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大人是想吃鱼吗？你等一下，晋绾今日便给你做。”
她说罢便要起身。我拉住她，叫她坐下听我讲：“你既然杀过鱼，那便好说了。”我灌下一杯茶，压了压胃里的恶心，继续道，“三月初四，也就是明日，晚间时候，我叫人送一条银鱼过来……那条银鱼啊，有些奇怪，因为它没有鱼鳞。你莫慌，你把鱼鳍割下来。”我摸出一个白玉奁，放在她面前，接着道，“把割下来的鱼鳍放在这里面。三月初五，九重天上的予祁太子要来，你告诉他本神尊有事，叫他把这白玉奁带回去。至于他该如何做，法子我都化成诀语封印在这奁子里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脸上全是疑惑。
我笑了笑：“你这般紧张干什么？也许是我方才说得太复杂，那我再给你说一遍。其实不过是一条鱼而已，到时候我派人送给你，你把鱼鳍割下来放在这奁子里，等予祁太子来银河的时候给他。就是这般简单的一件事。”
她点头“嗯”了一声，指尖触上白玉奁，低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本神尊今夜要出去一趟，大概要花些日子才能回来，你自己在银河，如果觉得寂寞，便去三十五天找苏苒聊聊天，她很喜欢你。”
晋绾蓦地抬眸，盯着我道：“尊上日前还说这北斗星宿的劫难迫在眉睫，现下却要出去。尊上是要去哪里，要待多久？”那清秀的眸子里突然溢出泪，强忍着没有落下来，眉心微皱，声音也有些起伏，“有生之年，晋绾可还能见到你？”
她这么问我，叫我愣了一愣，正想赶紧撒个谎搪塞过去，不料她没有给我机会，紧接着问道：“尊上可是在想法子骗晋绾？你为何要托旁人把那条银鱼带给我，为何自己不能把银鱼带回来？”
说到此处，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瞳仁蓦地一紧，握住我的手，说道：“尊上……告诉晋绾，那银鱼……那银鱼到底是谁？”
我望了望阁外，觉得星光漫过，有凉意入骨。我知道自己是瞒不住她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晋绾愿意听。”
我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笑道：“那我便讲给你听。十八万年前，无欲海里，有一条银鱼。这条银鱼本来是快要死了的，最后却发现它了不得。”
我指尖捏出一个诀术，那卷卦书便缓缓现出来，平铺在桌案上。
“九天有鱼，茕茕而游。维眸其明，维身其银。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她读出声来，震惊不已，望着我道，“无欲海……这条鱼能补星辰？”
我点头：“它没有鱼鳞，是因为它的鱼鳞被剐下来补了银河陨落的星辰。”我翻过那卷卦书，拿过那把银刀往手臂上划了一道，血水落入卦书的背面，那隐藏的几行字便显了出来。
晋绾读出来：“鱼鳞数众，可补银河；鱼鳍数寡，可护北斗；鱼目数双，可填相思；似此银鱼，夙缘绕之……所以，这一次，北斗陨落的星宿，是要用这银鱼的鱼鳍来补全吗？”
我点头。
晋绾有些不知所措：“神尊大人，恕晋绾无能……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该由晋绾动手。”她咬了咬唇，面露痛色，“况且……况且，我觉得这条银鱼太过可怜。它同我们平日里吃的鱼不一样，它这般……活生生地被剐了鱼鳞，又要被活生生地割掉鱼鳍，它该有多疼？”
晋绾惹得我胃里又是一抽，于是又赶忙灌了口茶。
晋绾看出我的脸色不太对：“神尊你……”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添了些红晕，问道，“尊上，你最近一直觉得恶心吗？可是……”
我觉得她话锋不太对，却也没多想：“可是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掂量许久才问道：“你可同孟泽玄君行过周公之礼？”
本神尊的心思全放在六界苍生、北斗星宿上，所以在旁的事情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反应也有些慢……简单地说，本神尊在面对其他事情的时候，脑子有些不好使。
