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惊，却不敢挣扎，只能将目光定在这只手上，看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她的手指停在我的额上。我怕绳索伤及我的孩子，不敢躲。
我听到她轻柔地笑了笑，对孟泽道：“这银鱼好听话。”
我又听到孟泽的声音：“嗯，来的路上，它也是这般一动不动。”
“你以前见过这条鱼吗？怎么这么快便找到了？”
孟泽的声音有些低沉：“没有，不过是碰巧罢了。”顿了顿，反问她，“你以前见过吗？可是这一条？”
梨容笑声轻柔：“虽然没有见过，但我觉得是这一条没错。”
这句话叫我忍不住颤了颤，绳索又渗入我的身子一分。我以前给她安魂的时候，看到过神尊府里她同聂宿相处的场景，那场景里，聂宿在给我投食，她介怀聂宿对一条银鱼上心。她明明知道这是我，她明明见过我！她为何要装作不认识我？她为何不告诉孟泽这就是我？
我悲痛欲绝，却被术法锁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蹲下身子与我对视，纵然我的眼睛看不清色彩，可我依然瞧得出她眼里有几分愉悦，声音里透着与眼神不相称的遗憾和怜悯：“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我期待拎我过来的这个神仙也瞧一瞧我，希望孟泽能看出我确实在难过，希望他看我一眼，发现这条鱼是我。
可他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对我漠不关心：“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这句话传入我耳中，叫我恍惚了很久。
他都不肯低头看我，又怎么会怜悯我，又怎么会将我认出来？
我被他拎到大殿，放入琉璃鱼缸。捆着我的绳索没有被解开，只是松了松，不再紧紧捆着我，鱼缸上却加了厚厚的一层结界。他们也许是怕我化成仙形逃走。我早已僵直的身子遇水便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过来。我挺了挺身子，被绳索勒出血的皮肤沾了水，生生地疼，有几道伤格外明显，恰恰在腹部。
我甚至觉得腹部有血水渗出，即便是皮外伤，可我也不敢动。
昨日我还慌得不成样子，今日，我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能忍受腹中的娃娃有一点儿闪失。我宁愿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也绝不允许我的孩子受伤。
孟泽，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从未做过母亲，却这般坚定地想要护住我们的孩子。
孟泽没有打量我，他将我放进鱼缸的时候，动作仅仅是不鲁莽而已。
我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努力寻找他，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的眼睛可还好？”
我以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以为他在问我。我甚至有点儿欣喜若狂，鱼尾扫起一圈水花，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他知道我将眼睛的清明给了他，他会不会不想要，会不会要还给我？
我想跟他说我是愿意的，我愿意将清明给他。
可我没有料到，开口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梨容：“不打紧，你能看清这浩荡的仙景，我便是开心的。”
那声音依旧如春风探入衣衫，带着沁人心脾的温柔，可我却有些听不明白。
她蹲下身，隔着那层琉璃与我对望，眸子里的欢愉和快意近在咫尺，如此真实。
我看不到孟泽，却听得到他的话：“你当初为何要把眼睛的清明给我？你太莽撞了。”
因为……本神尊喜欢你啊。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梨容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喜欢你啊，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睛有伤。”
这句话就像是我说的一样。可一字一字地落在我心上，却让人感到疼，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泽他……他以为是梨容，他以为是梨容把清明给了他。
“老君既然是你的故友，为何不拦着你？”
我循着声音，终于看到几步开外、垂眸理着衣袖的孟泽。
“他自然是拦了，可是，他拗不过我。我是愿意的，我喜欢你，跟我当初喜欢聂宿是一样的，他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便喜欢你，没有什么莽撞不莽撞，你能看得清楚，我便觉得都是值得的。”梨容道。
好一个“你愿意”，好一个“你觉得值得”。
我忍不住想化成仙形跳出去跟她对峙，忍不住想去找老君来帮我做证，可身子仅仅撞到那层琉璃，身上的绳索便又缠上来。微微的疼痛又渗入皮肤，叫我有了一些理智，不敢再动。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君闭关了。除了老君，没有谁亲眼看到是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孟泽。他闭关一万年，我在这一万年里也许都解释不清了。
梨容当时在老君的府上，她一定知道这件事，她也一定算准了闭关的老君没办法说出实情，所以她便这般堂而皇之地欺骗孟泽。
孟泽听到我撞击鱼缸的声响，转过头来。他的眸子里透着疲倦和冷意，我早已不期望他能将我认出来，果然，他对我说：“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绳索很有灵性，你逃不出去。”
我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忍不住身子颤抖，忍不住悲愤溢上心头。
