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低头理了理衣袖，拂尘扫了扫落在身上的雪，沉声道：“如今这些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明日收拾收拾，后天开始，老夫打算闭关。”
本神尊一下子慌了，差点儿从台阶上滚下去：“你要闭关？后天吗？这样匆忙？”
他眼睛一瞪，眉毛一抖，嗔怪我道：“我给你喜欢的这个神仙又是恢复眼睛又是解蟒毒，也很累，好吗？”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还有前些日子文儿和尹铮的事，再前些日子你在凡间动用仙术被反噬的事，”他最后已然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重回神界，惹上这么多事，老夫被你连累得不轻，你还蹭了老夫不少好茶！”
我嘿嘿一笑，抬手为他拂去肩上的雪：“这么一说，是得闭关休息休息。等你出来，我定拿好茶孝敬你老人家。”
他捋了捋胡须，望着远处的茫茫白雪，叹了口气：“这次闭关，要万儿八千年不能见。我前几日也曾琢磨过你的事情。”
“我的事有什么好琢磨的？”本神尊有些不懂，“你老人家琢磨出什么来了？”
老君讳莫如深：“也不晓得我琢磨出来的这些有没有用……唉，还是说给你听一听吧，在这一万年里我可能不出来，你心里对这件事有个数，也能长个心眼儿。”
本神尊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
“听闻天帝几个月前惩处过一个仙官，那个仙官伙同其他神仙揍了你，你那时浑身是血，差点儿被那帮劣仙揍死？”
“虽说本神尊不太想承认自己没用，但是……确实有这事儿。”
“那时候，孟泽玄君血洗西山，被梦貘围攻，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可有其事？”
我点头：“是。”
老君接着道：“九月，凌波仙会，武广大仙砍伤了孟泽的右肩，你当时坠入毒蟒之中，”顿了顿，他抬手指了指我的右肩，目光凝重，“右肩被毒蟒的獠牙贯穿，也受了伤。”
我蓦地一僵。
他抬头望了望三十三天：“如今，又添了一桩。他的眼睛受了伤，你的眼睛也同他之前那般，不能看清了。”
“你……你老人家什么意思？”
“这是巧合还是有缘由，老夫也说不准、参不透，只能看到这些浅显的东西，说出来给你提个醒罢了。”老君长叹一口气，“你这命途，也不知是谁安排的，也忒坎坷、忒崎岖了一些。”
我隐隐有些不安，只能宽慰自己这种事情是巧合，才稍稍平静下来。
我回到银河的时候已是酉时，天色暗了下去，雪一直在下，入目的景色十分萧索。
这银河黑白颠倒，纵然快到夜晚，我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东西。
本神尊当时选在银河建宅子，果真有眼光。
我这么有眼光的神仙，孟泽能娶到我，是走了大运了。
我手中变出一盏明灯，提着它回到厢房。说来也奇怪，在那灯燃起的一瞬间，我竟能透过温暖的火光依稀辨认出几分鲜红的颜色。
也许是白日里太过疲惫，夜里我早早便入了眠，睡梦之中，隐约觉得有神仙带着风雪推门而进，靠近我，从背后紧拥住我。寒霜从脊背沁入，叫我不由得颤了颤。
他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处，轻声唤我：“素书。”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含着委屈：“阿玉没有回来……长诀说她没有回来……”
这句话叫我瞬间清醒六七分，身子僵了许久，却不晓得该如何去安慰他。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话音里悲喜参半：“不晓得是谁将眼睛的清明给了我……不过好在，素书，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了。”
我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转过我的身子，想更近地看我一眼。我却因为这个动作蓦地一怔，转过去的时候，慌乱之中抬手紧紧扯住一件东西，好像是他的衣襟。
他的指腹微凉，划过我的唇角，划过我的鼻尖，最后贴近我的眉眼，摩挲而过。我不敢睁眼，只感觉那指尖渐渐有了温度：“素书，”他这才唤我，笑道，“你也睁眼看看我。”
厢房的烛火早已被吹灭。
他不知道，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在哪儿，看不到他的鼻尖，看不到他的唇角。
于是，我低头，额头轻轻贴着他的胸膛，扯了扯唇角，尽力笑道：“我以前天天看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你今日累了吧？早些休息。”
他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素书，你是在难过吗？”
“嗯？”
“你是不是在为白日里的事难过？”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过我能理解，她以前救过你的眼睛，你梦到她是正常的，你想到她回来也是正常的，就像我沉睡十四万年后回到神界，觉得聂宿也活着。你一直希望良玉神君能活过来，我是知道的。”我不是很想提这件事，额头蹭了蹭他的胸膛，摆出乖巧温和的模样，“睡觉吧，我真的有些困了。”
他轻轻拥着我，没再说话。
后半夜，我其实并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白日里银河星辰寂静、无光的时候如何能不被孟泽察觉出我看不清楚，又觉得这件事总要被察觉，到时候我应该如何说才能叫他不起疑心。
当时同老君说的那个法子过于简单，孟泽他也不是小孩子，不太好骗。
想了半夜，觉得这件事得循序渐进，本神尊得装出眼睛是慢慢看不清的，叫他有个心理准备。还有，白日里我在银河不能视物，应当支开孟泽，叫他暂时不要发现异常。
次日，我正想着应当用个什么法子支走孟泽的时候，南宭身边的那个名叫晋绾的女官出现在了采星阁。
我其实看不清楚，便捧了一卷书挡住脸，听她焦急地说道：“神尊大人，晋绾晓得你一定不愿意，但还是自作主张来请你去轩辕国一趟。”
