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身旁的太子殿下起身，向大殿中的诸位神仙拜了拜，说道：“予祁为太子，得父君和诸位神仙庇护，如今愿协助素书神尊匡扶星盘，代我父君护我疆民。”
现今的神界，其实并非本神尊想象的那样颓败。
只是这到底是关乎本神尊的劫数。旁人不能替我，亦不能助我。
回银河的时候，我刚走出南天门，便看到晋绾提着一盏明灯来迎我。她晓得我在夜间看不清楚，便来迎我。她待我这般用心，叫我觉得很温暖。
“晋绾去凡间找你，却晚了一步。尊上……尊上可真的……可真的被迫答应了天帝大人的请求？”她眉目之间尽是焦急。
我摇摇头，随她踏上回银河的祥云，转头望了望这黑暗的四周：“我答应天帝大人，不是被迫，也不是屈服，是本神尊主动的。”
她的手清晰地颤了颤。
风声猎猎，响于耳畔，发肤之间尽是三月的清凉。
晋绾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神尊大人，于理来说，晋绾当替这万千神仙、凡人谢你，可晋绾是真的心疼你。”她哽咽着转过头，默默擦了擦泪，“以前的晋绾，不太懂事，初次见你便执剑胁迫。不过大公子他也并非真心想报复你……他很喜欢你。”
我笑了笑：“他就是个变态。就算你们轩辕国有钱，我也不会喜欢他。”
晋绾怕我难受，顺着我的意思说了她家大公子的不是：“晋绾也有些不明白，大公子既然喜欢素书神尊，为何会屡屡为难你。我也晓得他嫉妒，却不知道嫉妒这个东西能让人变得如此魔怔。他到底是不对的。喜欢一个神仙，应当对她好，哪有次次折磨的道理。”
我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不晓得他为何这般折腾我。他恨我，我也恨他，恨不得拿鞋底拍死他。”
晋绾笑了笑。
过了很久，她突然问我：“素书神尊，你晓得大公子为何天天拿着那枚千眼菩提做的坠子吗？”
我愣了愣：“他的这个坠子有什么蹊跷？”
晋绾摇摇头：“晋绾也不知道，我以为神尊大人你跟大公子认识已久，会晓得这坠子的事情。原来你也不知道。”
夜里，我很蹊跷地梦到了南宭。
梦里的他不像如今这般阴冷狠戾。
梦里的他温柔得不像话。
我招惹了一个神仙，那个神仙经常揍我。南宭经常来护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迟一步。于是每次与他相见都是这种情况：我被那个厉害神仙揍得头破血流，南宭握着装着药膏的锦盒出现，给我处理伤口。
“你为何不能早来一步？你瞧着挺厉害的。不过你也不用太厉害，我的仙力啊，不多不少，只比那个神仙弱一截，你我联手，便一定能揍得过那个神仙。”偶尔，我会这样认真地跟他说话。
南宭好像也十分苦恼：“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总是迟一步，总是不能恰好地帮助你或者保护你。上上次，你传信给我，说要打架，那时我父王命我去东海请雨；上次你说要对战，那时我母妃生病，我要去昆仑取药引；这次你又与这位神仙有冲突，我本以为能早点儿赶来，谁知路上遇到恩师，便同他寒暄了几句，又错过了。”
我笑了笑，抬起莲花边的袖子擦了擦鼻血：“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命里就注定到不了一起？”
他敛了苦笑的神情，取出一块药膏涂在我手背的瘀青上，低头道：“要不你嫁给我，我天天将你带在身边，这样你同别的神仙打架，我肯定帮得上你。”
我摆摆手：“我说了，你太有钱，我没有那么多嫁妆，配不上你。”
“要不我从了你，你把我天天带在身边，这样，你同别的神仙斗殴，我也能立刻帮你还手。”他认真说道。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奇怪，摇了摇他的衣袖，盯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他又取出一块药膏抹在我的眉骨上。
“不只上上次，还有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你总是在事后出现，为何会这么巧，不早不晚，偏偏我被揍了之后，你就握着药膏盒子出现了。那次在凡间，你也是在我挨完揍后来的。怎么会这么巧？”我觉得这事儿忒蹊跷。
他有些失落，停在我眉骨上的手指顺势勾成一个圈，照着我的额头轻轻敲了敲：“我以为你方才是在考虑答应让我跟着你，没想到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嗯……要不你跟我几天试试？”我见他不太开心，说道。
