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吧。你同他之间的纠缠大概是个死结，唯有此法可斩断。他能活着，你也能活着。日后你们仙途坦荡，相安无事。”
于是，我放弃了孟泽。梨容说，她也能劝孟泽放弃我。
我们喜欢得这般辛苦，也不知道是招谁惹谁了，不晓得当初得罪了哪个挨千刀的，叫我们连喜欢一个神仙都这般不容易，最后为了保住对方的命，不得不放手。
我起身要走，南宭要跟出来，我摆摆手，让他先把孟泽救活。
“等他醒了，你们记得把这个混账劫数给他说一说。他……他若是问起本神尊，你就把我的这句话传达给他。”我捂住脸，却觉得控制不住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我放过他，他也放过我。大家为了保命，不要再见了吧。”
大殿之外，日光刺目。
我看到了一直跪在殿外的匀砚，心里几次生出抬起扇子杀掉她的冲动。
可我最后还是将她带走了。她欺我、诓我、设计引诱我来此不假，她骨瘦如柴、朝不保夕也不假。
我拎着她驾云一路飞到南荒，她一言不发，平静得很。
什么舍不得本神尊，一定要留在本神尊身边，果然统统都是假话。正因为这样，我更觉得要把她送去南荒教化一下，免得她再祸害旁人。
经过重重引荐，日暮时分，我终于在南荒一个荒凉的、落满了雪的山头上见到了传说中的佛法超绝的九阙。
他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树上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我看不到日暮时候从西山照耀到这里的云霞，纵然他背对着我，我却依稀能感觉到，他周身的佛光落在这山头上，透过大片大片的冰雪，透过漫山遍野的荒芜，隐隐能看到隐藏在冰雪和荒草之中的带着绿意的生机。
你说慈悲是什么，我觉得在这悲凉境地里苦苦挣扎着的生命，就是这世上最大的慈悲。
那个女娃娃好像认识匀砚，眼珠灵动地一转，嫩嫩地开口：“云妍表姐，你怎么来了？”
我才知道南宭有个妹妹，叫南宫。南宫南宭，有宫成宭。
九阙没有转身，我在他背后默默行了礼，开口道：“在下素书，身旁是仙官匀砚。匀砚心意杂乱，邪欲丛生，无心修行，所以在下带她来拜师，还望收留。”
“哦？”九阙语调一转，似是我说的话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我是不会白替你管教孩子的。”
“那你要什么？”我下意识地在袖袋里摸金叶子。
“我要的不多，不过是一幅画。”
“画什么？”我不明所以。
那个神仙清朗一笑，声音却越来越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就画我呀！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就画什么样。”
他云袖一挥，突然转身，素袍不染纤尘，身形笔直颀长，眼眸轻轻开合，似有三月最好时候的桃花落在他眉睫，饶是最明媚的花瓣，也不及他十分之一好看。有的男神仙，也当得起“如花似玉”这个词。
我怔住，对着这个神仙脱口而出：“孟泽。”
21．似此银鱼，夙缘绕之
他斜靠在那棵歪脖子树上，手指拂了拂树上那女娃娃的发上沾染的雪花，眯眼笑道：“上次叫我聂宿，这次叫我孟泽。素书神尊移情别恋了吗？”
他的声音缥缈，落到我的耳中：“生有八苦，有一苦曰‘求不得’。一切荣乐，可爱诸事，心生欲望，却求之不得。素书神尊，十四万年已成空，莫再错过眼前人。”
我望着他，笑了笑：“皇叔别来无恙，我曾经被你侄儿逮捕入宫，差点儿成了你的夫人。不对，我现在应该叫你九阙帝君？”
来的路上，我已经听闻九阙袭了帝位。
