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灌下那杯酒，作了个揖：“天帝大人请我来，就是问我有没有办法吗？难道不是笃定了素书有办法，所以才设了宴吗？若我说没有办法，不晓得天帝大人今日能否叫我走出这翰霄宫？”
天帝被我的这句话噎了一噎，但还是和蔼的模样，呵呵一笑，道：“寡人确实觉得素书神尊有法子，所以才邀请你过来，素书神尊既然敢赴宴，应当也是胸有成竹的吧？”
天帝大人何其聪明，顺了本神尊的话，又给本神尊设了个套。
我是有办法的。
来这里之前，我便想好了办法。如他所说，如果没有办法，本神尊便不来了。
我自然记得聂宿临死前嘱咐我的话：“素书，无论如何，你如今的神尊之位，是你当初贡献鱼鳞换来的，如果天帝大人以后再想让你为苍生殉劫，你也不要再听了。我替你挡过这一桩，却挡不过以后的事情了……你也知道，这银河的星辰一旦陨落，不是那么好补全的。所以你长个心眼儿，日后天帝若再专门宴请你，十成是要你去送死，你便佯病在府。”
聂宿预料到天帝会设宴再请我帮忙，他甚至替我想好了拒绝的方法……可是他一定没有料到，他的心上人梨容仙子会为这件事亲自来找我。
司律来找我前，梨容找过我。那时，我正同七八个姑娘饮酒，梨容裙袂缥缈、步履款款地走到我面前，说有话要同我讲。
本神尊其实也很坏。我记恨她同南宭联手揭开我与孟泽身上的死结给我看，也记恨自己体内有她的魂魄，阴错阳差，叫我如今不能同自己喜欢的神仙在一起。
她在我身旁足足站了两个时辰，看我跟姑娘欢声笑语地喝了两个时辰的酒后，本神尊才遣散身旁的姑娘，摇着扇子躺在软榻上，看她立在我面前，听了她要讲给我的话。
“素书神尊，你应当还记得那几句话吧？”
我眯了眼看她：“本神尊记得的话多了，忘了的话也多了，请问梨容仙子说的是哪几句？”
隐隐仙雾生出，她不紧不慢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卷卦书递给我。我觉得这卦书有些熟悉，没有接过来，只笑了几声，故意使唤她道：“还麻烦梨容仙子展开给本神尊看看。”
她听到我的这句话后，动作倒也还温柔，文了梨花花瓣的那只手提起卦书横展开来。
纵使是深夜，纵然本神尊眼神不济，看不清楚，却把灰白卦书上的那几行字看得十分清楚：“九天有鱼，茕茕而游。维眸其明，维身其银。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
我冷了声音：“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卷卦书？”
她垂眸看我：“在老君府上看到的，我借来看一下罢了。”
我脊背僵直：“老君已经闭关，你是从他府上偷来的吧？”
“素书，”她温雅一笑，“如果我说是老君在闭关之前，将这卦书连同你跟孟泽的事情托付给了我，你可信？”
我哂笑：“本神尊不信，他凭什么将我托付给你？！”
“凭他跟我是故友，且先于你。”她语调从容，并不凌厉，可入耳的时候，叫人觉得这话绵里藏针，“我无意同你计较，就连我的面容被雕琢在了你的脸上，我的魂魄散成花瓣被你吃掉，这些事我都不想计较。但是，现今这件事，我想跟你聊一聊。”
本神尊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你说吧。”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我来找你，是想请你救苍生的。”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句话叫我笑出声，杯中的酒晃了出来。我看着她道：“本神尊还是第一次听到把让我去死这件事说得这般直接的，就是天帝大人也得说得委婉一些。”我直起身，凑近她，撑着下颌看着她，又道，“况且，凭什么你叫我去救苍生，我就得去救？我打三万岁那年就开始厌恶你，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她的神情冷冷的：“如果你不去救苍生，我们都活不下去。如今牺牲了你，芸芸众生都可免于灾难。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你是不是复活之后脑子没跟着魂魄回来，居然当着本神尊的面说让本神尊去死很划算？”我转了转酒盏，笑着打量她，“劝人去死……没有这么劝的。你应当跟天帝学一学，要请我去救苍生的话，先设个大宴才好。”