若是搁在以前，本神尊自然是不愿意去他们轩辕国的，上次被匀砚骗去凌波仙洲走了一遭，几乎要了本神尊的命，这回直接去轩辕国，我心有余悸，怕自己不能活着出来。
晋绾看出我的担忧，忙道：“这一次是为匀砚，大公子他叫我来的时候，说自己一定不会如上次那般折磨素书神尊。”
我心下一惊：“匀砚怎么了？”
“匀砚自上次被大公子从雕题国海牢里救出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言不语不进食。大公子强行闯进去，看到骨瘦如柴的她十分心疼。我不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我却看得明白，她是不打算再活了。昨夜她终于开口，说临死前要跟你赔个不是，大公子便叫我来请神尊大人。”晋绾顿了顿，“扑通”一声给我跪了，“还请神尊大人去见匀砚最后一面。”
其实不用她来请，我也打算寻个时机去见匀砚一面。本神尊还未带她去南荒拜师，她怎么能死？
我没敢看孟泽，低头对他说道：“我去见一见匀砚。”
他说：“我陪你去。”
我摇摇头，笑道：“你去三十三天见老君一面吧，老君明日便要闭关了。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昨日连个‘谢’字也未提，老君大概要伤心了。”怕他不肯答应，便又补了一句，“要不你先去三十三天见老君，我在这里等你。你回来之后，我们一同随晋绾去轩辕国可好？”
他终于答应：“嗯，好。”
临走前他又威胁晋绾两句：“你若是敢伤她分毫，我便血洗了你们轩辕国。”
孟泽走后，我撂下书卷匆忙起身，循着晋绾的声音道：“晋绾，你过来扶我一把，快带我去看看匀砚那孩子。”
她慌忙起身扶住我：“神尊大人腿脚受伤了吗？”
我想看清面前的姑娘，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昏暗一片。
她是何等聪明的一个姑娘，看我这般模样，大惊道：“素书神尊，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眼睛受了些伤……你扶我出了银河就好了。”
她搀住我往前走，出了采星阁才问道：“方才……孟泽玄君知道吗？”
“他不知道，所以我才支开他，”我说到这里又嘱咐晋绾一句，“你别告诉他。”
去轩辕国的路上，我觉得一个身影匆匆掠过。我眼神不好，看不太清，只觉得她那素色的裙子瞧着十分单薄。我再回头去瞧的时候，那身影已经遁入虚空，不见踪迹，只隐隐约约留下几丝梨花香。
时隔许久，我又见到了匀砚。我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词——行将就木。
她当真……瘦得不成样子了。
南宭亦是一副疲惫模样，也许是心疼他的这位小表妹，见到本神尊，没了折腾我的心情，眸子极冷，说道：“你劝劝她吧，她或许还能听你一句。”可说完这句，他偏偏又不肯放过匀砚，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心疼，临走时又补了极阴冷的一句，“若是劝不了，就叫她自生自灭吧。”
匀砚神色木讷，眼神空洞，就算听到南宭说的这句话，也没有反应。也许是本神尊的眼睛看不到色彩，所以觉得眼前这个小神仙，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神采奕奕、桃花眼明媚有神的小白脸了。
晋绾轻声同我道：“麻烦神尊大人了。”说完便也退了出去。
我本打算抱一抱眼前这个小公子打扮的姑娘，可是怕一不小心用过了力再伤了她，终究忍了忍，坐在她床榻前面的椅子上，抚着离骨折扇让自己的心神安定下来，望着她心疼地道：“匀砚，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她呆呆地望着我，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喑哑开口，唤了我一句：“神尊大人。”
我笑了：“你还知道我是谁，那便还有救。”
她眼中渗出泪，却依然同我笑道：“神尊大人，我怕是活不了了，临死之前，觉得此生最对不起的神仙便是你。”
“胡说八道，你才七千岁，还不及本神尊年龄的十八分之一，本神尊最难、最痛的时候都没有如你这般寻死觅活，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艰难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觉得自己活着也是个累赘，没有谁……真的需要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若是个累赘，为何晋绾还要匆匆忙忙去银河求我？你若是个累赘，为何南宭还要叫我来劝你？”
“大概，我是他的棋子吧。”她看着我，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却又叫我看不出是哪里奇怪，“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受爹娘疼爱，只是后来渐渐习惯了。可是，我没有想过，我的雕题子民也会弃我而去……”她顿了顿，凄凉一笑，“前几日，我的两位兄长也知道了大夫人的事，他们怨恨我的母亲，大概也不会再来……再来理我了。”
我心里一惊：南宭做事果然不留余地，当初是海牢里的雕题子民，后来是匀砚的兄长，他这是要利用这些人一步一步把匀砚逼上绝路。
我望着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句话叫她反应了许久：“神尊……还让我跟在身旁吗？”
“不，我要带你去拜师。”
我没想到她会拒绝我：“神尊大人若是不想让我留在你身边，那匀砚哪里也不去。”
“不是我不想让你在我身边，而是本神尊觉得，这四海八荒有更好的神仙，他能给你更好的，不管是命途还是修为。”我认真地给她解释。
她却委屈一笑，下意识想要扯住我的衣袖叫我收留她，可是手指快要触到我的时候却顿了顿，收了回去，轻声道：“神尊大人……果然还是要赶匀砚走。匀砚也知道，这世上，做错了事便不该被原谅。”
本神尊想赶紧带她离开这里，就算我养她一阵子，再带她去南荒拜师也是可以的。我握住她缩回去的手，认真道：“你现在随我回去吧。”
她目光一滞，似是没有听明白我方才的话，怔怔地道：“神尊大人……要带我回银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