歪脖子树上的小姑娘一听我这话便跳下来，小身子正儿八经地挡在九阙面前。其实她刚刚挡得住九阙的膝盖，整个人却十分高冷：“本公主给你十万斛金珠，你赶紧离开这儿，他是我的夫君，你别再想着做他的夫人了。”
本神尊被她逗笑了，挑眉望着这个娃娃道：“你是谁？”
“她是轩辕国的小公主，南宫。”九阙捏着她的小肩膀，又将她提回树上。
我笑得不太正经：“我倒不知帝君还有这么个小娇妻。”
九阙转头看我，脸上浮出几抹尴尬：“你莫听她胡说，我这个年岁，可当她爷爷了。”
南宫迅速抱住九阙的胳膊，睫毛忽闪忽闪，精灵得很：“我不嫌弃你老，一点儿也不嫌弃。”
本神尊：“……”
九阙收下了匀砚。
他道：“终生之中，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只是本君自己到现在也没明白这个道理，别说渡他人了。不过，这个孩子留在这儿，给南宫做个伴也好。”
我谢他收下匀砚，打算提笔给他作一幅画，他却摆了摆手，笑道：“我已经知道你看到的是谁了，你便不用画了。不过，神尊大人移情别恋的事，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九阙的脸是一面照心的镜子。我初回神界，看他的脸是聂宿的模样，如今，他在我眼中是孟泽。
见过他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心中那情意所化的树的纷杂枝条统统被修剪干净了。我喜欢孟泽，已经成了直截了当、干净利落的事情。
“我把神尊当朋友，所以我劝你去日苦多，来日方长，珍重这姻缘；但从佛法角度来说，我当提醒你一句，你身上怕是牵扯了前世的夙缘，业果如火，当避当断。”
九阙果然厉害，一眼看出我身上有解不开的劫数。
我看着他道：“我没想到当初在凡间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的皇叔会是南荒帝。如今觉得，你还是有些本事的。匀砚托付给你了，若后会有期，必痛饮一场。”
临走的时候，匀砚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手指匆忙扯住我的衣袖，唤了我一句神尊大人。
天真烂漫的气泽顺势而上，恍惚中有明媚灿烂的景象涌入我的灵台。
那是日暮时分，有少女驾着满载夜明珠的马车驶进轩辕国，她背后，大片大片的云朵铺满西天；她面前，皎皎月光清澈明亮，月光之下，立着迎接她的神仙——轩辕国的大公子。
她翻身下马：“大公子，我弄丢了一颗，你介意吗？”
广寒之下，南宭摩挲着手中的千眼菩提坠子，看着身后那一车夜明珠朦胧如纱的光将面前这个小“少年”映亮。
我想过，南宭那厮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匀砚自此对他情深不移，宁可屈身去做他手中的棋子。
直到今日，我才听到那句话：“云妍公主是这世上最好的夜明珠，你来了，就很好。”南宭笑道。
三个月后。
又是一年的三月初一，天帝在翰霄宫大摆宴席，专门请我。
我已在凡间勾栏瓦肆沉溺月余，被那个刚正不阿的司律神君寻到的时候，早已在几个姑娘怀里醉得不省人事。他说本神尊败坏风气，不成体统，要去天帝跟前参我一本。
我打了几个酒嗝，呼出一团酒气，冷笑几声道：“请便。”
司律神君不知道，天帝大人有求于我。
这话要从二月十九那日说起，九重天上的天帝大人遣了身边的仙官去银河给我送帖子，说有要事商议，三月初一他在翰霄宫为我摆宴，叫我一定要去。
这场景与十四万年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本神尊自然也知道天帝为何要请我。自天璇星陨落，诸神便开始惶惶不安。他们说这天上已经有洞明、天璇两颗星陨落，是大凶之兆。
晋绾却跟我说，陨落的星星不是两颗，而是四颗。几万年前，本神尊还在沉睡的时候，北斗星宿里的玉衡、摇光二星已经陨灭。北斗星宿有七颗显星和两颗隐星，快要陨落一半。而北斗星宿向着北上天的紫微帝星而生，帝星的光亮已经黯淡。这劫难，远比诸神想象的更加诡谲且不可抵挡。
