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滚烫,烫到了我的手指,只觉得刹那间疼痛钻心,后面的事我不敢想。

  夜里,我同孟泽奔去南海。

  南海浩瀚,茫茫无边,再不见匀砚口中雕题国人夜间借光、养珠为生的静谧安宁的场景。日出鼎盛不可见,光耀辉煌也不可见。月光皎皎,全铺在这汪洋之上,莫说月华轻柔倚在亭台楼阁,如今在这海水滚滚之中,连残垣断壁都不见半分,只剩海水混浊不堪,搅起惊天巨浪,依稀叫人能辨得出几分当时山崩地裂、海水倾覆的惨象。

  若不是孟泽搀住我,我几乎要从云头上掉下去。

  “她是个好孩子,你不晓得,她为雕题一族甘愿去做人质,那时候她才两千岁。”我终究没有忍住,海风呼啸之中,趴在孟泽怀里哭出了声,“她作为南宭的眼线,从一开始就盯着我,她曾叫我失望,曾叫我觉得人心叵测,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她至今也不过七千岁,她连仙力都没有几分……”我沉睡十四万年,重回神界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匀砚,那时候她穿着鹅黄褂子,桃花眼,小白脸,奉天帝之命来给我扫墓。就连她说的那句话,我至今也记得清清楚楚:“天帝派匀砚来扫墓,匀砚何德何能,竟把神尊给……给扫活了。”

  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她陪着我,叫我觉得不再孤单……也是因为发现连她都是南宭的眼线,我才觉得这仙途萧索,再无可恋。

  “我还特意跟老君打听了佛法超然、能收弟子的神仙,如果不是她接到她父王的信函赶回雕题国,我就带着她去南荒拜师了……”我差点儿就能救她一命……可……眼泪簌簌而落,后面的话我再也说不出来。

  孟泽抚着我的头发:“要不……我们去海底找一找?不过一日,兴许,还有存活的可能。”顿了顿,他将我抱紧,替我抹了抹眼泪,“你还是不要下去了,在这祥云上等着,我下去看一看。别哭了,你这般哭,总叫我心疼。”

  他的这句话叫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匀砚曾经跟我说,雕题国临海而建,为了惩戒仙人和犯了大律的凡民,他们专门在海底建了海牢。水性好的凡人可以在海牢里撑两个时辰,仙人浸在其中,虽然三五天下来能丢半条命,但也不会死。

  这海牢在平时是个惩罚人的地方,在这危难之时却是个避难的场所。况且这海牢建在海底,日日承受海水冲击却不倒,应当建得十分牢固可靠。

  若是……若是雕题国被颠覆时,他们能提前逃入海牢,是不是就能避开这劫难……

  我当即攥紧孟泽的手,跳下祥云,奔入海底。

  海水混沌,好在我腰间的玉玦发着玉光,勉强能看清楚前方的事物。

  我不清楚海牢在哪个方位,寻找了几个时辰,才发现不远处有金光散出。

  这金光……有点儿熟悉。

  我努力想着这金光的来头,孟泽却突然攥紧我的手,开口道出一个名字:“南宭。”

  本神尊恍然大悟,那是南宭手中一直把玩着的千眼菩提坠子散出来的金光。

  “过去看看。”我道,踏过海水,同孟泽朝那处奔去。孟泽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我有些疼。我侧脸看他时,发现他抿紧了唇。

  他应当还是在害怕当日在书然殿的万丈深渊之中,我放开了他的手这件事。所以此时此刻,他用力握紧了我。

  我想开口宽慰他一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便也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指。

  在海牢面前,我同南宭又见面了。

  那海牢巍峨,立于海底,足足有三丈高,石柱和栏杆尚且安稳。金光漫漫,自南宭手中的千眼菩提坠子散出来,罩着他自己,也罩着里面上千雕题国子民。

  我看到了牢里的匀砚,她的脸色被海水冲得惨白,双手却死死扣住栏杆,缕缕血丝从她身上飘出来,又迅速被冲散。她还活着,就好。

  “匀砚!”我喊她。可是金光结界之中的她没有回答我,结界里面的南宭也没有转身看我们。

  “在这结界之内好像看不到结界之外的景象。”孟泽道。

  我怔了怔,是了……当时在书然殿,我看不到结界外面的景象,一直处在结界内山崩地裂、毒蟒成群的场景之中,如果不是南宭动用仙法单独在我耳边讲话,我甚至听不到外面的声响。

  我握紧扇子,孟泽怕我莽撞,握住我的手腕:“你看这结界之内,他们虽然狼狈,但是脸上没有痛苦,里面也许是安全的。我们等一等。”

  这时,我听到了结界之内匀砚的声音:“南宭大公子。”她眼眶通红,声音却强忍着没有一丝哽咽,只是手指紧紧扣着海牢栏杆,丝丝血水从指缝间淌出来,叫人看着分外心疼,“替我恭喜轩辕国的国君,也就是你的父亲,恭喜他终于把我父王除掉了。”

