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摸清了他的脾性,他好像很喜欢咬人。可我没想到他这怒气上来,能在这朗朗白日里,又将我扯进巫山走一遭。

  本神尊躺在慕花楼的这张床榻上,痛到连动都不能动的时候,狠狠感谢了他上行五十万年的祖宗仙人和下行五十万年的子孙后代。

  折腾到午时,我龇牙咧嘴地沐浴一番之后,才被他拉进怀中入了眠。昏昏沉沉入梦之际,那个神仙贴在我耳畔轻声道:“素书,我会好好待你和孩子的。”

  于是,我梦到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我以前好像梦到过,他拉住我的衣袖,甜甜地叫我姐姐。

  那些梦里,我经常被一个厉害的神仙揍,揍得我只能时常去凡间躲避。

  凡间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戏园、茶楼、集市。

  梦里,我在凡间集市上,因为我有金叶子,所以我在那个集市上混得十分出名。在集市上玩耍的孩童很喜欢我,因为他们每每从爹娘手里讨不出铜币的时候,却能从我这儿讨到一片金叶子,所以他们很听我的话。我俨然成了孩子头儿。我随便蹲在一个土丘上都能引得众多小孩儿站在我面前。在这场景中,那些卖泥人、卖面塑、卖糖葫芦串儿的小贩儿纷纷跑过来,于是,再不起眼的土丘,只要我蹲在那儿,都能成聚宝地。

  我想吃糖葫芦的时候,身后总是跟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我给他们编了号,让他们排成一列,整齐站好。我将糖葫芦分下去,他们便随我蹲在土丘旁边。我蹲中间,左右各五六个娃娃。大家一起吃糖葫芦的情形常常惹人围观。这种日子,真是逍遥。有些孩子还常常听爹妈的话给我送红薯、白芋,也有家里卖木炭的小孩儿给我送木炭余料,偶尔在集市上架个火盆,跟对面书店的掌柜借一些草纸,点着木炭,烤烤红薯,烧烧芋头,招来一伙儿娃娃同吃,欢愉畅快得很。

  有一日,我跟着一众娃娃正在火堆旁吃烤地瓜,见一个娃娃穿着云白绸缎的小褂子,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只是怯生生地望着我们,不敢同我们说话。

  我招呼他过来,他却攥着小手往后退了几步。

  小家伙走路也不太利索,一后退,就被自己绊住,直直往后栽倒了。

  本姑娘十分善良,放下手中的烤地瓜,走上前把那娃娃抱起来,又十分亲切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娃娃的小脸蛋儿上立马有了五道炭灰印子。

  小娃娃虽然有些笨,但是低头看见自己云白色的绸缎小褂子上沾了灰,又抬头从我的眸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那几道印子,有些生气,“哇”的一声哭了……

  小娃娃哭起来不大好哄,我抱着他从集市这头穿到那头,就是没有见到他的爹娘。直到他想摆脱我那沾着灰的爪子,身上突然蹿出来一阵仙气,将我的胳膊划开几道口子时,我才猛然发现,这个娃娃是从天上来的……

  于是我赶忙将他带回凡间的宅子里。

  我问他爹娘是谁,他不说;我问他打哪里来,他不明白;我问他为何从天上到了凡间,他也不知道。本姑娘第一次体会到绝望。

  然后,我那平静的、只是定期挨揍的平静仙途里又多了一桩事情——伺候这娃娃。

  这娃娃不太会说话,可是嘴巴刁得很。我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厨艺便是因为这娃娃的到来而突飞猛进。再后来,因为我还要守护聂宿,所以又要回天上,又要去挨揍。自然,那次回去时,也将这娃娃一块儿带回去了。

  从此,本姑娘挨揍的时候,远处,极其隐蔽的一个地方,便有了一个观战的娃娃。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娃娃不会说话是因为他的一缕魂魄被一个邪魔盗走了。

  梦里的我很心疼这个娃娃。可我又觉得自己经历的事与这梦中的往事有了重叠。我仔细辨认,到底是哪里重叠起来了……

  我浑身一僵,突然梦醒。我怔怔地回想梦中的场景,忽然想起尹铮就是邪魔之身。

  头顶响起孟泽紧张的声音:“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我摇摇头,缓了缓心神,想再回忆梦中的景象,却发现那场景都化成云烟散去,叫我抓不住,脑海中只剩“邪魔”一词。

  我抬眸看他:“你记不记得……尹铮?”