晋绾觉得那次是她来银河请本神尊去救匀砚，导致我落入算计。她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过，也跟孟泽保证过，不会伤我分毫，但是最后却使我掉进圈套，最终与孟泽老死不相往来。她说亏欠我，一定要来伺候我。
起初我是拒绝的。不过到后来，我发现晋绾做的饭十分好吃，便留下她了。好吧，说实话，我自己在银河深处太寂寞，所以答应她留下来了。
其间苏苒来银河给我送新做的点心，晋绾和她十分投缘，两个女官聊着聊着便琢磨出了更多点心的样式和做法，可怜那几日本神尊顿顿吃点心，好在花样多，没有吃腻。
除了厨艺好，晋绾细心妥帖，话不多，偶尔却会说个乐子给我听。后来，她担忧我，也会打扮成男子模样，送我去凡间，却只在慕花楼外面等我，从不进去。
晋绾到底曾在南宭身边做事，她知道的，不比天帝身边的神仙知道的少。
于是，我信她所说，现今这星辰的劫难，比诸神想象的更加凶险。
不知道是哪个神仙提醒了天帝大人，或是天帝大人自己想起来了，所以把本神尊搬出来了。所以，他要大摆宴席，明面上请我去喝酒，实则请我去殉劫。
今日司律神君来得巧，赶上晋绾回银河替我取干净衣裳，没人拦住他，他冲进姑娘堆里，怒发冲冠，要参我一本。本神尊骂了他一句，他便揪着我的衣服，冲出慕花楼，在这暖融融的春光里，带着我一路乘风破浪升了天，进了翰霄宫，见了天帝大人。
现今的天帝大人参悟透在请人办事这件事上，做不成卑躬屈膝，也应当做到和颜悦色。他见着醉醺醺的本神尊，不像他爷爷那般目若铜铃、面皮铁青，而是面带春风，摆出一副亲切又和蔼的模样，问我：“素书神尊可是从凡间来？”
司律替我答了是，顺便参了我，说我私生活混乱，跟一帮姑娘做不知廉耻之事。
本神尊笑了，一个酒嗝应景冒出，没忍住说了实话：“如果跟姑娘喝酒是不知廉耻，那今日天帝大人专门在翰霄宫摆大宴跟我喝酒是什么？也算不知廉耻？”
司律耿直，又参我私自下凡，扰乱神律仙纲，不把天帝大人放在眼里。
那我只有装傻了：“哦？现今不允许神仙下凡了吗，就算是体察民间疾苦也不行了吗？这规定是何时有的，本神尊苏醒归来，竟从未听大家提起过。”我越发痛心疾首，“这么多神仙，怎么没有一个神仙告诉过本神尊这件事？你们现在这个律法普及工作是谁主持的，怎么没有普及到本神尊头上？”我撸起袖子，朝着宝座上的天帝说道，“天帝大人，素书也要参一本，是哪位神仙负责宣传神界律法的，白白拿了俸禄却不尽责，真叫人寒心。”
司律朝着天帝大人“扑通”跪下了：“是微臣。”他还是不死心，打算跟我玉石俱焚，“天帝，我请求你将我和素书神尊一同处置！”
天帝终于忍不住了，和蔼地说道：“不知者无罪，带素书神尊入座。”
司律差点儿被气哭。
本神尊再不用像当年那般跪在天帝面前磕头，多少有些欣慰。只是醉意浓了，脚步之间难免不太利索，自己绊了自己一脚，好在有个俊逸的年轻神仙扶了我一把，那个动作，叫我想起当年的长诀。
我低头道了声谢，看到了他衣袖上的龙纹样式。这位大概是太子。于是我抬眼，多瞧了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帝在大殿上首举杯望着我，亲切地道了一句：“爱卿。”
他该说正事了。
现今的天帝跟他的爷爷很像，说的话也同当年差不多：“如今左辅洞明星、巨门天璇星相继陨落，帝星被玄光缠绕，星光湮灭，此征兆诡谲难测，怕是大劫之象。素书大人乃上古神尊，亦经历过十四万年前的劫难，如今这桩大劫可有解决的方法？”
他问我有没有办法，我笑了笑。笑声自肺腑涌出来，端着酒杯的手跟着晃了晃。
天帝看不懂我的神情，疑惑地道：“素书神尊为何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