我见她面露难色地问出这件事，也没有往深处想，只觉得脸颊有点儿发烫：“我同他……嗯，我同孟泽有过……”
在慕花楼，脂粉香腻盈于厢房，烛火映于帷帐。他抱着我，贴近我的耳郭，告诉我钺襄宝剑的剑诀：“我没什么可给你，我也没有什么宝贝着的玉玦可送给你，但是，素书，这柄剑一直陪着我，除了我自己，只有你能拿出它、动用它。”
最后，我却念出了这句剑诀，给了他一剑。
那时候我快要入睡，听他说等过些日子就娶我回玄魄宫。可我忘了问过些日子是过多久，如今却再也没机会问了。他娶我变成遥遥无期，最后再无盼头。
如今，整整四个月了，我连他的身影都未见过。梨容说他现在平安无恙，可平安无恙的他从未来银河找过我……
我伤心过，可我又告诉自己，他不来找我是对的。他能断了情，不再来找我，不再去想我，便不会再有这“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宿劫。
这样也好。他若平安，一切都好。
晋绾握住我的手，面上忧喜参半，唇齿颤了几颤，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素书大人，你……你该不会添了娃娃吧？”
本神尊大惊失色，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开口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唇齿都在打战，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一句话：“你方才说什么？！”
22．所谓剧痛，所谓绝望
晋绾重复一遍：“神尊大人，你大概是添了娃娃。”
于是，曾修过医术，为轩辕国一众女眷诊过脉、看过病的晋绾，在三月初三夜晚，为本神尊诊出了喜脉。
我以为胃里那一阵一阵的恶心是因为她提到了“鱼鳞、鱼鳍”，哪知道，本神尊的肚子里悄无声息地添了个娃娃。
我有些慌，连灌七八杯茶水也没缓过来。
就仙龄来说，我十八万岁，如果当初抓紧时间，如果当初不倒霉，我大概早就当了奶奶或者外婆。
我怎么就有了娃娃……本神尊有些想不明白……
本神尊……有些想哭。
太阳穴突突地跳，跳得我整个人有些蒙。同时，我也惶恐到了极致，并有些委屈——这娃娃怎么不是孟泽来生，偏偏是我来生。
手指不由自主地想去摸一摸，却又不敢碰，怕碰坏了他……
晋绾看出我的惶恐，跪坐在我身旁，安慰我道：“尊上，无妨，现在还瞧不出来，摸一摸不要紧。”
即便她语气轻柔，可本神尊还是不敢碰。
我坐立难安。
如果不是晋绾又提鱼鳍的事，本神尊大概要惴惴一整夜。
我攥住晋绾的手：“晋绾，你懂医术，我想问你一件事……如果……如果本神尊受了伤，那肚子里的娃娃会不会有事？”
晋绾叮嘱我：“神尊大人，你应当小心，尤其要护着小腹。”
我脱口而出：“那明日你千万不要割那银鱼的腹鳍！”
这一句话让晋绾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她许久才说出话：“神尊大人……你……你是不是那条银鱼？”
这个问题叫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很久，轻声笑道：“我在翰霄宫当着天帝大人和诸位神仙的面应下了这桩事情，我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四海八荒的生灵处在水火之中。”银刀被我推至她面前，说话的时候，多少带了些控制不住的乞求，“如今我只能信你，你动作小心一些，我和腹中的孩子，都不会有事。”
这句话叫晋绾哭出声来。
她知道了也好，她知道了，我便不用再装了。
我侧过脸，不忍看她难受的模样，嘱咐了几句：“我那会儿想诓你，说要出去一趟，花些日子才能回来。你问我去哪里，待多久……有生之年可还能见到我。”我忽然觉得这话越说越难过，便搓了搓扇柄，笑了笑，“其实，我给自己算了一卦，也暗暗探了自己的元神，这一劫确实有些凶险，但是应该要不了我的命。我大约要沉睡个万儿八千年。”
她还在哭。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便继续说道：“如今，腹中的这个娃娃出现得叫我始料未及，我不晓得自己沉睡的时候，这娃娃要……要怎么办。这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但是渡劫的日子不可改，定了三月初五便是三月初五。我到时候一定得咬住牙，挺到把这娃娃生出来再去沉睡，只是本神尊……只能拜托你帮我养着这孩子。”