  南宭负手而立,千眼菩提子被他紧紧捏着,陷入指腹几分。他似是在努力压着心中的怒火:“匀砚,莫忘了,你现在依然是我轩辕国的人质,你的命还攥在我的手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当有个分寸。”

  那海牢里小小的匀砚笑得凄凉:“我的命在你手上不假。可我雕题国的子民不该被你们这般对待。”

  “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出来?你若是说想,我便带你出去,从此再不要想这些事,你仍然是我手中最好的棋子。”南宭说。

  匀砚摇头,瞪大的桃花眼眸里泛着血丝:“我不走,苟且偷生向来不是我雕题国人所行之事。我们向来磊落光明,我身为雕题国的公主,当与我雕题子民同生共死。”

  结界外的孟泽终于明白过来,看着我大惊道:“她是女儿身……你之前知道吗?”

  “我也是从凌波仙洲回来之后才知道的。”我说。

  结界之内的南宭长笑一声,语调极其阴冷,目光也冷了几分:“你说雕题国人行事磊落光明?匀砚啊,你果然还是太小。”他掌心里的千眼菩提坠子被转了转,光芒又渗出来一些,铺在原本的结界之上,加厚了一层,似是在确保里面的安稳,“你可知你父王为何该死?”

  匀砚攥紧手指,狠狠捶着栏杆,咬牙切齿地道:“你凭什么说我父王该死?”

  南宭的目光凛冽:“你果然不知道,那你一定知道大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你父亲就娶了你娘吧?”

  海牢里的匀砚浑身一僵。

  “你或许不知道,你父王当初为何要跟轩辕国借光,为何我们轩辕国会把光借给你们。”他睥睨着这存活的雕题子民,说道,“我不该出手救你们这群畜生,因为你们也忘了,当初是谁为你们而死。”

  “……你把话说清楚。”匀砚道。

  他斜望着匀砚,勾唇一笑:“你果然不知道,按理说,你当叫我一声表兄。”

  莫说结界之内的匀砚震惊不已,结界之外的我同孟泽也怔了怔。

  “你应当记得你父王的大夫人,她是我父王的亲妹妹,是我的亲姑姑。”南宭阴冷的目光悉数落在匀砚身上,“十几万年前,你们雕题国就濒临灭亡,那时候,雕题国走投无路,我姑姑,也就是你们后来的大夫人,路过雕题,见到你们饿殍满地的惨状,便打算救你们。你父王,那时还是雕题国的公子。或许他当年还是个好神仙,见过我姑姑之后,便时常去纠缠她,最后姑姑才决定要嫁到你们雕题国来。”

  “父亲仙逝,长兄为父。我父亲,他从来不愿意让姑姑嫁到你们这穷苦的雕题国。你们雕题国的国力连我们轩辕国的万分之一都不及。不晓得姑姑当时看中你父王什么了,宁愿不再同她的长兄往来,也要嫁到雕题国。嫁过来之后,她用自己的仙寿为祭,换回你们雕题国十几万年的安宁,救你们于危难之中。匀砚小公主,这些你可知道?”

  “大夫人是个好夫人,是个好母亲,我知道。”匀砚目光坚定,“虽然大夫人是你的姑母,但你比不上大夫人一丁点儿的好,如今我们身处危难,正是你和你父亲一手造成的。”

  南宭大喝道:“是好夫人和好母亲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叫你父王给辜负了!你知道大夫人是如何病重的吗?纵然姑姑她曾用仙寿为祭佑你雕题国安然无恙,但是她远不应该这么早就仙逝。”他突然顿了顿,冷笑一声,讥讽溢出唇齿,“匀砚小表妹啊,你可知道,你有一个好娘?”

  匀砚应当听得明白南宭的语气,也应当记得自己母亲的种种行径,眼睑颤了颤:“所以……大夫人是如何仙逝的?你说清楚。”

  “你那个懦弱的父王和他在你们雕题国看中的凡界美人……抽了大夫人的仙骨。”

  海牢内的匀砚握着栏杆,牙齿打战:“我……我娘为何要这么做?”

  南宭反问:“她不这么做,怎么会从一个凡人变成一个神仙?”

  “你……是说……”

  他转了转手中的菩提坠子,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气:“你娘抽了大夫人的仙骨,然后叫你父王给她换上了。她就是这么成的仙,你大概不知道吧?只是可怜我姑姑,被说成‘身体抱恙,卧床不起’,实际上,她的仙骨被剔除,根本动弹不得。”他顿了片刻,突然握紧那千眼菩提坠子,眸光如刀刃,带着嗜血的锋芒,“更可恨的是,在你娘成仙后的第二天,你的那个父王就将她娶了。纵然我不曾亲眼看见,但也想象得出姑姑当时听到宫中歌舞升平、欢天喜地之声时的绝望。”

  海水滚滚,匀砚的小身板一直在抖。

  这故事叫我和孟泽听来都分外难过,何况是她。

  可南宭依然不打算放过她,微笑道:“你那双一直把你当亲妹妹一样护在手心里的兄长,他们好像不知道你那个美艳的娘是害死他们母亲的凶手。你想想他们待你的好,可觉得安心?”