说完这句话，握着药盒的南宭目露欣喜，我又匆忙补了一句：“不过你得发挥作用才行，等那个神仙再来无欲海揍我时，你得立马帮我出手哇！”
他展唇一笑：“没问题。”
于是他便这样跟了我十五天。
哪知在这半个月里无欲海风平浪静，四周安然，那个老是来揍我的神仙一直没有出现。
也许是因为有了帮手，我迫切地盼望着揍我的神仙快点儿出现。甚至一连三日，我在那个神仙出没的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可真是奇了怪了，那神仙就是不出来。
到了第十六天，我蹲在无欲海浪头上捏着狗尾巴草剔牙，他蹲在我旁边看我剔牙。忽然一道金折子忽闪忽闪地飞到他面前，他拿过来一看，是他娘的信，信上洋洋洒洒几千字。浪头摇晃，我看了几行觉得眼晕，便没再往下看。等南宭看完那金光闪闪、十分值钱的信，我随口问了一句：“你娘说啥？”
他神色凝滞，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他娘旧疾复发了，哪知南宭反应过来后把信随手一扔，丢进了海里。我愣了愣，考虑要不要钻进海里把那金子，不，把那封信捞回来。
“我娘说她孤单，想要个小棉袄。”南宭看着我说道。
我没反应过来：“她冻得慌？”
一个小浪头应景地涌过来，扑在南宭的脸上，透过那哗哗的海水，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小棉袄就是小女儿，她想给我父王生个女儿，想给我生个妹妹。”
“哦，”我明白过来，严肃地说道，“生二胎是大事，尤其对于你这个长子来说，你赶紧回家看看吧。”
他慌忙起身，留下一句“我马上回来”，跳上云头，直奔轩辕国。
只是，天上的流云刚淹没南宭大公子的身影，我等了半个月的神仙就出现了……
于是，南宭又一次错过了同我并肩战斗、助我一臂之力、护我安然无恙的机会。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些神仙，注定是要来迟的，也注定是要错过的。
我觉得南宭同我就是这般。
他总是迟那么一些。
梦的尽头，是本神尊重回神界，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凌波仙洲的书然殿中，他展唇一笑，声音平静却又句句渗透着悲凉：“多情自扰，谁说不是呢？三月初，本公子终于知道你复活的消息，心里是激动的。可那时觉得你心里仍然有聂宿，知道他是你的执念，我便也宽慰自己，不去打扰你，远远守着你，知道你活着便是好的。不料，你出来之后竟这么快就有了新欢，我后悔自己尊重你对聂宿的情感，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兴许你先见到我，便先对本公子投怀送抱了。”
兴许本神尊先遇到他，他待我好，我会跟他在一起，也省得经历这么多的波折，应了和孟泽的劫数。
可我又知道，这世上从未有兴许一说。南宭从未在我复活后先于孟泽见到我，也从未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过，他一直迟到，就跟孟泽与本神尊的劫数一样，都是……夙缘吧，躲不过，避不开。
九阙说得对，业果如火。我还未反应过来，但有些劫数已经无法逃脱。
次日，当南宭急迫地敲开我银河之中宅府的大门的时候，本神尊其实一点儿也不震惊。他来劝我不要去化解北斗星宿的大劫，他不知道，他如梦中一样，依然迟到了。
他攥紧我手腕的时候，本神尊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里透着愤怒，叫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当真不要命了？你倒是大方，大方得连命都舍得！”
我笑了笑，垂着眸子，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眼睛不能视物：“不然呢？本神尊若不舍得，谁来庇护苍生？”
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他的怒火越来越盛：“你倒是慷慨渡了苍生，你可想过谁愿意来渡你？！”
“你我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神仙了，生死度外，何必纠结。”我想劝他。
“可本公子不想你死！”他接受不了。