她抹掉眼泪，哽咽道：“这娃娃的事儿……要不要告诉孟泽玄君？”
我手中的扇子“吧嗒”一声掉下来。
要不要告诉孟泽……
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想了很久，最终摇头：“先不要告诉他……我和他，命里本就有死结，如今在这解不开的结上又系了一个娃娃，这是要逼我们双双赴死。别跟他说了，叫他安稳地过日子吧。”
“可是尊上真的打算再也不见孟泽玄君了吗？”
我叹了一口气：“你若是有缘见到他，便叫他……叫他一万年后来找我吧。”不知道那时候，系在我同他之间的这个死结能不能解开。只盼老天爷晓得本神尊献鱼鳍补星宿这桩功绩，给我们开个后门，放过我和孟泽，去“欺负欺负”旁的眷侣。
晋绾惴惴地说道：“晋绾该以什么理由叫玄君来银河找你呢？如果孟泽玄君他……如果他不来呢？”
我抬眸看她：“我会等他，至于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儿。”
他不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夜里，我睡得并不安稳，但没有梦魇。我下意识地去枕下摸玉玦，本想求个心安，却忽然想起来，玉玦早已在四个月前，在轩辕国大殿，被梨容要回去了。我最后拿过扇子放在怀里，勉勉强强入了眠，虽然无梦，但是心里一直想念着孟泽。
醒来的时候，不到寅时。我裹了素袍走出房间，未至清晨，银河的星光依然很亮。于是，我走出宅子，顺着银河，一路平坦又顺当地走到无欲海尽头。
算起来，自三万岁被剐鱼鳞，我已有整整十五万年没化成鱼身了。我突然想化成鱼身，逆流而上，从这尽头一直游到海面。
我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有些疯狂，又觉得在这漫漫长夜里，我想孟泽想得真的有些难受，跳进去让无欲海海水斩一斩相思也好。
鱼身触水的一刹那，我觉得所有事情都绕回到了十五万年前，那时候我很喜欢聂宿，有时候，那些喜欢无处排遣的时候，便会跳进这海里，消一消对他的情意。这样……也好。
我本打算游出海面便化成素衣玉冠的神仙模样回采星阁见晋绾。我知道她醒过来后发现我不在会很着急。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我将将跳出海面，鱼身打了个挺的空当，就有神仙冲进海里用术法捆绑了我的原身，将我强拎到了云头上。
我更没有料到，绑我的这个神仙不是旁人，是我整整四个月未见的孟泽，是我腹中孩儿的爹爹。
我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地试着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术法成绳索，越捆越紧，有几条绳索恰好勒在我腹部。我惊恐不已，却再也不敢动。我看不到他的脸，落入眼中的，是他玄黑衣袍的一角。
他不知道这是我啊……他不晓得我的原身是银鱼。我眼里全是泪，我想叫他低头看看我。兴许他看到我落泪的模样便可怜我了呢，兴许他看到我落泪的模样便觉得有蹊跷呢？我这样想着，这样盼着，我希望他能发现这条鱼是我。
怎么可能呢？鱼落泪是没有声音的，鱼身也都是湿的，就算我泪雨滂沱，眼泪淌出来，落在身上却同水无异。他不可能看到我哭，也不可能知道这条鱼是我。云雾滚滚往后撤，他一直在往前飞，从未低头看我。
我想用鱼尾蹭一蹭他的衣角，可我怕绳索会勒到腹中的孩儿，只能一动不动至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他带我回去是要做什么？我不敢再想。
我一下子预料到最坏的结局——被他拿来做鱼汤。
过了很久，四周场景终于变换，我隐约看到玄魄宫高大的宫墙。他飞得极快，下一秒，我抬眸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探过来的一只纤手和手背上面栩栩如生的梨花花盏。
梨……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