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将她抱起来裹进怀里，御风飞出屋子。
我一定要将匀砚带走，所以做好了跟南宭讲道理的准备，也紧紧将离骨折扇握在手里，做好了同他拼一场的准备。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抱着匀砚出去之后，门外已经候着三个神仙：南宭、孟泽，还有……梨容。孟泽出现在这里我倒是不稀奇，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现。而梨容，自从给她安完魂后，我没有再见过她，所以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轩辕国。
梨容看着我，似是早已经知道我是谁，对我笑了笑。素色的梨花衣裙在冬日里显得单薄，衬得她的身体也十分单薄。我看着她这般鲜活地立于我面前，是已经有了灵魂的模样，竟然莫名地生出些紧张。
她一直在笑，那笑容里满满的都是叫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温柔，我分不清她到底是敌是友。
南宭一定看到了我吃惊又紧张的表情，拍了拍手掌，慵懒地笑了几声：“真好，花了这么大力气，终于将大家凑齐了。”
我抱着匀砚，愤愤出声：“你什么意思？”
怀里的匀砚却自己挣扎着跳下来，退了两步，跪在地上给我磕了几个头，却不敢看我的眼睛：“神尊大人，匀砚对不起你。”
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脑海里混沌一片，震惊地道：“你说什么？”
南宭摇着坠子，悠闲地道：“素书，你果真是好心啊。”
匀砚朝我又磕了几个头，语气却稳稳当当、无波无澜：“神尊大人，匀砚又骗了你。”
我握着扇子的手指抖了几抖。
我冷笑一声：“真好。”
手中的折扇闻得到我的怒气，瞬间化成三尺长剑，若不是孟泽走过来拦住我，本神尊大概要拿着这扇剑手刃了跪在面前的匀砚。
想来也真是可笑，我堂堂一个神尊，被一个小仙生生骗了两次。
这两次是用一个招数、一个伎俩。
我怎么能这样没用，连续往这坑里跳了两次。
怒火哽在喉中，烧得喉咙生生地疼，开口的时候竟觉得怒火自口中挤出，火气燎上眉目，眼睛有些痒，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修为浅薄、情欲杂生，我竟特意去老君那里给你打听能收留你的师父，叫他带你修行，让你平安无恙；你雕题国沉入南海的时候，我竟怕你也会遭遇不测，急忙奔赴南海，情急之下投入海中去找你说的海牢，想的是把你救出来；我念你不过是一个七千岁的孩子，欺我一次，我当你是受人指使，并不是你的本意，便不去追究……可你如今这般模样，却还要想着再骗我一次，你对南宭，果真是忠心耿耿啊。”
她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不抬头。
我觉得更生气：“你危在旦夕，拿自己的命为赌注引我过来，你一定料得到，孟泽他担心我，自然也要过来。”我看了看晋绾，又看了看南宭，捏紧剑柄横在身前，苦笑道，“你们轩辕国的神仙，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你方才所说，我们聚齐了，要动手就尽快吧。”
晋绾神色诧异，似是没有料到这一切，开口问南宭：“公子，你果真如素书神尊所说，拿匀砚当诱饵，只为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吗？”
晋绾这句话，叫我不知道该信她无辜，还是信她果真不知情。
“站着多累，我们去殿里说吧。”南宭眯眼，摇着手中的菩提坠子，望着我笑道。
我抬头，看到宫墙之上一排侍卫强弩在握，墨甲在身，虎视眈眈看着我。
孟泽也看到了，握住我的手：“你看到这宫墙上身穿紫铜铠甲的侍卫了吗？莫冲动，我在这里护着你。”
我心里一抽……原来是紫色，不是黑色。
于是，我同孟泽被迫跟着南宭去了大殿。
我看到梨容走在前面，心里一阵又一阵地慌。我也说不清自己心慌什么，只是觉得有方巨石压在心头，叫我喘息都变得有些困难。
孟泽低声道：“莫害怕，我在。”
我稳了稳心神，开口问他：“你知道她是谁吗？”
孟泽摇头：“是在老君府上的时候遇到的，可能是老君的故友。我本来打算谢过老君之后便回银河，她却告诉我她遇到了你，你已经去轩辕国了，我便直接奔了过来。”
我终于意识到来轩辕国的路上，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是谁了。“她为何也跟了来？”我问。
孟泽道：“这仙子大概跟南宭早就认识，她说自己也要去轩辕国，便与我同路了。”思索片刻，低声又道，“南宭方才说终于把我们聚齐了，难不成，她也与我们有关？”
我咬了咬牙，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拼死冲出去的想法。
孟泽觉察出我激动的情绪，用力攥了攥我的手：“你认识她？”