她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样叫我觉得有些阴冷：“素书，那我就更直接一些地说吧。六界苍生怎么样，我其实并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个神仙。”
“谁？”
“以前的聂宿，现今的孟泽。”她道。
本神尊一怔之后哑然失笑：“他们并非同一个神仙，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她也笑了：“我自然知道，但是孟泽身上有聂宿的一缕魂魄。不管聂宿回不回得来，我都要护着这缕魂永生不灭。况且，你喜欢孟泽，你也不想看到安然无恙的他有朝一日会仙逝吧？”
“他如今安然无恙啊……”我听自己喃喃说道。我忽然觉得这个神仙真的印在我的心里，刻在我的骨上，有千丝万缕的线纠缠着我，一端缠着我的血脉，另一端系着我的耳目，叫我听到、看到这个名字时，都觉得想念混着血水游至周身。
他安然无恙，果然是很好的事。
“当初你与他断情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避开那‘两情相悦，必有一伤’的劫难，好让他安然无恙地生活下去吗？”梨容理了理衣袖，不紧不慢地道，“如今你不去救他，他便真的要在这大劫之中仙逝了，而且，一同仙逝的，还有六界所有的生灵。”
我抬眸看她，看着她这副梨花木雕刻而成的精致外表，觉得她的这颗心是把漂亮的散着温柔光泽的却杀人无血的刀。
聂宿的这个心上人，果真厉害。
“如今看来，当初给你安魂的时候，似乎安得不太好。”我想起这件事来，又往酒盏里添了些酒，抿了几口，一杯酒清冽入喉，叫我越发清醒，“那一半是成全，一半是怨念的魂，是我和老君费了很大力气才安放的，还专门挑了九月初八这个日子。本神尊在那个院门口喂了几个时辰的蚊子候到半夜子时，哪知道，竟没什么用。”
她寻了个圆凳坐下，拿过酒杯，给自己倒满了酒，遮面仰头，一饮而尽，一招一式，都是仙子该有的典雅。她眸子轻合，说道：“你一定很好奇吧，为什么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我却不是成全你的那个梨容？”
我点点头：“有些好奇。”
她捏着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我倒了一杯酒：“事实上，老君瓶子里装的魂魄，是反的。”
我捏着酒盏的手蓦地一僵。
“若我起了坏心思，就应当告诉你，老君是有意为之。他根本不想帮你，我才是他的故友，你连他的朋友都算不上。”她眉目如画，轻笑出声，“可如今你要为苍生去化解这劫难，那我便好心一些，告诉你真话算了。事实上，老君也不晓得那瓶子里的魂魄是反的。老君身边有个书童，你应当知道吧？那日大雪，他曾递给你袖炉叫你暖手。他不小心打翻过那个黑色的瓶子，那一半魂魄游出来，同白瓷瓶里的替换了。一个小小的书童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安魂那日，黑色的瓷瓶碎了，是因为它被摔过一次，不太结实。不过，我故意将一些怨念的魂魄留在里面，安魂的时候，从黑色瓶子里出来的魂魄被玄色包裹，你们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所以，本神尊当日看到的那三幅场景是……”
她点头，笑声更冷：“没错，都是那有怨念的魂魄故意叫你看的。你当日难受了吧？”
本神尊没能控制住自己，酒盏被悉数打翻。
我掏出怀里的折扇，一跃而起，新化成的扇剑剑刃锋利，贴上她的脖颈。
她的动作比我更快，迅速退到一丈外，撤步回袖，目光温和，面容平静地道出一句话：“杀了我，你觉得聂宿会原谅你吗？”停顿片刻，她轻轻一笑，“况且，你如今连眼睛的清明都没有了，我只要略施仙法，灭了这烛灯，你便是拼了全力，也打不过我。”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孟泽，她知道我心里敬重聂宿，不忍下手伤他的心上人。
剑尖直指梨容的脖颈，到底没能刺出去。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她同南宭都是善于攻心之人，用得最熟练、最锋利的兵器是语言，他们会将你的心伤个完整。
夜里，云影幢幢，新月如钩。
我想了很久，饮了一壶又一壶的酒。
