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时辰把握得刚刚好，刚落脚，那位曾经见过一面、无意间听了我“早恋没有好下场”言论的小书童便走到老君府门口了，手里端着一个袖炉。我觉得自己的眼力特别好，透过白雪，连紫铜炉身上文绘的《松鹤长春》以及炉盖上镂刻的《五福捧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书童十分礼貌，将袖炉递过来，俯身行礼道：“神尊大人请随我来。”
进了府，见到老君，他照例又嘱咐一句：“素书，你当真想好了？眼睛不是小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抱着袖炉，看着他难受的样子，笑了笑，道：“要是没想好，我就不来了。”
他还想劝我，却见我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他手中拂尘沾雪，我手中袖炉渐凉，都成落寞模样，没再说出一句话。
老君将拂尘一晃，诀术重新点燃袖炉中的银霜炭，望了望房中，广袖一拂，道了声：“跟老夫来吧。”
我回身望了望，纵然白雪遮住了大片大片的颜色，我却依然能看到这神界，风景秀丽，大气恢宏，光影浩荡，亘古未灭。
在老君动手前，我给自己下了昏睡咒，给他省了一些麻烦。
至于后来，匕首贴近我眉目时，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害怕，只是在梦里双目一直有些刺痛之感，叫我在梦中总忍不住落泪。
梦里啊，我看到了孟泽。以往我很少梦到他，可是在这个梦中，他就在我眼前，告诉我他一直都在。我告诉过自己千百次，这不是诀别，不过是看不清楚罢了。可我隐隐觉得不踏实，觉得以后会再不能同他在一起。我想到这里，眼泪便忍不住地往下流。
在梦里，他带我去看了北上天五彩的流光，看了东海明媚的朝霞，看了阳华山下那三百里桃林，最后在采星阁，他拥着我，看了那万千星辰，辉光璀璨，亘古不灭。他低头亲我，我看到万千银光落在他的墨发上。我刚想抬手抱一抱他，却发现在自己触到他的那一瞬间，景象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少年青丝成霜发，墨袍染冰雪。
我惊慌地抬头，见北上天流光退去，东海朝霞被海水湮灭，阳华山下的桃花花事已了，只剩颓谢的花盏纷纷扬扬如灰烬。采星阁外万千星辰光芒不再，尽数变成灰白颜色。
我害怕地落泪，心里满满当当都是遗憾：“孟泽啊，我看不到你头发的颜色了，我看不到你衣袍的颜色了，你还要我吗？”
梦中的那个神仙替我揩掉眼里的水泽，告诉我：“素书，我一直在，等你老了，我可以当你的眼睛。”
孟泽说完这句话后便凑到我眼睛上亲了亲，那柔软又微凉的触感落在眼睑上，有些麻，又有些痒，最后竟觉得有些刺痛。
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却揉到敷在眼睛上的绫布。一瞬间，那刺痛变得更加真实，我从梦中醒了过来。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却发现眼睛被一段白绫敷着，睁眼看到的是这昏暗中依稀能辨认出的白色。
老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白绫要敷三日，你现在见不得日光。”
我僵了一下。眼睛真的很痒、很疼，叫我忍不住想抬手揉一揉。
老君用拂尘挑开我的手，嘱咐道：“你听我说，素书，现在碰不得。”
“可是我这般模样怎么见孟泽？”我想了想，还是摘了下来。
其实我没有觉得有多么难过，只是不太敢看老君，也不太敢看别处，眯眼看了看窗外，白雪簌簌而落，无论远近，都成灰白颜色，光亮微微灼目，果真如老君所说。
我回头宽慰他一句：“其实还好，只是没了颜色罢了，其他的我能看到。”
老君面色戚戚：“这是白日，等到了晚上，你大概就看不到一切了。”
我笑了笑，起身道：“现在去给孟泽解毒，你有五成把握吗？”
孟泽依然在昏睡，他大概是因为知道老君要给他解毒，所以十分配合，昏迷这么久也没有反应。我压低声音笑道：“你看，我还能看清他的这身衣裳，黑色的袍子，没错吧？”
老君不说话，掌心里多出一枚银刀，俯身靠近孟泽的眼睛。