我低声吩咐晋绾，叫她拿了把椅子，挣出手腕，坐下，道：“南宭，本神尊重回神界这一年来，因你而惹上的伤痛其实占了大半，偶尔睡不踏实，也会梦到山崩地裂、毒蟒成群的场景，每一回醒来，都像是在绝地里挣扎了一次。”我摸着扇子，尽量叫自己心平气和，“如今，我却没那么恨你，大概是参透了吧。其实本神尊是应了这早已设下的劫数，尝了前世种下的业因，得了今生结出的业果，怪不得你。”
南宭沉默了很久。
我不敢抬眸，也不敢闭眼，眼前是摸不到边际的黑暗。
良久之后，有手指握住我的手掌。我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却又被他攥住。手掌被摊开，有圆润的物件落入我的掌心。我下意识摩挲，圆滑的触感带着温度传入指腹。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这是南宭一直绕于指尖的菩提坠子。
“你或许不知道，这枚坠子……跟我的心脏差不多。”
本神尊蓦地一惊，抬头循着他的声音努力看他：“所以，我那时刺你一剑，剑身穿过你的心脏，你却活着？”
那时我落入蟒群被救上来，在书然殿昏睡两天两夜后，他却不让我走。本神尊一气之下便刺了他。
他自然记得这件事，却转过脸颊不再看我，声音也变得平淡慵懒，不疾不徐地仿佛说着旁人的故事：“几万年前，本公子曾为一个姑娘舍了自己的心脏，只是最后没有救活她。我的父王和母妃，连同我的姑母，舍了他们的半数修为，将仙力合注于这枚坠子上。我很小的时候就戴着这枚坠子，也是习惯了吧，旁人不会注意。你拿着吧，这次，就算我依然迟到了，赶不上帮助你，它也能暂时护你。”
本神尊没有收下他的这枚菩提坠子。
我不晓得他以前将自己的心脏给了哪个姑娘，毕竟在过去的十四万年里，我长眠在银河深处。但我晓得，他的这枚坠子既然同他的心脏无异，我若是收下，便等于收了他的一条命。
他离开银河的时候我没有送他，因为我根本看不见，只说了几句客气的话，语气里竟有些故人相见的寒暄滋味。突然觉得，在苍生大劫面前，个人的情仇恩怨都轻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比如，我同南宭。他曾屡屡戳我痛处，可是最后，在他将自己的那枚千眼菩提的秘密告诉我之后，在我感受过那坠子的圆润微暖之后，我觉得，过往之事，都随风而去吧。
本神尊到底是个心软的神仙，对匀砚，对南宭，还有对当初剐我鱼鳞的聂宿，都可以原谅。
我曾以为的深仇大恨，最后都消散了。时光如白驹，有时候也会载着仇恨骤然而去。
三月初五，是我与予祁太子约好的日子，我叫他在那一天来银河找我。其实……他见不到我，只能见到我托晋绾交给他的鱼鳍。
三月初三夜晚，万里银河星辉璀璨，映得四周一片光明。我眼力大好，手中握着银刀，连刀身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握着银刀比画了几下，下定决心后叫来晋绾。
她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却一直记着我眼睛不太好，平日里不叫我接触针线和刀剑，如今见我握着一把匕首，吓了一跳，神色慌张地道：“神尊大人，你小心点儿，别伤着自己。”
我笑了笑：“无妨。”
我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给晋绾添了一杯，她眼睑颤了颤，抬眸看我，面上已有忧色。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我觉得她跟三十五天的苏苒姑姑不相上下。她没有碰我推给她的那盏茶，却握住了我的手，惴惴不安地道：“神尊大人，你打算去渡劫？”
她这般聪明，本神尊便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我反握住她的手，将那枚银刀放在她的手上。
“神尊……你这是何意？”
我说不出话来，望着那银刀，十五万年前的场景如雾气弥漫至灵台，我睁眼，又闭眼，看到的全是自己被术法捆绑，化成银鱼模样困在吊挂起的玉盘之上的景象。
九天无欲海的海雾涌上神尊府，聂宿从海雾中走出来。那时我的眼睛尚好，透过弥漫的海雾，我看得清聂宿腰间系着水蓝的玉玦，看得清他水色绸衫上印着的浅墨色的山川，甚至能看得清那刀身上精致的花纹，能看得清那极薄极冷的刃。
银刀贴着我的脸往下剐，鳞片混着血水往下落。执刀的神仙，手未曾颤，刃未曾抖。
这一切，恍如昨日，却已隔世。
我压住肺腑里的那一阵抽搐，尽量温和地同晋绾说道：“你可曾杀过鱼？”
晋绾不明所以，握着那把银刀，说道：“晋绾做菜的时候，杀过鱼。”
她不晓得我的原身是条银鱼。重回神界这么久，除了当年的知情者，我也没有告诉过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