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干涸许久的眼睛里有眼泪淌下来：“我的孩子，真漂亮。”
晋绾一心一意地照顾我，几个月不出银河，不晓得外面的风声，也不晓得是谁将我害成这般模样，抬眸安慰我道：“孩子不论是随尊上还是随孟泽玄君，都是漂亮的。”
我沉默良久，捧着这条小鱼端详，捧了一天一夜，依然舍不得放开。他安静得很，在我的掌心里一动不动。
我越发撑不住了，最后将小鱼交给晋绾。我拉住她的手，一句一句地劝，却又忘记自己想表达什么，于是有几句话被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这娃娃，你葬在银河畔，无欲海尽头。不要立墓碑，不要堆坟冢，但是你要护住那里，不要让旁人靠近半分。还有，你现在一定不要去找孟泽，一万年后，务必叫孟泽来一趟。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我大概要沉睡一万年，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我要沉睡一万年。我尽量早些回来，晋绾，你要护住我的原身。一万年后，你叫孟泽过来，他一定得来。他若是早过来，你便拦住他，孩子的事，你不要告诉他，让我来跟他说。”
我拿出一封信放在晋绾的掌心里：“这信上有叫他来的理由，你帮我交给他。”顿了顿，看了我一动不动的孩子一眼，抬头道，“还有，晋绾，给我准备一套嫁衣，我要赤红的。”
我要孟泽在我归来的那一日娶我，我要在这“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死结上再系上“姻缘”的扣，我要让这劫数再也斩不开、断不了。
我要跟他同归于尽。
“晋绾，等我一万年后回来。”
我在信里是这样写的：
孟泽：
闻君安然无恙，本神尊心下欢喜。
久未联系，你或许也挂念本神尊。
你大概也晓得，本神尊在银河里沉睡了十四万年。
在那十四万年里，银河深处星群浩瀚，日夜璀璨。我出来的时候，双目所观，尽是银白，这银白辉光十分灼眼。
那时，我能看到仙景浩瀚，能看到九州斑斓，能看到晚霞如绣，能看到朝云似锦，甚至能看到你眸中的堇色。
可这双眼睛被星辉所灼，苏醒一年来，尤其在不曾见你的这四个月中，我的这双眼睛越来越不济，甚至已经看不到其他色彩了，目之所及，只剩这素寡仙境、缥缈诸景、黯淡流霞，叫本神尊心头也失了颜色。
听闻你的眼睛恢复清明，我心里也是开心的。
我曾问你，如果我以后老了，腿不能走了，你是否还在我身边，是否会给我做拐杖支撑我。
你道，你会的。
我也问过你，如果我以后手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了，你会不会在我身边，替我扇风解暑，为我斩妖除魔。
你也道，会。
我问你如果我以后老眼昏花，看不清万里朝霞，看不清浩瀚星辰，你会不会在我身边做我的眼睛。
你拥我入怀，摩挲着我的发，回答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你以后都在。
北上天的流光，东海日出时的云霞，三月时节阳华山下的三百里桃林，你都会带我去看。
你说你会陪我去。你说以后你会在我的身边。
如今，我可能要回去休养万年，一万年后，本神尊或许会越发老眼昏花、不能视物，那时我真的需要你，你能不能来陪我？
孟泽啊，一万年后，你若是有空，便来银河的采星阁陪我坐一坐，就算不能陪我，来坐一坐也是好的。
还有，本神尊还未成亲，也想听你给我说一说……凤冠霞帔的颜色。
你若是肯带凤冠霞帔来，我便等你娶我。
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
此话，不悔不灭。
六月初六。
素书手书。
我把这个日子一笔一画写进信笺。我叫他记得，也叫自己记得。
在这一日，我同他的孩子出生；也是在这一日，我同他的孩子去世。
万年后。
我化成鱼身沉睡万年，终于醒来。
晋绾说，她在我沉睡之后处理了一些事情，也把那封信安安稳稳地交到了孟泽玄君的手上。
晋绾告诉我：“孟泽玄君看了信，答应了。今年六月初六，他来了一次，那时尊上还未苏醒，我便如你所说的，拦住了他。他这个月可能也会来吧。”
“六月初六”这四个字落入我耳中，带着噬骨刺心般的疼。
“孩子安顿好了吗？”我问晋绾。
晋绾望着我道：“尊上，我正要说呢，孩子……”
我摇摇头：“别说了，处理完这件事，我自己去看。”
晋绾顿了顿，没有再说话。
七月将至，我便日日穿好嫁衣，描好面容，坐在采星阁内，望着远处，等着那个神仙的到来。
这一日，晋绾俯身为我整理裙袂，我看到远处有大红的颜色，那颜色渐行渐近，越发红艳。