说来也奇怪，本神尊自己的眼睛挨这银刀时，我并不害怕，可是看到那刀刃贴近孟泽的眸子，觉得脊背都渗出了虚汗，寻了个借口道：“老君，我去外面看看雪，解毒后他若醒过来，就喊我一声。”顿了顿又嘱咐他，“你一定不要跟他说是我救了他。经过蟒毒这件事情，孟泽的性情你大概也知道了，若是他打算再把眼睛的清明还给我，到时候你愿意再麻烦一次，本神尊也不愿意折腾了。”
我说完便走出门，可又不敢走远，最后窝在房外的墙脚下静静等着。
雪越来越大，远处白茫茫一片，纵然眸子失了色彩，本神尊还是想象得出那灰白之下是雕梁画栋、碧瓦朱墙，是一个殿群气派、景象恢宏的三十三天。
我低头的时候又看到了自己腰间系着的那枚玉玦，忍不住摘下来放在眼前端详，玉珏没有光泽的样子瞧着十分普通，可一闭眼，我仍然想得到这玉玦质地莹润无瑕。
那迎我进门的小书童见我一个人蹲在房外，便揣着袖子跑到我身边，小脸上挂着两片暗色阴影，我想了一下，应当是冻得发红的印子。
他开口唤了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袖炉递给我：“时辰尚早，这雪越来越大，神尊大人若是不愿意进屋，先拿着这个暖暖手。”
我心中感动不已：“真是个好孩子。”低头的时候，却发现接到手中的袖炉的炉身纹样模糊，我看不清楚。
不过，袖炉这东西，用来暖手就好了，也没必要非得……看清楚。
“谢谢你啊，叫你费心了。”本神尊又道。
面前的小书童摆了摆手，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小仙也想感谢神尊大人，上次听神尊大人说早恋没有好结果，小仙便没有向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个小仙子表白。”
本神尊有些心慌，蹲在地上抬头看他：“你……你说啥？”
我的天哪，我不会引导错了，生生打散了一对小鸳鸯吧……
小书童俯身拜了拜我，告辞之前又对我道：“神尊大人，你教导得对。小仙觉得自己现在修为浅薄，保护不了她，等我长大一些，修为更高一些，才有能力护她安然。小仙应当为她努力，成为更好的神仙。”
我看着漫漫白雪之中那个走远的小身影，突然想到了匀砚。
若是匀砚当初也有这样的想法，便不会成为南宭那厮的棋子吧，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痛苦不堪吧？
等孟泽的毒被解，此事尘埃落定，我一定要寻回匀砚，带她去南荒拜师。
就在此时，房内突然传来孟泽的声音，那声音刺破风雪汇聚成的安宁，撕心裂肺的呼号吓了我一跳。
“阿玉！不要！”
我蓦地一惊，起身提步想进去，却终究在门框处顿了顿，最后从窗户往里面望了望。
我看到孟泽躺在床榻上，面目狰狞，浑身是汗，身子抽搐几下，拼了命地想挣脱开困住他的术法，拼了命地想醒过来。
老君只能一边握着匕首，一边捏出一个昏睡咒落在孟泽的眉心上，叫他不能睁开眼。
孟泽依然在挣扎，梦里的哭喊划破现实的宁静，他咬牙切齿：“阿玉你住手，”忽又泪雨滂沱，“你不要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不了了，可我宁愿好不了，也不想让你把眼睛给我。”
窗外的本神尊因为这句话而怔住。
房内的他脸上布满水泽，近乎绝望地说：“阿玉，你听话，不要碰我的眼睛，我不要你把眼睛给我……你听话……”
手中的玉玦刹那间落地，在这窸窸的雪声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恍然大悟，他在梦中……梦到了良玉。
我又蹲在墙脚，看着茫茫白雪傻笑：孟泽你果真是个没良心的，你为何不能想到本神尊？我哪里不好，你为何不能梦到是我在救你，为何不能梦到我一次？
我笑着，水泽从眼眶里溢出，双目又有些疼，忍不住想抬袖子擦一擦。可眼泪越擦越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最后我十分没出息地用袖子捂住脸，在房外掩面哭了个彻底。我怕老君听到我的哭声会分心，只能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出声。
