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为何，我并不喜欢她。她越是给我恩情，我就越想连本带利还给她。我甚至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扔给她。
她是个温和的姑娘，不像我这般性子激烈，倒想出一个法子——她要那条能补北斗星宿的银鱼的一对鱼鳍。
我觉得这件事情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梨容给本君指了条明路，说那条银鱼会出现在无欲海。于是，本君不过在无欲海蹲守了两日，便捕到了那条银鱼。一切都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带那条银鱼回玄魄宫，一路上，那条鱼很乖巧，没有挣扎一下。
梨容似乎对那条银鱼很感兴趣，隔着琉璃鱼缸，盯着那条银鱼看了一会儿，竟然道：“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本君十分厌恶她唤我“阿泽”，素书都未那么亲昵地唤过我。本君不喜欢旁的姑娘唤我比素书唤我还要亲昵，可我又想到梨容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我受她的恩情，便不能无礼。
我只得忍了忍，尽量没有骂出声，淡淡回了一句：“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我心中的厌恶更甚，“你当初为何要把眼睛的清明给我？你太莽撞了。”
她却道：“我喜欢你啊，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睛有伤。”
我不想看她，垂眸理了理衣袖，说出来的话带着叫她能听出来的指责：“老君既然是你的故友，为何不拦着你？”
“他自然是拦了，可是，他拗不过我。我是愿意的，我喜欢你，跟我当初喜欢聂宿是一样的，他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便喜欢你，没有什么莽撞不莽撞，你能看得清楚，我便觉得都是值得的。”梨容这样说。
她同我的素书大人不一样。
纵然素书喜欢她的聂宿大人，可本君知道，她从未将我当成聂宿，即便聂宿有一缕魂在我身上。
梨容说聂宿的魂魄在本君身上，她便喜欢本君，我觉得这件事情太荒唐，甚至想问她，如果聂宿的一缕魂在一条犬、一头猪或者一块石头上，她也要去喜欢这条犬、这头猪、这块石头吗？
所幸，本君拿回了那条银鱼，她说要那对腹鳍，本君便给她那对腹鳍。
恩情还尽，我再不欠她。
我以为自己和素书会像梨容所说的那样，因为献鱼鳍补星宿有功，所以系在我们身上的劫数会被解开。
三月初五，从凌霄殿献完鱼鳍回来，我依旧闭门谢客，夜夜坐在玄魄宫大殿殿顶，望着北斗星宿，等它们被补齐。我以为，北斗补齐那日，便是我跟素书相见之时。
在那之前，我不能叫她受丁点儿的伤。
六月初九夜，我还没有等到北斗星宿被补齐，就远远看到了身穿一身素袍的姑娘。我大惊，跳离殿顶，御风飞近，来人却不是素书，而是南宭身旁的女官。
我万万没想到，她告诉我素书要闭关沉睡一万年。
我更没有想到，她的手心里护着一条一动不动的弱小银鱼。她见我便跪：“玄君大人，素书神尊怀有身孕却遭重伤，三日前诞下一个死胎，她叫晋绾把这孩子埋在无欲海尽头，可是晋绾不忍心。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仙法卓然，能不能救救他，叫他起死回生？”说完这句话，晋绾泪雨滂沱。
那时候，本君望着她手里的小鱼儿，惊得早已说不出话来。我接过小鱼儿的时候，手控制不住地抖，纵然小鱼儿是轻得不能再轻的身量，我却觉得有千钧重。
“这……这是素书跟我的孩子？”我忽然注意到晋绾那句“素书神尊怀有身孕却遭重伤，三日前诞下一个死胎”，眼眶疼得似要被撕裂，大吼出声，“素书她现在如何？！她为何从未告诉过我她有了孩子？！她为何不叫我去陪她？！”
女官淡淡一笑：“为何不去陪她……晋绾倒要问一问玄君大人，可是有谁捆住了你的双脚，不叫你去陪素书大人？”
我大惊。
她没有容我说旁的，递给我一封信，说要赶回去为素书守关。
我要同她一起去，她却拦住我：“素书神尊闭关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一定在一万年后再去，现在你去了，她也不可能见你。”她的眸光在我掌心里停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素书神尊命苦，她捧着这娃娃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叫晋绾心疼。晋绾不晓得素书大人为何对玄君大人只字不提，她既然说是一万年，便请玄君一万年后准时赴约，莫叫神尊大人再伤心。”
