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知道自己瞒不下去了，望了望窗外，良久之后叹道：“他说他以后怕是护不住你了。他晓得你被许多神仙惦记着去殉劫，他怕你做什么傻事，叫我日后一定要帮助你。”他又转头看了看我，目含愧疚之色，“素书啊，你自苏醒之后，大大小小的劫数好像从未断过，老夫没有替聂宿保护好你，老夫无法向他交代啊！”
直到扇柄硌得我掌心生疼，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听到聂宿的话竟这般紧张。
他当日在银河畔也是这般嘱咐我的。可如今我将自己的眼睛给孟泽，我心甘情愿。
“聂宿他……他能理解我。”我说。
老君道：“你叫他如何理解你？他所想的不过是你能安稳无虞。你如今都要把眼睛送出去了，他若是知晓了这个消息，何等心痛？”
我摇摇头，心意已决：“他没什么好心痛的，毕竟当时为了他我连鱼鳞都献出来了，如今把眼睛给孟泽，我觉得没什么不妥。”
“你可知道你三万岁的时候被剐鱼鳞这件事，聂宿他悔恨了一万年？他寻到十四万年前的那个大劫，代你去死，是为了补偿你。”
“谁叫他补偿了？！”我没控制住自己，大喝道，“我从未想过要他补偿，他有本事活着啊！他有本事叫我不遇见孟泽、不喜欢上孟泽啊！”我终于没忍住，泪水滚烫，落下两行，“他有本事……当初娶我啊。”
老君颤巍巍地开口：“素书你……”
我的那股子倔脾气上来，收都收不住：“你现在倒听了他的话来劝我、来拦我了，你当初为何不拦住他，叫他不要去银河挽救星辰？现在这些阴错阳差，你觉得是谁造成的？”
“素书，因果轮回，劫数命定，你我做神仙这么久，应当明白我们神仙事不是谁能左右的。”
“那就都算在我自己头上好了。我如今既然看上了孟泽玄君，就一定不能坐视不管，况且他是因为给我除蟒毒才置自己于这般凶险的境地的。你也知道孟泽现在的眼睛，也不是全然看不清，他能视物，只是不太清楚罢了。”掌心中的离骨折扇化成扇剑模样被我拍在桌案上，我不晓得自己是何种心情，只知道这次谁也不能拦着我，抬袖子抹了抹眼泪，道，“老君你若是帮忙，我便只需要把眼睛的清明给他，自己同他现在一样，还能勉强视物；如果你不帮忙，那如今桌上的这把扇剑便是剜素书眼珠的物件儿。我三万岁时被剐鱼鳞的时候不曾害怕哭喊，如今十八万岁，剜双眼珠也不至于胆怯落泪。老君你算是聂宿的故交，我乃聂宿的徒儿，那你也算我半个师长，到底要如何做，你选一个吧。”
老君攥紧拂尘，愤愤出声：“你这丫头是在威胁我？！”
他的眼中映出一个眸子通红的本神尊：“是。”
老君终于妥协，闭目抚额道：“素书啊，你这性子当真太倔。”
掌心中的扇剑重归折扇模样，我收回来握在手中，语气也缓了几分：“这件事你别告诉孟泽，他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等到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他，他眼睛无碍后，你便给他解毒。你说你有五成把握，我相信你能把他救活。”
老君终究拗不过我，拧眉道：“你还知道不能告诉他，你还知道他不同意？你真是……糊涂！你们二位都糊涂，当初他不该救你，你如今也不该救他，你们二人谁染毒不一样？偏偏……”
我将折扇揣回袖袋里，拿过已经凉透的茶水灌了几口，觉得心神终于平静了一些，打断他：“不一样，他是我喜欢的神仙，我宁愿自己仙逝，也不愿看他死。”
我知道，孟泽当时也是这样想的。
“你说个日子吧，最好挑个近些的日子，眼睛这事，宜早不宜迟。如今他的眼睛与过去无异，说明五脏六腑之毒还未汇聚到眼睛上。”我说。
老君终究没有忍住，倒拿拂尘，敲了敲我的脑袋，愤愤地道：“眼睛这事儿你融会贯通得倒快，我劝你的话你却一句也不肯听！”
我笑一声，给他斟了茶水：“这杯茶当是我给你赔罪的。”
他闻言又往我的脑袋上补了一拂尘，气得眉须都颤了颤：“上次拿老夫的茶给老夫道谢，这次又拿老夫的茶给老夫赔罪！”