梦这种东西果然奇妙得很，梦中的场景果然不能当真，那个在我梦中抱着我看北上天流光飞舞、看东海朝霞鼎盛、看阳华山下桃林灼灼绵延三百里的神仙；那个在我梦中指腹触上我的眼睑替我揩掉眼泪，说“素书，我一直在，等你老了，我可以当你的眼睛”的神仙，如今在梦中想着别的姑娘，声嘶力竭、面目狰狞，只为不让梦中人替他换眼睛，只为保护梦中人安然无恙。
本神尊望着这灰蒙蒙的天，觉得十分悲痛。
可更叫我难过的在后头。
我在外面蹲了几个时辰，孟泽的眼睛恢复了，体内的蟒毒也清除了。他终于醒来，重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世界，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床上跳起来，揪住老君的衣襟大吼道：“阿玉呢？！她在哪儿？”
他怔怔地看了看四周，看着眼前清清楚楚的景象，更加确信是良玉给了他清明，眼眶通红，眸中泪泽滚滚，绝望地出声：“阿玉……她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给了我对不对？她现在看不清了对不对？”
我从窗外看到老君在竭力忍着，忍到面颊颤动，牵连着白须颤抖：“你梦到的一直是良玉神君吗？”
孟泽的目光探出门外，问道：“那不是梦，那绝对不是梦……如果是梦，我现在怎么会看得清清楚楚？”说罢眼泪落了下来，“我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看清楚我也知道。她一定让你不要告诉我，她一定嘱咐你了。”他回头望着老君，脊背僵直，如同一个执拗的孩子，哽咽着，带着卑微的乞求，“阿玉她……她回来了对不对？”
本神尊……有些听不下去了。任我性子再坚强，也不愿意看他这般悲戚的模样，听他这般乞求的言语，而且这悲戚和乞求都是为旁的姑娘。
可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听到房中的老君忍不住了，怒火中烧：“你为何没想过是旁人？”
“旁人？”孟泽不愿意信，固执地重复一句话，“阿玉以前救过我的眼睛，她以前救过我的眼睛。她一定回来了，她一定回来了，她还是如当初那般，不听我的话，非要救我。”
说罢，他御风飞出门，正要奔出去探个究竟，忽然看到立在窗边的本神尊。
他面上悲喜难辨，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僵住，目光隔了泪雾，落在我的脸上。
片刻之后，他走过来抱了抱早已被冻僵的本神尊，下巴垫在我的额头上：“素书，我看得清你了……”
“嗯。”
“你真的……很好看。”
“嗯。”
“让我多看看你，过一会儿……我要把眼睛的清明还给阿玉。”说罢，他又看向我。
孟泽他果然还是这个脾气——他一定不会接受他喜欢的姑娘把眼睛的清明给他。我安慰自己不要难受，我告诉自己如果他知道是我把清明给了他，他也一样会还给我。
可我不想这样，我不能说。他能看清就很好了，就很好了。
我抬头，却不敢看他，只能闭眼，忍住要溢出来的眼泪，笑道：“那你好好看看。”
他捧住我的脸，低头亲我：“是阿玉回来了对不对？老君不肯告诉我，素书你知道是她回来了，对吗？”
我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脸，让他看不见我的表情，语气轻松：“孟泽，你觉得是……就是。”
他觉得是，又抱了抱我：“等我回来。”然后转身，御风奔向三十五天。
他一定不知道，衣袖之下的本神尊早已泪流满面。
【下册】
20．往事难断，相爱则伤
我从三十三天回去的时候又嘱咐老君千万不要将眼睛的事儿告诉孟泽。老君看出我的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我，便问了一句：“你这眼睛白日里只看不到色彩，倒还能瞒过去，可是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如果……日后他发觉了，问你的眼睛怎么突然看不清楚了，你该如何回答？”
我沉默一下，低头道：“我一个十八万岁的神仙，年纪大了，眼睛有些不行了……其实也不算太难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