“嗯……”过了良久，我才吐出哽在喉中的那句话，“这个姑娘，是聂宿的心上人。”
这世上有个词，叫在劫难逃。
孟泽和南宭都是我复活归来后横在仙途中间的劫数，我遗憾自己没有早早看透，以至于后来的幡然醒悟都为时已晚。
轩辕国大殿中只有我们四个神仙，却掀起了十几万年的恩怨纠缠。
南宭如往日那般斜靠在上首宝座上，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缓缓拂着杯中的茶芽，听到他笑道：“将各位请到这大殿里来，是因为本公子想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有些长，在外面站着兴许会很累。”
离骨折扇被我紧紧攥在手中，右手指尖摩挲着扇骨。我做好了一有风吹草动就执扇而起的准备。我看了看孟泽，殿内昏暗，只点了几盏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端起一杯茶饮了几口，听他低声安慰我：“我会护着你，别怕。”
上首那位放下茶盏，那摩挲在手中的物件，纵然我看不清楚也晓得是那枚千眼菩提坠子。他先威胁道：“本公子有个毛病，故事没有讲完的时候，不喜欢旁人打断。诸位可转头望一望殿门外候着的侍卫，若是哪个先打断了本公子的故事，怕是要被射上几箭。”
他说完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吹了个调子，殿内忽然涌进来百余位精壮侍卫，箭镞在手，皆拉满了弓弦。
也许是故事很长，他觉得单说故事太过无趣，便凭空布了一盘棋。我看不清棋子布局，只看得到棋盘之上仙雾缭绕。他捏了枚棋子落在上面，开口道：“这个故事有些远，远到什么时候呢……大概得从十八万年前说起。”
十八万年，果真很久远。
他指尖又捏了一枚棋子，道：“十八万年前，九重天上有位神尊，可呼风唤雨、化险渡劫，亦可修身养性、种花养木。这个神尊啊，被当时的天帝看得极重，事实上，天帝也是凭借这位神尊号令六界、位居神主的。”
本神尊蓦地抬头。他这是……在说聂宿？
大殿上首的南宭一定看得清我诧异的神情，怕我打断他，便又提醒了一句：“若是打断本公子，这后果素书神尊是知道的。”
孟泽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听他说完，不要鲁莽。
仙雾弥漫之中，南宭手中又一枚棋子落定：“六界安定之后，他便过得悠闲了许多。有一日，他在府上栽种了两株梨花木，其中有一株不到千年就化成仙了。这株梨花木变成一个仙子。这个仙子有倾城美貌，仙子喜欢他，他也喜欢这个仙子。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是多少生灵求之不得的情缘。”
说来也奇怪，昏暗的环境中，我明明连近在身旁的孟泽的面容都看不清，却能清清楚楚看到坐在我对面的梨容的神情。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唇角噙了笑，这笑叫我脊背陡然生凉。
“这棵梨花木为何能千年成仙？是因为当初那位神尊种梨花树的时候也种下了魂魄。”他说罢，看着我，“素书神尊可能晓得这个故事，却一定不晓得种魂成树这件事。”
种……种魂成树？我大惊，本想开口，却又被他打断：“你果然不知道。这位神尊喜欢的，是缕魂罢了。这缕魂陪伴他十几万年，他仙法卓然，有本事将这魂种下，有本事将这魂化成仙子。所以他喜欢这仙子，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不知为何，这个仙子，命不长久。这个由梨花木化成的仙子，最后在凋落的梨花花盏中仙逝，倒也是始终相接，算得上命途轮回圆满。”
他指尖幻化出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淡淡一笑，提高声音道：“好在，这个神仙养了个徒儿。这个徒儿嘴馋，吃了这个梨花仙子颓败时候化成的花瓣。不知道你们可晓得，那位神尊曾经种下的魂，就寄托在这花瓣之上。嘴馋的徒儿吃了这花瓣，身上就有了这薄命的梨花仙子的魂。”
说到这里，他捏出一枚棋子在指尖转了转，打量着本神尊，继续道：“那个神尊，他其实不喜欢这个徒儿。他护着这个徒儿的安稳，不让旁人招惹她，这徒儿以为师父喜欢她。可她不晓得，那个神尊啊，他在乎的、他眷念的其实不过是这个徒儿身上的那缕魂罢了。眷恋已故的心上人，这是人之常情，神亦如此。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好一句……他在乎的、他眷念的其实不过是这个徒儿身上的那缕魂罢了。
这是本神尊一想到就心痛的一件事。如果能选择，我宁愿当初在无欲海被海水溶解掉，也不愿意用梨容的魂魄活到现在。
如今，故事之中的那位梨花神仙安安稳稳地坐在我对面，灯火明灭之中，我清晰地看到她唇上笑意更深。而我唇齿打战，却说不出一句话。