最后，我与老君定了个时日——十二月初一。
老君送我出府的时候，我其实看得出他的眼眶有些泛潮。他送我到很远的地方，都快出三十三天了，才说了一句：“老夫一想到你三日之后便看不清了，就觉得身上有两把匕首，一把在剜老夫的心，另一把在刺老夫的眼。心疼，眼睛也疼。”
我望着三十三天的云霞笑了笑，正要宽慰他几句，却见有墨袍神仙广袖迎风，踏云而来，桃花眼眸微微染了堇色，恍惚之中，觉得那双眸子微微笑的时候，真像三月春光里最好看的那朵桃花。
那墨袍神仙落在我身旁，当着老君的面，不由分说地将我裹进怀里。
我愣了愣，感到身旁他的那颗心跳得极快：“你怎么了？”
“素书，你在三十五天看到的场景，不是我的本意……”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处，呼出的气息尽数落在我的肌肤上，“我当时不过是看不惯长诀罢了，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
本神尊推了一下他，佯怒道：“用尽手段娶到本神尊竟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本意既然不是娶本神尊，那是什么？”
他又将我裹得更紧了一些，哽了哽：“我的本意确实是娶你……可我，我那么说，你一定会误会。你别生气，我……”
“哦？既然你的本意是娶我，那我就勉强不生气了吧。”
他浑身一颤，放开我，低头的时候脸上又惊又喜：“素书，你……你真的不生气？”
本神尊抱着胳膊，摆出睥睨之姿：“本神尊生气了，要孟泽玄君亲一亲才能好。”
不远处的老君终于忍不住了，咳了一声，拂袖转身：“老夫……先回去了。”
我去老君府上偏偏忘了问老君一句，梨容重归神界后居住在哪里、心性如何、过得可好，以至于我后来遇到她的时候竟没有设防。当然这是后话了。
回到银河深处，孟泽照例给我做了一桌子菜。我看着他，也许是想到三日后自己就看不清楚了，便总觉得看不够面前这个俊朗的神仙。
他终于觉察到本神尊目光热烈，抬眸看我，笑道：“好看吗？”
我点头：“好看啊，你真好看。”
孟泽神色一滞：“我方才是问你今日的菜好看吗……”紧接着面颊微微一红，道，“赶紧吃。”
我听了他的话，赶紧吃完，却没想到刚放下筷子，便被他抱起来御风飞下采星阁，奔向厢房……原来他叫我赶紧吃完是为这个。
纵然已经不是头一回，但本神尊的老脸还是红了。
凡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觉得自己跟孟泽在一起的每个时刻都十分珍贵。我一细想，又觉得自己特别矫情，三日后，本神尊不过是看不清楚了，又不是同他生离死别。我还是会跟孟泽在一起，只要他还要我。
这么一想，我便抚着他的胸膛问出声：“你以后还会在我身边，对吧？”
刚刚躺下的他因为这个问题愣了愣，错愕片刻后又将我揽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沉吟道：“你在想什么？我自然会在你身边。”
我抬头看他，在他眼中堇色的荫翳下，是一个眉眼模糊、长发散落的本神尊的倒影：“如果我以后老了，不能走了，你还在我身边吗？会给我做拐杖支撑我吗？”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会。”
“如果我以后手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了，你会不会在我身边，替我扇风解暑，为我斩妖除魔？”
他看着我道：“会。”
我笑出声，手指触上他的眼角，问出最后的问题：“如果我以后，我是说以后，老眼昏花……看不清这万里朝霞，看不清这浩瀚星辰，你会不会在我身边，做我的眼睛？”
