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大殿中央的他看着我笑道：“素书神尊应当知道过世十几万年的梨容是如何复活的，对，是老君收集了她的魂魄，并将其附在梨花木上。所以，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如果还有聂宿的魂魄，将这魂魄也附在某个物件上，它说不定也能化成聂宿呢。现在聂宿的魂魄在哪里来着？大概是在……”
我猛地抬头，看到他故意看了看孟泽。
孟泽终于抬头看我，沉声问我：“所以，我身上有聂宿的那缕魂，你抽离出来，就可以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聂宿了，对不对？”
南宭笑道：“你说得对。”
“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聂宿的魂不过只剩这一缕，是如何也变不成一个完整的聂宿的！”我忽然反应过来，南宭是在挑拨，“梨容能活过来，是因为老君收集全了她的魂魄！”
孟泽轻声一笑：“果然……你早就知道我体内的这缕魂是聂宿的。”
“她自然知道，她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可笑她口口声声说本公子冤枉她，其实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望着孟泽，百口莫辩，眼眶里依稀有些雾，看着那个墨袍的神仙更加模糊，开口道：“孟泽，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又如何……我从未把你跟聂宿当作同一人，我当初靠近你，是因为这缕魂，但这缕魂不是我喜欢上你的原因……”孟泽却不抬头看我一眼，于是我越说越觉得说不清，越说越觉得落入他耳中的都是狡辩。
“如你所说，聂宿的魂魄现在不完整，他没法像梨容一样复活。”南宭走到我面前，摇着他的千眼菩提坠子，从容地道，“但是，你忘了我那会儿说的话了。当初聂宿喜欢一缕魂，那缕魂同样不完整，可他将这缕魂种下，不是依然长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梨容吗？况且，如今你不用这么麻烦，因为你身上有件宝贝。”
他靠近我，伸手扯下系在我腰间的玉玦，举在我面前：“这宝贝便是当日凌波仙会上我当作礼物要送给参加仙会的神仙的东西。这是聂宿神尊的遗物，只要把聂宿的那缕魂附在上面，养一阵子，这玉玦就能化成一个聂宿。”
本神尊望着那枚玉玦，思索着他方才说的话，震惊不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师父的魂魄就在孟泽玄君身上，能不能复活，就在——”说到此处，南宭抬手指了指我手中的剑，“就在你手里。”
他又转身看了看孟泽：“聂宿的那缕魂早已同你的魂魄融在一起了，她要是强行抢走她师父的这缕魂，孟泽玄君你大概是活不成了。”
我喊道：“你说的不是真的，我不信你。”
一直坐在那里的梨容却突然起身，走到我身边，望着我道：“你能不能把这枚玉玦给我？”
我浑身一僵：“你什么意思？”
她抬手触上那枚玉玦，手背上的梨花栩栩如生，抱歉一笑，说道：“事实上，这枚玉玦，曾是我送给聂宿的信物。所以，这玉玦，我拿回来，素书神尊不介意吧？”
那日为她安魂时看到的场景又浮上我的脑海。她被聂宿抱在怀里，说话的时候委屈又可怜：“我不该偷你的玉玦，虽然这玉玦本就是我送给你的，但是我不该借着这玉玦的仙力去凡间的茶馆听书；虽然我也没听几段，但我万万不该在凡间睡着；虽然……”
如今她要把这玉玦收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我能理解。
可本神尊偏偏听了南宭的话，对玉玦有了提防：我怕她拿走这玉玦后转身就要刺死孟泽，硬生生扯出那一缕魂魄，让聂宿活过来。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都纠葛在一处了。
南宭将我们聚到一起不容易，我开始知道，这件事情果真不简单。
丝丝缕缕的线索在一瞬间联系到一起，我觉得自己快要看破，可猛一抬头，却发现自己仍然处在樊笼之中。
我遇到文儿，文儿遇上尹铮。后来偏偏发现尹铮是邪魔之身，盗走了孟泽的一缕魂。我那时候反复跟孟泽确认过，他缺了那一缕魂，为何还能活得安然。我甚至觉得这件事情棘手，不知道该不该劝他放弃尹铮体内的那缕魂魄。