我想捏着扇子给自己些心安，却不慎握住扇剑剑刃，割得掌心生疼。有血水落在那卷卦书上，卦书背面竟渐渐显出字来。
我心下一惊，拿起来放在烛火旁边，看到那几句卦语竟是接着卦书正面所写：“鱼鳞数众，可补银河；鱼鳍数寡，可护北斗。鱼目数双，可填相思；似此银鱼，夙缘绕之。”
几行卦语入目，本神尊早已僵住，动弹不得。
这……这四句话里已有三句成了真。鱼鳞众多，当年被聂宿剐下补了银河的星辰，这一桩不假；鱼目数双，去年十二月，眼睛的清明被我取下来，给了我的心上人孟泽，这一桩也不假；夙缘绕之，与南荒帝九阙提醒我的一模一样，他说我身上怕是牵扯了前世的夙缘，业果如火，当避当断。
如今，只剩下“鱼鳍数寡，可护北斗”这一句。而这一句，业已昭然。
北斗星宿有七颗显星和两颗隐星，星宿里的玉衡、摇光二星已于几万年前陨灭，去年洞明星、天璇星也相继应劫，北斗星宿向北上天的紫微帝星而生，紫微帝星星光已经黯淡。三月初一，天帝在翰霄宫大摆宴席，专门请我，为的就是北斗星宿里的这几颗星星。
好一个“鱼鳍数寡，可护北斗”啊。
我也终于了悟自己为何屡屡跟这星辰扯上关系。从文儿到尹铮，从匀砚到南宭，他们哪一个不是有星辰夙缘？他们出现在本神尊的仙途里，有些因果，或多或少我有参与。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统统都写在这卷卦书上！
我举起卦书，从前往后又看了一遍：“九天有鱼，茕茕而游。维眸其明，维身其银。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鱼鳞数众，可补银河；鱼鳍数寡，可护北斗；鱼目数双，可填相思；似此银鱼，夙缘绕之。”
我终于知道，那困着我的，叫我屡次受伤却躲不开、逃不出的樊笼是什么，原来是这几行卦语。
夜有些长，又有些短，凡间青楼烛火灭尽，滚滚红尘之事都成清酒入我肺腑。
我了悟了前因后果，却想不明白自己的仙途为何这般曲折。
我向来不喜欢自怨自艾，也向来不会临危而逃。
有些时候，我清醒得很。
这天下苍生若在这一劫之间尽数灭亡，这世间该是何等荒凉？
这四海八荒若在这一夕之际全然倾覆，这六界该是何等萧索？
孟泽也是这苍生之一。
就算此事与孟泽无关，难道苍生的性命，本神尊真要置之不顾？
凡间有句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本神尊从三万岁那年开始占着这九重天上神尊的位子，到如今已有十五万年。虽然这神尊的担子我担得清闲，担得无趣，担得稀里糊涂，担得时常忘记自己还是天上地下的神尊大人，但凡民供我一年又一年的香火，我三万岁登神尊之位的时候也受过八方神仙的跪拜。纵然我平日稀里糊涂、悠闲自乐，还时常来凡间约姑娘喝花酒，却不可以放任自己在这时候袖手旁观。
十四万年前的三月初，星宿逆转，寒风乍起，吹走春日和暖，那时即便不是为我，聂宿大人会放置四海八荒的生灵于不顾、抱恙于神尊府而不出吗？
我看着那卷卦书，灌下一壶酒，突然大笑一声，觉得一切都有了打算，一切都有了了悟。
我们做神仙的，不是白白受人尊敬的。当年我的聂宿大人，他就算不是为了救他的弟子，凭他是神尊，凭他受神仙、凡民敬仰，他也会舍生渡他人。
现今的官啊，天上地下，四海九州，贪图享乐的有，悲天悯人的也有。
为孟泽也好，不为孟泽也罢，我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自己的这个神尊之位一个交代。
天帝面容和蔼，呵呵一笑，顺着本神尊的话给我设套，问我：“寡人确实觉得素书神尊有法子，所以才邀请你过来，素书神尊既然敢赴宴，应当也是胸有成竹的吧？”
我起身，朝他拜了三拜，抬手扶稳头顶的玉冠，脊背挺直道：“天帝大人，素书确有办法。”
天帝听到我的这一句话，有些吃惊。他没料到我这么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蹙眉同我确认了一下：“素书神尊方才是说……有办法？”
我坚定地道：“是。”
翰霄宫大殿上首，那个我多少有些讨厌的天帝大人忽然摘下帝冕，走下御阶，道了一句：“寡人乃六界之主，得诸神尊崇十几万年，心甚感激。遇此劫难，寡人自当身先士卒，护我六界，佑我子民。”
我苏醒归来拿剑刺杀过的天帝，如今却叫我感动了一场。
“护我六界，佑我子民”，天帝大人能说这句话，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