他握住我停在他眼角的手，望着我双眸里露出的期待的目光，温柔地说道：“素书大人，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他似乎是想到了曾经在凌波仙洲为了良玉而撇下我的那件事，眸光黯淡下去几分，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又觉得不够，将我裹进怀里，手掌摩挲着我背后的头发，开口的时候嗓音微哑，“素书，我以后都在。”
他身上那缕魂衍生的明媚气泽缠上我的手指，温暖自指尖传入心窝，叫我觉得在这快要到来的冬日里，除了有凛冽寒风吹皱衣衫，也有日光温煦伴我左右。
他说他以后都在。
我愿意信。
“孟泽，过些日子，我想去看北上天的流光。”
“嗯，我陪你去。”
“还有东海日出时的云霞。”
“好，我带你去。”
“还有三月时节，阳华山下那三百里桃林。”
他的桃花眼眸亮了亮：“这些都是极容易的小事，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嗯。”我盯着他的眼睛道，“我突然想看很多风景。”可我更想让你活着，让你陪在我身边。
翌日，我告诉他老君要给他解毒。
孟泽慌了：“他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是昨日，他让我告诉你，十二月初一叫你过去，也就是后天。”我尽量平和地说道。
孟泽还打算瞒着我，给我盛了一碗粥，面色恢复从容：“哦，我也打算这几日去找他。”
“你上次说吃一万年的丹丸、汤药，吃一万年会不会太麻烦？”我故意问他，往嘴里送了一勺粥，又道，“老君那般厉害的神仙，应该有快一些的法子吧？”
他笑道：“也许是有的，我再问问。”
他笑得很好看，面上掩饰得很好，可我依然发现他给自己盛粥的时候手指有些抖。
“素书，”他抬头唤我，“明日你在银河等着我可好？”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可能会死，所以才叫我不要去，在银河里等着他。我答得利落：“好啊。”
“估计夜里我能赶回来给你做饭，如果……”
“如果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什么，我一定能赶回来给你做饭。”
“嗯，我知道啊。”我知道没有什么如果，他能活着回来，“我就在银河里等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他终于放心了：“好。”
夜晚，我又收到了老君的话，依然寄在梨花树叶上。他嘱咐我一定要迟一些去，他先用诀术使孟泽昏睡，孟泽入睡之后，他会遣书童在府门口等候我。若是府门口无人，便不要进去。
看完这些话，我随手捏出火苗将那梨花树叶给烧了。
孟泽推门而进，看到了我指上的一缕薄烟。
他走近我：“你在做什么？”
我望着他笑了笑，灭了那缕烟：“方才想起一个诀术，想试一试来着，却不小心使错了，走了火。”
他端过一杯凉茶替我冲了冲手指，有些心疼地道：“小心一些。”
十二月初一，神界下了很大的雪，孟泽去三十三天之后，本神尊也裹着毛氅走出银河，去往老君府。途中，我怕他走得慢，被我赶上，又恰好路过无欲海，便先去无欲海看了几眼。
九天无欲海海水冰封，冰面上白雪茫茫。我眼力好，竟能透过皑皑白雪看见冰面之下海水幽蓝而阴郁，是以前的模样。
低头的时候，我看到聂宿的那枚玉玦稳稳当当地挂在我的腰带上。有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记忆飘至十四万年前，那时候春寒回至，也是这般料峭，这块玉玦指引我一路飞到无欲海，穿过阴郁的海水，落到银河。我见了聂宿最后一面。
时光荏苒，十四万年匆匆而逝，竟叫我生出些伤感。
我告诉自己，不过是眼睛罢了，当年被剐鱼鳞的痛都忍过来了，失去眼睛又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握紧玉玦，盼着聂宿能给我一些安慰，一鼓作气，飞上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