如今果真出了问题，我若是让聂宿复活，必然要把他的魂提出来。孟泽如果不死，只能去拿回自己的魂魄。可尹铮早已身死，灰飞烟灭，化成了黄昏时候北上天的几片玄色烟云。
梨容最终还是将玉玦握在了手中，莞尔一笑：“你喜欢聂宿吧，你也想让聂宿活过来吧？”
我却看到她的衣袖里藏着一把匕首，看到她说完那句话，微微转身，目光落在殿中央的孟泽身上。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将她手中的玉玦抢过来，扯过疾风挡在孟泽面前，望着南宭和梨容，大怒道：“你们休想伤他！”
可是有声音自头顶传来：“素书……能伤我的，是你。”
身后的那个神仙苦笑一声，握着我的肩膀，令我转过身去。
他垂眸看我，这么近的距离，我终于看到他失落的却依然笑着的模样：“如今我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体内蟒毒也清除了，曾经在西山斩杀梦貘留下的伤也已经痊愈，他们俩都不是我的对手，就算是殿外那些侍卫也伤不了我。毕竟当年，我也是轻轻松松单挑过东海两万虾兵蟹将的神仙……这里，外面，除了你，没有谁能伤得了我。”
我看到他漆黑的瞳仁里依稀有一个泪水盈眶的本神尊。我凄笑一声，哑了声音道：“所以，那时你为何不带我冲出去？我们明明可以不来听这个故事，你为何要劝我不要轻举妄动？你明明打得过，为何还要拉着我跳进南宭的圈套？”
不远处的南宭漫不经心地开口：“因为在你宽慰匀砚，叫她跟你去南荒拜师的时候，房外的本公子就跟孟泽玄君说，要将一桩关乎你和他生死的事情告诉他，想听的话，就待在这里。他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该在乎你的生死。”
孟泽落在我肩膀上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收了回去，自嘲一笑，说道：“你果真不想听这个故事吗？不听这个故事的话，你心爱的聂宿大人，如何回得来？”
我眼睑一颤，泪珠滚烫，然后落下来：“你觉得我会把你杀了，叫聂宿回来是不是？”
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阑珊的灯火，面颊上的颜色一半深一半浅，开口的时候声音落寞得如这阑珊的灯火：“南宭他说得对，我其实配不上你。我声名狼藉，娶过那么多夫人，还不曾忘记阿玉，屡次伤你。你杀了我，换聂宿回来，是应该的。”
怒火席卷我的心智，我死死扯住他的衣襟，开口的时候唇齿都在打战：“你什么意思？你果真还是信南宭，对不对？！”
可孟泽早已听不进我的话，他指了指我挂在指尖的玉玦：“你可能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都要将这玉玦放在枕下能摸得到的地方。你忘了吗？当日在慕花楼楼顶，你说过，你有一个故人，提到他你就想哭。”
他低头看着我，良久之后，抬头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慰我，开口说的话却叫我非常难过：“素书大人，在你陪我的这些日子里，我很开心。由你动手，我是愿意的。如今你的故人要回来，你大概……就不会哭了吧。”
我知道，孟泽是想尽办法要对我好，好到都想用他的命换聂宿回来。
可他不知道，我想了千万次让聂宿重新回到这神界，以安然无恙的、活着的姿态站在我面前，可我不想让这个此刻安安稳稳站在我面前的、我喜欢的神仙去换聂宿回来。
他以为的对我好，却是我最痛、最难过的事。
出了大殿，我决定不再喜欢孟泽，也不再同南宭和梨容有纠缠。
孟泽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不知道。
因为他在我身边，抚着我的头发，笑着对我说：“你还记得我送给你的东西吧。”
我点头：“钺襄宝剑的剑诀。”
他说：“你若是记得，能不能把第一句念给我听。”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孟泽这种性子耿直的神仙也会诳我。我以为他要确认一下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所以才问我还记不记得剑诀。
我也急着向他证明我是喜欢他的，证明我没有忘记他告诉我的剑诀：“我知道，我自然知道。”紧接着便听他的话，念出了第一句。
于是，一把虚形的宝剑凭空而出，剑柄飞到我手里——可那时的我离他很近，那柄虚空的钺襄宝剑有一半没在了孟泽的身体里。