  这句话果然叫匀砚瞬间崩溃,跪在海牢里,号啕大哭,泪水滚滚而出。

  本神尊心疼这个小公主,颤抖之中忍不住掏出扇子,打算把她救出来,再不让南宭这般折磨她,可是孟泽紧紧按住我的手,目光严肃:“你且看一看她身后的国人,其中不少是凡民,你若是莽撞地破开这结界,他们便真要溺死在这里了。”

  我看着匀砚身后的雕题子民,个个悲苦又狼狈,但眼中都是求生的欲望。

  孟泽说得对,他如今比我稳重得多。

  可我没有想到,南宭又说出了一件天大的事。

  这件事,关乎星辰。

  “你知道七千年前普照雕题国的天璇星开始黯淡的时候,大夫人为何会生病?或者说,为何姑姑动弹不得的时候,天璇星开始黯淡?”南宭晃悠着手中的坠子,从容一笑,“其实,这不是天命,这是有意为之。听闻这件事情的父王心疼姑姑被你们折磨,一气之下,将天璇星星光移至普照轩辕国的天玑星上了。此后天玑星越来越亮,你们的天璇星却越来越暗,最后连珠子都养不成。呵呵,匀砚小公主,没想到吧,你名义上的舅舅有这么大本事,连星宿都动得。”

  本神尊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大本事,这……动星宿,是大劫难啊!

  匀砚抬头,也许是心痛到极处,忍不住泪雨滂沱。她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我晓得她是爱哭的,今日,我却觉得她哭得叫旁人也跟着心痛。

  “哥哥他们呢……他们是大夫人的亲儿子,不该受这般惩罚。”她说。

  南宭垂眸望着她:“他们自然没事。”

  匀砚抬头:“雕题子民……他们也是无辜的。”

  南宭一脸冷漠:“纵然我父王恨你们雕题国入骨,但也晓得这事情是你父王和母亲的错,同他们没什么干系。不过,”他抬袖指了指匀砚身后的雕题国人,“这些人,是被你带下海牢暂时避难的,如果不是你,他们或许能同其他雕题国人一样得救。如今却不行了,待结界一撤,他们——特别是其中的凡民,八成要溺死。”

  方才躲在匀砚身后一言不发的雕题国人终于明白南宭这话的意思:轩辕国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并没有真想杀人,可是如今他们被小公主带到这里避难,竟是必死无疑了。

  匀砚更加震惊,眸中水泽滚滚而落。她一定没想到,自己本想救这些人一命,如今竟成断了他们生路的刽子手。

  我看到有微微金光落在匀砚的额上,南宭有意护她:“这结界也是要耗本公子仙力的。结界破碎之后,我能带走你,护你周全。本公子最后问你一次,你想不想出来?你说想,我便施舍你一条命。”

  于是事情又回到最初,匀砚那娃娃依然固执,咬了咬唇,生生把下唇咬出血,依然说:“我不走,身为雕题国的公主,我当与我雕题子民共赴生死。”

  南宭冷笑一声:“意气用事,乳臭未干。你且看看你的子民愿不愿意跟你同生共死。”说罢睥睨着海牢之中的雕题国人,摩挲着指尖的千眼菩提子,悠悠地道,“如果——你们的小公主死了,本公子便放你们出去。”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便看到海牢之中的雕题国人跟疯了一样朝匀砚扑过去!

  她愿意同她的子民共存亡,可她的子民终究选择杀死她。

  我跟孟泽拿出长剑,结界之中南宭的动作却比我们更快一些。他长袖一挥,裹住匀砚,替她挡住扑过来要杀死她的雕题国人,转身冲开结界。

  海水汹涌而上,没了结界阻挡,这混浊的海水叫里面的人无处躲避。

  匀砚的修为本就寥寥,南宭抱着她出来时,她已经昏过去了。

  漫漫海水之中,他一眼便看到了我,缓缓笑道:“方才这个故事,好听吗?”这结界是他用仙法化成的,他早已知道我跟孟泽在结界之外。

  我握紧扇剑:“这数千雕题子民你真的不救了?”

  他转身,抬手一指,金光如雨水纷纷,落在那些人的眉心上。我看得出这是护他们逃出去的诀术。

  “我只不过是想叫匀砚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国人根本不在意她。”停了片刻,南宭望了望我和孟泽,可能是着急要带匀砚出去,便没再同我们有过多纠缠,匆匆落下一句,“莫告诉我父王。”

  我一直在想他说的这句话:“我只不过是想叫匀砚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国人根本不在意她。”

  南宭,他最擅长的,果然是诛心。

  对我是这样,对匀砚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