她说罢，乘云走了。
小鱼儿在我的掌心里，漆黑的夜里，他那小身子有银白如星辉的光。只是小身子一动不动，连眼眸也闭着，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
我一遍一遍想着素书，愧疚如枷锁万道缠在我心上。
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要救活这个孩子。于是，我发疯似的奔回玄魄宫，当夜用尽全数修为，将仙气一缕一缕地引到这个孩子的身上。三天之后，银白的小鱼终于颤了颤。那颤动微弱得如同蜉蝣过湖面，可他到底是本君的孩子，纵然这颤动再微弱，也叫我感受得清清楚楚。
我给他取名为孟鱼。
此后的一万年里，我一边等素书出关，一边用修为养着小鱼儿。我绕着玄魄宫挖了一圈水池，将他放进去。只是他弱得很，常常在水里待几个月才动一动。
可他到底活过来了。
一万年不能相见，我便日日在荷花池旁一边守着小鱼儿一边看素书的信。
信上的一字一句早已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只是依然想掏出来摩挲，寻几丝素书落在信上的温度。
“那时，我能看到仙景浩瀚，能看到九州斑斓，能看到晚霞如绣，能看到朝云似锦，甚至能看到你眸中的堇色。可这双眼睛被星辉所灼，苏醒一年来，尤其在不曾见你的这四个月中，我的这双眼睛越来越不济，甚至已经看不到其他色彩了，目之所及，只剩这素寡仙境、缥缈诸景、黯淡流霞，叫本神尊心头也失了颜色。”
指尖偶尔划过这句话，心便疼得厉害。
我想想她的眼睛，又想想自己的眼睛。我低头对荷叶底下的小鱼儿道：“你阿娘说她看不清了，等她出来，我便把眼睛给她。”
小鱼儿很虚弱，卧在玉石砌成的池底，一动不动。我每日都要探一探他的元神，只是那惨淡的仙泽都聚不到一处，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我每每都要恍惚一阵，确定小鱼儿是否真的活着。反应过来后便迅速抽出自己的仙气，不敢一股脑儿地塞给他，只能一边探着他的元神，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仙气一丝一丝引到他身上。
大概是因为养了这个娃娃，我一个做惯了挥剑抡刀、杀魔掠鬼之事的魔族玄君，成了一个细致温和、不骄不躁的小鱼儿他爹。
我常常同小鱼儿说话，说到后来，竟再也不愿意同旁人说话。
那一万年里，来玄魄宫找本君的神仙很多，天帝、太子、梨容，甚至还有长诀，三万魔族侍卫守在玄魄宫外也拦不住来访者，我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玄魄宫外加了七八层结界，终于觉得周遭安静了一些。
平日里，我便吃饭、养鱼和看书，只是入夜之时，依旧喜欢坐在玄魄宫大殿顶上，看看北斗，再看看银河。看着看着，便从怀里摸出那封信，对着这有些凉的空气，一遍一遍认真说道：“等以后你老了，腿不能走了，我会在你身边，会给你做拐杖支撑你；如果以后你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了，我会在你身边，替你扇风解暑，为你斩妖除魔；如果以后你老眼昏花，看不清这万里朝霞，看不清这浩瀚星辰，我会在你身边，做你的眼睛，带你去看北上天的流光，去看东海日出时的云霞，去看三月时节阳华山下的三百里桃花。”
还有，素书大人，你若是想嫁给我，我便娶你。
这句话，也不悔不灭。
夜风卷起这话融进漫漫长夜，我看不清前尘，也望不见后路。我晓得素书她听不到，于是把信重新揣到怀里，在心中把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打算等她出来那日，亲口说给她听。
就这样过了一万年，六月初六，正是小鱼儿的生日，在这一天，他精神极好，在池中的荷叶下面转了三圈才卧在玉石上睡了。我照例探了探他的元神，我还没有将仙力过给他，他浅淡的元神便有了往一处聚的趋势。
一万年了，我终于体会到了欣喜若狂的滋味。
上一次欣喜若狂，还是在凡间慕花楼得到素书的那一晚。
我从来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神仙，我喜欢一个姑娘，想跟她在一起，得到她的时候会欣喜若狂，不见她的时候会黯然神伤。偶尔，梦中会再见这样的场景，梦里的她只属于我一个人，那场景真实，竟然觉得那些细腻温柔都还在。