  他抚着我的头发安慰道:“我记得,莫担心,他同文儿好像没什么事,天帝答应让尹铮成仙,不会食言的。”

  “好像……好像青月星君还没有写完命盘,尹铮至今还未飞升成仙。他现在还是凡身,再空耗下去便老了。我心里有些慌乱,你随我去一趟司命府可好?”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好。”

18.帝星黯淡,星辰剧变

  我没赶上见文儿和尹铮最后一面,他二位于北上天双双殉劫的时候,我同孟泽正乘着漆黑夜色赶往司命府。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忌惮宿命。

  我同孟泽的凡间一梦不过是这天上的片刻之景,乘云回到神界,这天上仍在九月初八月盘阴明分割的这一夜。在赶往司命府的路上,孟泽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右手腕终于有了知觉,我怔怔地看他,正想问一句怎么了,却见他往北天一指:“素书,你看那儿……”

  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紫微帝星附近墨云骤起,翻涌越发磅礴,滚滚云雾带着玄煞之气自四面八方迅速靠近。

  “素书,”孟泽握紧我的手,“我已经有几万年不曾见这凶兆了,上次紫微帝星黯淡,还是五万年前,长诀被压在九黎山下的时候。”

  我才知道,在我沉睡的十四万年里,长诀也遭过大劫。

  如今帝星又被煞气包围,我最担忧的不是长诀,而是尹铮和文儿。尹铮曾是紫微帝星的守卫,文儿是左辅洞明星的侄女,他二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命里注定的纠葛。

  我在凡间醒来时便觉得尹铮要出事,结果最后真的出了事。

  孟泽同我匆忙赶往北上天,几个时辰之后终于立在紫微帝星的附近。墨云滚滚,其上纵横陈列的皆是阴诡邪魔、地府罗刹。

  这场景比本神尊当年同长诀并肩匡扶星宿的时候更加险恶。我压住心中的慌乱,掏出离骨折扇念诀化成长剑。孟泽挡在我面前,一道银光闪过,他的宝剑也凭空出现。

  墨色长袍被煞气撕扯,他紧握宝剑,对一众邪魔冷冷地道:“钺襄宝剑在此,敢作乱者,本君定将其斩杀于剑下!”

  一众邪魔见到钺襄宝剑大都战战兢兢地跪了。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孟泽虽然是神仙,但占着魔族之君的位子,是魔界的老大,能号令诸魔。

  剑光凛冽之中,他脊背挺直,睥睨诸魔,道:“听本君号令,后退三百里,再靠近帝星者本君令其灰飞烟灭,再无轮回。”

  这一帮邪魔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听从孟泽的号令,裹着滚滚云雾,退到三百里之外。

  但也有一帮邪魔被地府罗刹迷了心神,带着杀气奔过来。孟泽剑招从容,将这些不听从命令的邪魔斩杀于剑下,但他的眼睛看不清,自己也被邪魔伤了一些。我贴近他的后背,感觉到身边的他正在经历血雨腥风,却不敢放松自己,左手挽着扇剑,捏起剑诀拼命抵挡那些地府罗刹。

  可我们遇到的终究只是紫微帝星旁边陈列的邪魔罗刹之万一,这小战结束,紫微帝星依然被煞气所遮,光芒微乎其微,几乎要湮灭在这沉寂的夜空里。

  这时,一道流火从紫微帝星面前划过,随后化成万千光芒,刺穿了所有邪魔、罗刹。

  大惊之中,我发现这流火是一颗星星化成的,来势决绝,散尽自身光芒,同紫微帝星周围的邪魔、罗刹做了个了断。

  面前的腥风血雨随着光芒化成利刃,从帝星面前铺天盖地地纷扬而下,赤红颜色掺着玄黑煞气铺满北上天,浓云翻滚。我的耳畔是吞天噬地的声响,随后天地漆黑,四方颠簸,孟泽支起结界将我抱进怀里:“别怕,我在。”

  我不是害怕,我是在想这颗拼死护卫帝星的星星到底是哪一颗。

  仿佛过了很久,四周终于安定下来。

  我抬眸的时候,北上天暗茫茫的一片,看不到紫微帝星的光亮,也看不到那颗星星,只剩赤红、玄黑两种颜色融合成壮烈景象,铺陈于北上天。

  我跟孟泽没有挽回局面。

  我们直到次日才知道,左辅洞明星君于三日前仙逝,文儿自凡间回天上吊唁,因她受洞明星君的教化最深,得其叔父遗志,承接洞明星君一职。

  可在九月初八那夜,紫微帝星周围黑光骤现,凶兆险恶。左辅洞明星自洪荒伊始便守护帝星,初任职的文儿见这凶兆,自当舍身拯救帝星。

  知道这件事的尹铮舍弃凡身肉体,重归邪魔本身。因为他原本就是紫微帝星的守卫,便杀入邪魔罗刹之中。身为守护帝星的新任洞明星君,文儿当然知道尹铮赶过来了。她晓得自己活不下去,也晓得尹铮活不下去,但帝星是万万不能陨落的。