下一刻，随着剑诀最后一个字的落定，钺襄宝剑从虚空化成完完整整、冷光凛凛的实形。
我猛地抬头，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是本神尊目眦欲裂的模样。
他拥住我，剑身又没入他身体几分。他依然如和我最亲密的时候那般，低头咬了咬我的脖颈：“素书大人，我是喜欢你的，你要相信。”
压在我心上的那句话混着眼泪滚滚而出：“我也是喜欢你的，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以为我要让聂宿回来？！”本神尊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这般哭号过了。
我看不清颜色，而他又穿着那件墨色的袍子。我看不到血水流到了哪里，我看不清他的衣袍之上哪里是血。
最后他倒在我面前，我竟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我喜欢的这个神仙啊，他这么傻，他恨不能将我想要的都给我。“你觉得我想要的是聂宿，但我想要的是你。”只是我不晓得，他最后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这些话。
出了大殿我就不再想喜欢孟泽了，因为，梨容说出了一件事情。
我后悔我知道得太迟，等我醒悟的时候，都来不及了。
这件事情，要从聂宿说起。梨容告诉我，她和聂宿生离死别，是因为他们二位神仙身上本来就有躲不开的劫数。
这劫数便是：两情相悦，必有一伤。
浅显些说，当初聂宿只要同梨容两情相悦，他们两位中便会有一位要逐渐撑不住，继而死去。当初梨容就是跟聂宿两情相悦，才会染了伤病，最后仙逝。
这劫数听着荒唐又蹊跷，甚至我以为这只是凡间那些说书人口中的野史传奇。什么天赋异禀，什么生降祥瑞，什么天生为王，什么命定为寇，什么轮回相克，什么生死相隔，都是笑话。
如果两个神仙两情相悦，就有一个要生病，要死去。
这个神界，我猜不透。这命里的劫数，也让我始料未及。
我跪坐在倒地的孟泽身旁，看到自己素色的衣衫上大片大片全是暗色的水泽，血腥缭绕，挥之不去。
我早已不惦记生死了，却听到梨容说：“你大概也是知道的吧，聂宿的一缕魂在孟泽身上，而我的一缕魂，曾被你当作花瓣吃了。你们二位身上分别有我跟聂宿的魂，也同样继承了这‘两情相悦，必有一伤’的劫数。听闻你这次回神界后，过得不太好……”她顿了顿，指着孟泽问我，“那他呢，他遇到你以来，可平安无恙？”
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眼前烟尘弥漫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周围。
也便是在这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老君闭关前告诉我的话。
那时三十三天冬色寂寥，白雪霏霏，我将眼睛的清明给了孟泽。老君捋着胡须，望着远处，微微叹气：“我前几日也琢磨过你的事情，也不晓得我琢磨出来的这些有没有用……唉，还是说给你听一听吧，这一万年里我可能不能出来，你心里对这件事有个数，也能长个心眼儿。”
……
“听闻天帝几个月前惩处了一个仙官，那个仙官伙同其他神仙揍了你，你那时浑身是血，差点儿被那帮劣仙揍死？”
……
“那时候，孟泽玄君血洗西山，被梦貘围攻，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可有其事？”
……
“九月，凌波仙会，武广大仙砍伤孟泽右肩。你当时坠入毒蟒之中，右肩被毒蟒的獠牙贯穿，也受了伤。”
……
“如今，又添了一桩。他的眼睛受了伤，你的眼睛也同他之前那般，不能看清了。”
……
“这是巧合还是有缘由，老夫也说不准、参不透，只能看到这些浅显的东西，说出来给你提个醒罢了。你这命途，也不知是谁安排的，也忒坎坷、忒崎岖了一些。”
……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好一个“两情相悦，必有一伤”。我后悔自己知道得太晚，我后悔自己不曾早早看破，我后悔没将老君的话放在心上仔细琢磨。
南宭走到我身旁，居高临下，睥睨着我道：“你想要他活着吗？本公子能救他一命。”
我开口：“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