦、山楂糕；烹饪本神尊的同类他也晓得去除内脏。
“你这厨艺快赶上凡间酒楼大厨的手艺了。”本神尊赞美道，“等你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莫浪费了这好手艺，咱们可在这神界开个酒楼……嗯，就开在银河深处，在采星阁旁边盖一座，可设些景点邀请四海八荒的神仙来此观光游览，游览累了便来酒楼里吃饭。你掌勺，我数钱。”
他嗔怪我一句：“你已经学会了凡间那一套。这个在凡间叫什么来着？”
本神尊咬了一口豆沙包，脱口而出：“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还可以找几个漂亮仙子来……”
话说到一半，孟泽眉梢一颤，不太友好地看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到底在凡间学了多少东西？”
本神尊讨好地笑道：“我瞎说的，我们只开酒楼。对了，你的厨艺怎么进步得这么快？”
他端给我一碗海鲜疙瘩汤，多盛了些虾仁：“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最近也许是在学做菜，晚上便会梦到做饭的场景。做饭的是个姑娘，我那时或许很挑食，那姑娘常常给我做饭，而且是变着花样做，只是会一边做一边数落我。如今我做的这些饭菜，便是照着那姑娘的方法做的。”
本神尊放下筷子，严肃地道：“那姑娘是你的……”想了想，想不到合适的词，便道，“梦中情人？”
他笑出声，夹起鸡腿放在我碗里：“倒忘了她是谁了，但我觉得肯定不是梦中情人，因为她经常数落我。”
“数落你什么？”
“会做饭的男人更有魅力，你脑袋笨，别光知道吃，要努力学做饭才可以，将来先拿下喜欢的姑娘的胃，再拿下她的人。”他风轻云淡地一笑，道，“她便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看，我做饭不好吃的时候，你不是也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觉得那句话有点儿熟悉，落在我心里让我觉得舒服，想必那姑娘和我是志同道合之人，便笑道：“她说得对。”
几日后，孟泽回玄魄宫处理了一些魔界的事情，我在银河深处接到了老君附在梨花树叶上传来的话，他还挂念着我身体内的蟒毒，说三个月的期限转眼就到了，趁他闲着，让我过去一趟，要替我看看病。
想来他一定不晓得孟泽替我解毒的这件事。这件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再者孟泽说解这毒要服一万年的药，我也想跟老君打听一下是什么药。我便托那梨花树叶捎回了话，说我收拾收拾马上就去他府上。
老君府邸位于三十三天，我体内的蟒毒被清除之后，觉得神清气爽，腾云驾雾，身形矫健，一不小心飞得有些过，冲上了三十五天。三十五天花木葳蕤繁茂，我一回首，不远处的杏花正在逆着季节生长，花盏纷扬，尽数铺在杏花树底下良玉神君的白玉墓碑前。
我上一次来这里时，未好好拜祭，今日又路过这里，是一定要拜一拜这位神君的，替我，也替孟泽。
可我刚踏进墓碑那片地方，便中了设在那里的诀术，镜面一样的结界兜头罩落，将我遮了个严严实实。我抬手砸了砸，被结界弹了回来；掏出扇子砸了砸，扇子跟我都被弹了回来；手中的折扇化成扇剑，被我紧紧握在手中，拼了仙力照着结界刺过去……扇剑跟我一起被弹回来。
本神尊可真是……够倒霉的。
我转念一想却明白了。
以前这里没有设下结界，我跟婧宸、孟泽轻而易举地就进来了，打扰了良玉神君的清静，着实不太好。长诀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怕旁人再来打扰他的爱妻，便设了这个“陷阱”。
我十分理解他。
我也十分明白，自己的仙力不及长诀，他设下的这个结界，我怕是出不去。
于是，我只能蹲在结界里盯着三十五天的一众花木，看着头顶的杏花花盏纷纷而落，苦等长诀或者他身边的女官苏苒来救我。
我手中把玩着离骨折扇，闲来无事，看着结界如镜子一般清晰地映着蹲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本神尊，突然想起来孟泽告诉我的剑诀。不晓得在我落难的时候，念出他的剑诀，他会不会来救我。这么想着，我便循着当日渗入灵台的诀语念了一句使出钺襄宝剑的诀。
这时，如镜的结界上缓缓出现了一幅画面。
夜里，月光如水，身穿玄黑衣袍的孟泽和身穿霜色衣衫的长诀立在纷繁的花木之中。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我、婧宸和孟泽来三十五天拜祭良玉的时候。
我隐隐记得自己当时被苏苒挽着去拿一壶桂花酒，临走的时候，长诀说：“婧宸，你也随苏苒去，我有些话要同孟泽玄君讲。”
这大概便是孟泽、长诀他们二位单独说话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