她坐在榻上，素袍散了，长发也散了。那时我的眼睛看得不太清楚，却觉得她望着我的那双眸子里有些水雾：“今夜，这慕花楼中有一位姑娘说本神尊瞧着十分寂寞……本神尊想问一问你，你也寂寞吗？”
我忘了自己当日是如何回答她的，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动作和她的话。
她同我招了招手：“你过来。”待我过去，她抬起手臂钩住我的脖颈，我尚在惊讶之中，便有温软的触感带着酒气贴上了我的唇。
后来拥她入怀的时候，我在想：就算这素衣玉冠的神尊把我当成她的聂宿，本君也是开心的。
能在一起就很好了。
我从不奢求其他，只要能同素书在一起，任她把我当成谁都行，只要我能在她身边就好。
直到后来，本君才明白，在素书大人身边也是奢侈之事。
轩辕国大殿上，我叫她念出剑诀。我其实是想死的。那时本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叫她活着。她活着，安安稳稳，平平坦坦，不流血不落泪，就是我想要的。
我最后立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头上的玉冠，看她如画的眉眼，有一瞬间，竟能体会得到那个活在过往故事之中的聂宿神尊的心情。素书说过，她不晓得聂宿是否喜欢她，聂宿临死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一瞬间，本君觉得自己能代聂宿回答这个问题。当初的聂宿同当时的本君，所想之事，都是以死换劫数解开，舍命换面前这素衣玉冠的姑娘安稳活着。
把平生呼风唤雨之姿都变成静好岁月，守住眼前人，叫她安然无虞。至此终了，再无遗憾。
素未谋面的聂宿大人应当不知道，本玄君羡慕他舍生保护素书这件事儿。我足足羡慕了一万年。
三百年前，七月初四，流火掠过银河，素书飞出采星阁，不慎撞入其中，被星火卷入，灰飞烟灭。
本君心爱的姑娘就这样死了，而我迟到了足足三日。
七月初七，小鱼儿在荷花池里绕着碧绿的荷叶游了七圈才卧在玉石上睡着了。蒙蒙细雨从玄魄宫迤逦至无欲海，我俯身看到九天银河鹊桥架起。
我专门挑了七月初七的日子，带着凤冠霞帔去银河赴约。
这一日，鹊桥起，良人会，按理说是个极美满的日子。
可本君是在这个美满的日子里知道了素书仙逝的消息。
我端着凤冠霞帔立在采星阁外，没有等到穿着嫁衣等我娶她的素书大人，却等到晋绾，她说：“三日前流火经过，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了。玄君……来迟了。”
手中的凤冠再也端不稳，恍惚之间，坠入星河。
我僵了许久才抬头，忽然觉得采星阁中，素衣玉冠的素书在抬眸看我。这一切太过透明，待我冲进去，却抓不住。
我爹娘仙逝得早，本君自小便缺长辈管教，书读得不太好。在养小鱼儿的这一万年里，我没有同旁人说过话，白日里一边看着小鱼儿，一边读书。有些书字里行间所描绘出的景象很是壮阔，极对本君的脾气，但也有一些书言语太过细腻，叫我看不下去，每每遇到看不下去的书，我便低头给小鱼儿念一念，就这么硬着头皮看下去。
我曾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首词，专门说这七夕。那首词是这般写的：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最后这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给了本君一些安慰，叫我度过了这万年不见素书的日子。
本君信了这劫数，信了这命途，信了这“不见便是安然”，可是到头来发现，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都是胡说。我要的，就是朝朝暮暮与我的素书在一起。
那日晋绾没有拦住我，我几乎找遍了整个采星阁也没有找到素书一丝一毫的气息。
可我每每回头，却总有一瞬间，觉得那素衣玉冠的女子在我身侧，回眸之时，会映入我眼。
“悲痛欲绝”“撕心裂肺”两个词，在那一日，叫本君体会了个彻底。
我冲出采星阁，跳入银河，循着大火星留下的灰烬，翻遍整个银河，一直翻到无欲海。海水滚滚，升腾成镜，一面一面，尽数映着一个双目血红却茫然无措的本君。
最后，我在无欲海海面找到了她的衣角——一块被烧得只剩一尺见方的衣角。
我攥紧那块衣角，脑海中全是素书被烧成灰烬的景象。
我哭出声，修为涌出，震得无欲海海水化成百丈水浪，冲得整个九天晃了三日。
乌泱泱的神仙涌到九天，可是没有一个是我的素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