梨容不慌不忙地提醒道：“阿泽，天帝大人还等着用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呢。”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孟泽道。
她像是早就知道本神尊有身孕，眉目含笑，指了指鱼缸之中的我，道：“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吧。”
我浑身一凛，却听到孟泽的声音带着疑惑：“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条银鱼的眼珠？”
梨容又笑，声音温雅：“阿泽，有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我觉得绝望。
我宁愿他们摘走的是我的眼珠。他们不能割我的腹鳍，我腹中有我的孩子。
我讨厌自己的原身是条鱼，我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告诉孟泽我就是素书。我救不了自己，我也护不住我的孩子。老天不叫我活，我认了，怎么如今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
“嗯，我信你，我会将腹鳍留给你。”孟泽对梨容说道。
三月初四，是本神尊此生最走投无路的一日。
我的心上人，握着一枚银刀，亲手割了我的鱼鳍。
缕缕的血水弥漫整个琉璃鱼缸，血腥味儿叫我肺腑抽搐。血雾弥漫，在我眼中全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看不到他握着的那把银刀落在何处，可我晓得那执刀的手从未抖动，因为每一刀都很快，都很果断，甚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鱼鳍根处已有刺骨的冰凉划过，鱼鳍骤然断裂。
终于，有冰凉的东西贴近我的腹部。
我反应过来，在血水中挣扎。我看不清琉璃在何处，最后撞得自己头破血流，那绳索又勒入我的皮肉。
我不晓得怎样才可以护住我腹中的孩儿。挣扎着躲开，会被绳索勒住；任他宰割，腹鳍断裂，腹中的孩儿也保不住。本神尊身前有虎狼狰狞，身后是深渊万丈。
若鱼能哭出声音，那本神尊一定是哭得撕心裂肺。
只是执刀的神仙觉得一条鱼不会难过，所以任何撕心裂肺，任何泪雨滂沱，他都体会不到。
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我没能护住自己的那对腹鳍，冰冷的刃迅速掠过，是刺入心脏般的疼痛。
他割下腹鳍，转头给了那个姑娘：“拿去治好你的眼睛吧。”
那语气，当真是阔气得不得了，像是把一件随随便便的东西送了人，纵然他自己也晓得这东西可以补北斗星辰，可以救天下苍生。
有一瞬间，我笑了。血水如丝如缕，缭绕纠缠，我透过灰暗，看到琉璃鱼缸上映着一个眸子猩红的自己，抿着唇，笑得有些诡异，有些疯癫。真是奇怪啊，我怎么能看到自己眼中这血淋淋的红？
我今生喜欢过两个男神仙。一个剐我鱼鳞，另一个割我鱼鳍。前一个，我花了整整一万年，才敢在梦中将匕首插进他的心脏，把扇剑没入他的咽喉，才敢抬头看着他端坐在大殿上首，面色如纸般灰白，目落两行泪，如此这般，我才放下对他的恨；后一个，他不晓得是我给了他清明，他误会是别的姑娘救了他，我愿意体谅，愿意担待，愿意不解释，也愿意随他信了梨容，随他和梨容而去。他割我的鱼鳍，献给天帝，献给太子，我愿意他领功，愿意他请赏，愿意不计较，也愿意他最后被嘉奖，甚至愿意他成为这四海八荒的第三位神尊大人……可是如今，他手中这锋利又刺骨的刀刃割断我的腹鳍，伤我腹中孩儿的性命。我做不到宽宏大量，做不到慈念悲悯。我不能不恨他。
我恨不得立刻挣脱这绳索，恨不得马上恢复仙形，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孟泽啊，本神尊怀了你的孩子，方才，你动刀割下腹鳍的时候，伤了你的孩子……你有没有觉得心痛？”
这也是他的骨血啊，倘若有一天，他知道我腹中有孩子，再想起今日之事，能不能睡得安稳，能不能过得坦然？
我觉得自己荒唐又可笑。我自三万岁开始，穿素袍，带玉冠，下凡间，喝花酒，骨子里多少也有些男子的坦荡和潇洒，很多事情，我都做得到不计较。就连匀砚欺骗我两次，我都没有杀了她，而是怜悯她，送她去南荒帝九阙身旁听教化，修正道；就连南宭数次对我诛心，逼我就范，我都能忘记他的不好，参透他同我的业果，知道这情缘求不得，原谅了他，告诉自己不再留着恨意过日子。
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对孟泽的恨是生生世世不会消去的。若我能回来，我不会叫他活。
23．凤冠霞帔，如约而至
孟泽去九重天献鱼鳍，我被梨容扔进了无欲海。
无欲海海水卷着我，没有了鱼鳍，我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游到尽头。这一天一夜，当真不好过，无欲海海水如万千游虫，钻进我身上的刀痕，咬住我的情丝往外扯。我记不清有多少情丝已经被扯断，只晓得在这一天一夜里，我对孟泽的情意消了一大半，留下的仇恨越来越多。
我被晋绾寻到的时候，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我连个仙形都化不出。
我听到晋绾号啕大哭：“素书神尊，是谁割了你的鱼鳍，是谁将你害成这般模样的？！”
鱼尾费力地蹭了蹭她的衣袖，我想告诉她不要担心我，想告诉她替我看看腹中的孩儿是否安好，可我不晓得她能不能听懂。
晋绾聪明，可她没有办法，跪在无欲海尽头，声音绝望又悲痛：“尊上，你现在是原身，晋绾不晓得如何给鱼诊脉，你要化成仙形才行啊！”
晋绾渡给我一些修为，五日后，我终于能勉勉强强化成个人样了。
只是晋绾告诉我，腹中的孩子还在，但是……可能留不住了。
我连哭都不会了。
我勉强撑到六月。
六月初六，这样顺顺当当的日子，宜嫁娶，宜沐浴，宜贴窗，宜安床。
本神尊在这个诸事皆宜的日子里诞下了一个死胎。
这娃娃随我，是鱼身，只不过是一条瘦瘦弱弱的小鱼，瞧不出男女。我的眼神越发不济，将孩子捧在掌心里看了好几个时辰，却终究瞧不出他是什么颜色的。
我问晋绾：“我的孩子是什么颜色的？”
晋绾抬手替我抹了抹泪，又给自己抹了抹泪，开口的时候，哽咽得不成样子：“尊上，这是条小银鱼，鱼身银白，带了光泽，像极了这银河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