  她御星而来,化成流火,冲入邪阵。阵中的尹铮以邪魔之身奋力拼杀。

  最后,御星而来的姑娘化成漫天赤红的血幕,拼死搏杀的青年归于玄黑气泽,虽然帝星光亮消失,但到底没有陨灭而酿成大祸。只是他二位死得决绝又壮烈。

  多年后,这场景成了神界史官笔下的一句话:“神女文沁,继任洞明星君不过三日,御星而走,赤血成幕,护卫帝星。红云燎燎,铺于北上天。星君遗风,浩荡磅礴。”

  而同样为守护帝星而死的尹铮,因为是邪魔之身,连史册也未载入。

  司命星君青月专门来银河找我,开口时带着歉意:“怪我当时犹豫再三,又在凌波仙洲的书然殿内被南宭的幻想困住,以为师妹良玉回来了,因而心神恍惚……如今命盘还未书写,尹铮却殉劫身死。青月有罪过,神尊大人当责罚我。”

  我递上一杯茶,说话的时候眼眶有些潮湿:“这劫难来势汹汹,无处躲避。书了命盘如何,不书又如何……”

  青月接过茶水,垂眸的时候眼泪掉进茶盏之中,哽咽道:“书了命盘……或许史官就能将他跟文儿记载在一处……如今,他们二人……”

  “日暮时候,星君可去往北上天一观。”我道。

  青月一定看到了,因为此后在神界的一万年里,神仙在日暮时抬头,便能看到北上天铺满赤红云霞,与云霞纠缠着的玄黑气泽分外鲜明。他们一直都在一处,与之相比,史册记载倒显得有些轻巧飘忽。

  只是,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马上就能得到幸福的两个人,在一夜之间会双双辞世?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紫微帝星会突然遭遇这种劫难?为什么上一任星君仙逝得这般仓促,偏偏轮到文儿继任洞明星君之位?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我们能拦住文儿,或许为了文儿,尹铮不会舍弃自己去守卫帝星。

  我更不明白,自己为何总与这星辰纠缠在一起。

  我三万岁时,我的鱼鳞化成星辰,只为一句“若银鱼耳,可化星辰”;我四万岁时,被当时的天帝专门请去为星辰大劫送死,最后与长诀联手使逆转的星宿归位,挽救银河众星的神尊聂宿最后于银河畔身死,我与长诀于星盘之间大打出手,我最后抱着聂宿跳入银河。十四万年的仙途虚妄成空,我归来后在银河深处建了宅子,之后又在银河畔遇到孟泽;为了故友长诀,我偏偏乱了心智,惹上了无辜的文儿,文儿恰是洞明星君的侄女,她流落到凡间遇到尹铮,栖息在尹铮体内的邪魔曾是紫微帝星的守卫……

  这天上的星辰到底与我有何渊源?我为何总是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我窝在银河消沉月余,没有思出一个结果。正是因为想不出结果,所以我才有些难过,难过曾经冲动地将文儿丢到凡间,最后却不能给她一个好的归宿。

  孟泽劝我:“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文儿没有遇到尹铮,如今他们分别去为帝星牺牲,倒不如殉在一处。”

  我看着斑驳烛影,仿佛看到了文儿那俊秀的相貌,想起最后一次见文儿,她立在凡间的密室面前,我问她:“你现在知道了尹铮原本是邪魔之身,可还倾心于他?”

  那时她抬眸看我,笑得凄凉:“神尊大人这是在开玩笑吗?喜欢就是喜欢,不管他是凡人还是邪魔,我在乎的是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在天上孤独终老一世,或许会找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断自己,再不愿沾染这姻缘情爱事。拜你所赐,我遇到了尹铮,他把我放在心上疼着,他没有娶过除我以外的任何姑娘……”

  如今,北上天铺满云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不是也算得上在一起了?

  我觉得是,又不是。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

  我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樊笼之中,有避不开的劫和逃不出的难。

  直到匀砚又出了事,我的猜想愈发显得正确。

  这一桩事,果不其然,又与星辰有关。

  仙历十月初十,天璇星陨,雕题国举国覆灭,巍巍一国,沉入南海。自天璇星黯淡之后,从轩辕国借光撑了五千年的国家,就这么沉了海。

  次日夜晚,我窝在采星阁的圈椅里,刚刚接过孟泽递过来的桂花茶,就看到了从翰霄宫传到银河深处的丧令。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碎了。

  半个月前,匀砚说她接到了她父王的信,要回雕题国一趟。如今,好端端的一个国覆灭了,这个七千岁的小公主是不是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