我想起书信上写给孟泽的那句话：“你若是肯带凤冠霞帔来，我便等你娶我。”
这鲜红的颜色……他果真带了凤冠霞帔吗？
我挥开衣袖，御风飞上前去。晋绾在我身后呼喊出声，我不晓得她的声音为什么听着有些撕心裂肺。
我想装得亲切一些去迎接他，这样才好叫他不设防，才好如我所设计的那样，让他娶我。
可为何……这鲜红如此灼热？
我终于听到晋绾撕心裂肺的呼号：“尊上，那是大火星！”
来不及了。
七月流火远去，孟泽玄君如约而至。
银河深处的采星阁玲珑精致，可触星汉。
他手捧凤冠霞帔立在阁前，开口唤我。
银白星光探入阁中，映得里面素衣玉冠、一副公子打扮的人儿几乎透明。
远处，在神尊身边侍候已久的仙官闻声赶来，俯身说道：“三日前流火经过，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了。玄君……来迟了。”
手中的凤冠坠入星河，他不可置信地抬头，那阁中几乎透明的人儿素衣玉冠，明明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
24．孟鱼伴我，思卿朝暮
素书仙逝三百年后，小鱼儿终于化成了仙形。
风轻云淡，绿柳成荫，玄魄宫里的几处池子里水声淙淙，荷花正好，我路过的时候衣袖沾了三分清凉七分荷花香。
小鱼儿是从荷叶底下冒出来的。他在这不深不浅、清清凉凉的池子里打了个挺，跃出来化成仙形。他皮肤白净，眼珠乌黑，随他娘，十分好看。
也许是从三百年前他才开始生长，所以瞧着有些小，模样跟凡间三四岁的娃娃差不多。我看着这白嫩嫩、水灵灵的娃娃，心里都是为人父的喜悦。
化成仙形的小鱼儿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腿，光溜溜的还沾着池水的小身子贴在我身上，小嘴一张，嫩牙一咬，开口便管我叫阿娘。
于是，我那初为人父的喜悦在喉咙里僵了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捏了捏他的小耳朵，俯身认真地纠正他道：“小鱼儿，你该管我叫爹爹。”
他小下巴点了点，天真无邪地道：“嗯，好的，阿娘。”
我挥开衣袖将这光溜溜的小家伙卷进怀里，用凉被裹住他，摸了摸他还在滴水的头发，认真道：“你阿娘比我好看，你要是现在分不清男女，便先叫我阿娘吧。”
怀里的小鱼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小手贴上我的眼睛，捏了捏我的睫毛，说道：“嗯，爹爹，阿娘比你好看。”
孟鱼小朋友很聪明，这么快便记住了管我叫爹爹。
小手又揪了揪我的睫毛：“可是，好看的阿娘去哪里了？”
这句话如刀似剑，直钻入我心里。
我没办法跟小鱼儿讲什么是灰飞烟灭，也没办法跟他讲什么是痛不欲生。他体会不到。
于是，我抬手将他的小手从我的眼睛上轻轻拿起来，放在我心脏的位置：“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心里。”
我已在玄魄宫待了一万零三百年。
除了当初去无欲海捉那条银鱼，去凌霄金殿献鱼鳍，我再没有出去过。
我后悔自己没有去找素书，我遗憾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她跟我在一起受了太多太多的伤，我从不害怕“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命数，我害怕她因为我而伤得太重。于是，从来无所畏惧的我开始怕跟素书见面。
从轩辕国分开后，我有多次控制不住自己想去见她，幸好梨容拦住我，说道：“你去见她，会害死她。她是生是死，你选一个吧。”
我如梦初醒，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让我的素书大人活着。在那一万年里，她夜夜入梦，我心下欢喜。
一万年前，北斗星宿连陨两星，大劫将至，六界惶恐。梨容是上古的神仙，晓得的事情比我多，她告诉我找到一条银鱼，割其鱼鳍，可以补北斗星辰。兴许老天爷会感念我补星辰有功，断开我同素书相悦皆伤的死结。
也是在那时，我知道了自己眼睛的事。
我以为是阿玉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可我没有想到，我的眼睛能看得清楚，是因为梨容。
本君平日最恨欠旁人情分，我说要把清明还给她，她拒绝道：“我是愿意的。况且，老君闭关，你就算想把清明还给我，也没有哪个神仙会有老君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