南宭停了半晌，见我没有说话，十分满意，悠悠吐了一口气道：“再后来，距今十四万年前，这天上的星辰在一夜之间陨落无数，苍穹上的星宿亦是同时逆转。”他又布下最后三枚棋子，抬头对孟泽道，“这个劫难距今确实有些远，孟泽玄君这般年纪，或许不了解。九重天上，诸位神仙自然知道这大劫凶险，于是开始相互推诿，更有甚者，自知此劫难逃，连坟坑都提前挖好了。这位神尊占着泱泱神界重要的位子，有着芸芸生灵尊崇的声望，自然要身先士卒，去化解这星辰大劫。却说这个神尊也是个可怜的神仙，曾经为了救这个徒儿，舍过自己的一缕魂魄。也是因为缺了这一缕魂，他仙力不支，最后，于银河畔仙逝，以至于后来灰飞烟灭，没有再回来。”
手中的扇子骤然落下，惹得本神尊的心也是一惊。
我怔怔回想他那句话……他方才说，聂宿是因为缺了那缕魂才仙力不支，于银河畔仙逝的……这缕魂，就是当初为了救我而撇下的那缕魂。他如果不曾舍弃那缕魂，大概就不会死了。
“那个徒儿，沉睡了十四万年，她喜欢自己的师父喜欢得不得了，”他低笑出声，“她曾经为了她的师父，拒绝了本公子。”
孟泽捏着茶盏抬眸看我，灯火晃过，我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怪我满脑子纠结的都是梨容和聂宿，忽略了身旁的孟泽，更忽略了南宭今日的故事其实是针对孟泽的。只是我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不晓得是不是巧合，重归神界的这个徒儿啊，在银河畔，在她师父仙逝的地方，遇到了另一个神仙。却说这个神仙，身穿水色绸衫，有如花样貌，比她师父还要好看一些。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徒儿想方设法靠近这位神仙，用尽手段也拼尽力气地想和他在一起。孟泽玄君，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她这般喜欢你，为什么你伤害她多次她还能坦然跟你在一起？”
我猛地抬头，目光正撞上孟泽捏着茶盏的那只手。我看到他的手指蓦地一顿，热茶洒出来一些，将他的衣袖浸湿。
南宭掌心之中变出一把棋子，黑白混杂，手指一松，棋子纷纷扬扬落在棋盘上，冲散了仙雾。
我听到他阴冷的笑声，带着要置人于死地的狠戾，一字一顿道：“因为，这个神仙的身上，有她心心念念、历经十四万年都不曾忘记的那缕魂魄。”
“你胡说！”我没忍住，握着扇子起身，看着大殿上首这个狠绝的神仙，怒火翻涌而上。
我话音刚落，听到背后风响，一回眸，便见十余支箭覆了诀术，刺破空气而来。
孟泽蓦地站起，御了仙术，将这十余支银箭尽数收在掌心。
“嘘，”南宭轻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本公子还有问题要问。孟泽玄君啊，你不会真以为她看上你了吧？她看上的，其实只是她师父落在你身上的那缕魂魄而已。你想一下，你曾是个娶了二十八房姨太太的神仙，又寄情良玉神君很多年不能忘怀，而她现今是这四海八荒唯一的神尊大人，眉目如画，白璧无瑕，未曾成亲，也没有你这般乱七八糟的往事。你说这位神尊凭什么不介意你的过往，见了你几面就想嫁给你呢？”
“啪”的一声，孟泽手中的银箭被尽数折断。
他侧身望着我，我却来不及细看他的神情。
手中的折扇闻我怒火，化成长剑，凛凛仙风扯过我的鬓发，我攥紧剑柄直奔上首宝座而去，听背后箭镞纷纷而来也顾不得，只想跟南宭拼一场。
“你怎么这般恶毒？！”我咬牙切齿，委屈得眼泪都飞出来了。
他未躲，任我怒火熊熊，将剑刃抵在他的脖颈上。他依然笑得轻狂：“怎么，说中你的心事了，要杀我灭口？”
我手中的扇剑更加贴近他的脖颈，有血自剑刃处渗出来。我大喝道：“你为何栽赃我？我要你给孟泽说清楚！”
他盯住我的眸子，右手握住剑刃：“你真要杀了我吗？你杀了我，就没人告诉你……”顿了顿，他故意咬重最后那句话，“让聂宿复活的法子了。”
南宭比我想象的还要恐怖。
我从未想过，最后会是面前的这个神仙说出“聂宿复活”这几个字。
他攥住剑刃，顺势将我拉近一些，血液缕缕而下，一半落在他的袍子上，一半落在我的素衫上。他的眼睛里缓缓流出欣喜：“你一定也想知道对不对？其实这个方法很简单。”
“你休想骗我。”我以为这句话我说得镇静，可握着剑柄的右手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笑得更加大声：“到底是不是骗你，你要听一听才好。”说罢，他轻而易举地直接挑开我手中的扇剑，御风落到孟泽身旁，负手踱了几步，扬声道，“这个法子，孟泽玄君也听一听。毕竟，与你有关系。”
说罢，他往殿门口走去，对着一众侍卫道：“你们下去吧，接下来，不需要你们动手了。”
我执剑立在大殿上首，低头的时候看到他留在宝座旁边的棋盘，见棋盘之中九处星位尽数落了棋子，这是一盘“让子棋”。可纵然是这样，最后他扬手撒下的一把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时候，提前占了九处星位的棋子仍被团团围住，败得一塌糊涂。
我突然了悟他的意思：纵然他大发慈悲让步了，我们却依然逃不出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