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肯告诉我素书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素书现在在何处。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那几日,我攥着那块衣角,躺在无欲海海面上,将绝望的滋味尝了个彻彻底底。

  躺在无欲海中,仙力支起海水为屏障,挡住一众要到本君近处来的神仙。

  我偶尔会看一看屏障外的那些身影,看到穿素色衣裳的神仙时心就揪得生疼。我甚至有些恨自己的眼睛看得太清楚,因为只要一眼,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不是我的素书。

  从小到大,我从不羡慕别的神仙,在我最想得到良玉的时候,我都不羡慕长诀。可在无欲海上,我攥着那块衣角,闻着烟火焦灼的味道,十分羡慕聂宿。

  为何他能护素书安稳,我却不能?

  为何他能以死来破劫数,我却不能?

  本君为何这般没有出息,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护不住?

  心中的执念如杂草疯长,紧紧缠住血脉,将其揉碎,肺腑一抽一痛,血水便从口中喷出来了。外面有呜呜呀呀的声音,我听不清楚,只看着那块衣角,泪珠滚烫,最后泪雨滂沱。

  七天七夜,我的修为散得差不多了,自肺腑涌出来的血越来越少,终于有神仙能敲开这屏障了。我不想看来人,便由自己昏睡过去。

  可手中的那块衣角,哪怕我攥得手指僵硬,也没舍得松开半分。

  后来,我不知道是谁将我送回了玄魄宫,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只记得我在梦中苦苦寻找,终于找到那素衣玉冠的身影,伸手一触,那身影化成抓不住的透明模样。

  梦中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你若是肯带凤冠霞帔来,我便穿好嫁衣在采星阁等你。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此话,不悔不灭。”

  可我带着凤冠霞帔要跟她说“愿意”的时候,这景象陡然碎裂,成了晋绾女官在我面前,俯身对我说:“三日前流火经过,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了。玄君……来迟了。”

  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玄君来迟了。

  纵观这一万年,本君同素书在一起,不过一年;纵观这一年,我同她安然欢愉的日子,不过两三个月。

  最后,我们一边被“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劫数困着,一边又被“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话宽慰着。

  到头来却迟了。

  若我早知道这劫数怎么也解不开,我便不会同素书分开。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死死攥着那块衣角,烧焦的味道飘到我鼻端,提醒我素书灰飞烟灭了,她……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若不是在梦魇中依稀看到通身银白的小鱼儿卧在玄魄宫的荷花池子里,本君大概是醒不过来了。

  如晋绾女官所说,素书生小鱼儿的时候花了很大力气,却以为自己诞下的是个死胎。素书不在了,我不能放任小鱼儿不管,他是素书同我的孩子,我没有护住素书,不能再护不住孟鱼。

  知道我苏醒,来玄魄宫找本君的神仙越来越多。我在玄魄宫外陈列魔族将士十万,他们个个身着银装铠甲,手持强弓劲弩,拦着前来的神仙。总有些神仙非要拼死闯进来,我念着小鱼儿,不想杀生,最后,不得已在玄魄宫外加了结界。

  我不喜欢同旁人说话,每天端着书卷斜躺在荷花池旁,遇到心酸苦情的诗便冷笑几声,念给小鱼儿听一听,告诉他:“孟鱼啊,日后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算死皮赖脸抱着她的腿,也要跟她在一起。你一定要去同她爹娘求亲,把姑娘娶回家,莫留下遗憾。”

  小鱼儿多数时候卧在池底,躲在荷叶下不动弹,但偶尔也会听到我的话,游到荷花底下,如大王巡山一般,绕着那荷花茎转几圈,表示已收到我的教诲。

  素书仙逝三百年后,小鱼儿终于化成仙形。

  这一天,风轻云淡,绿柳成荫,玄魄宫里的几处池子里水声淙淙,荷花正好,我路过的时候,衣袖沾了三分清凉七分荷花香。

  小鱼儿是从荷叶底下冒出来的。他在这不深不浅、清清凉凉的池子里打了个挺,跃出来化成仙形。他皮肤白净,眼珠乌黑,随他娘,十分好看。

  也许是从三百年前他才开始生长,所以瞧着有些小,模样跟凡间三四岁的娃娃差不多。我看着这白嫩嫩、水灵灵的娃娃,心里都是为人父的喜悦。

  化成仙形的小鱼儿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腿,光溜溜的还沾着池水的小身子贴在我身上,小嘴一张,嫩牙一咬,开口便管我叫阿娘。

  于是,我那初为人父的喜悦在喉咙里僵了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捏了捏他的小耳朵,俯身认真地纠正他道:“小鱼儿,你该管我叫爹爹。”

  他小下巴点了点,天真无邪地道:“嗯,好的,阿娘。”

  我挥开衣袖将这光溜溜的小家伙卷进怀里,用凉被裹住他,摸了摸他还在滴水的头发,认真地道:“你阿娘比我好看,你要是现在分不清男女,便先叫我阿娘吧。”

  怀里的小鱼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小手贴上我的眼睛,捏了捏我的睫毛,说道:“嗯,爹爹,阿娘比你好看。”孟鱼小朋友很聪明,这么快便记住了管我叫爹爹。

  他的小手又揪了揪我的睫毛:“可是,好看的阿娘去哪里了?”

  本君捏起他的小手放在我心脏的位置:“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的心里。”

  小鱼儿长得十分俊俏,只是有些蠢。

  不对,身为他的父君,我应当说他天真无邪、十分可爱。我不敢告诉他,他一万零三百岁了,诓他今年只有三百岁。

  他会揪着我的睫毛,露出小酒窝,欢欢喜喜地道:“小鱼儿好年轻呀!比小荷哥哥还年轻!”

  小荷是小鱼儿刚来玄魄宫的时候,我挖池子时顺便栽下的那许多荷花中的一朵,也就是小鱼儿醒过来的时候围着巡视的那一朵。平日里,我把自己的仙气引往小鱼儿身上的时候,偶尔有几缕会落到这荷花身上,所以他沾了本君的一些仙气,比小鱼儿晚几个月化成仙形。但是同小鱼儿不一样,他从荷花池子里一跳出来,就是个高挑的小伙子。

  小鱼儿觉得自己比荷花年轻,我不好打击自己的孩儿,便揉一揉他的头发,附和一声:“你确实很年轻。”只是他不晓得,这荷花比他还要年轻。

  小鱼儿管那株荷花叫哥哥,那荷花没办法,便管本君叫叔。

  他既然管我叫叔,我就得给他取个名字。于是,我拿着书卷挡住这夏日的灼灼日光,在心里掂量片刻,给他赐名:“从此以后,你叫孟荷吧。”

  孟荷,大俗大雅。

  终于有一日,有些蠢,不,天真无邪的小鱼儿发现他爹,也就是本玄君我,在取名方面有些随便。

  那一夜月影幢幢,虫鸣啾啾,荷花香气飘进我房里,我点了盏灯看书,小鱼儿没穿衣裳,仿佛一个白花花的丸子,光溜溜地滚到我袍子边,抱住我的腿,目光灼灼,满脸期待,开口道:“父君,父君,小鱼儿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我低头揉了揉他的头发,慈爱地说道:“问吧。”

  小鱼儿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如果小鱼儿原身是小鸡呢,父君会给小鱼儿取什么名字?”

  我和蔼地说道:“孟鸡。”

  他贴在我腿上的小身子一僵:“父君……如果小鱼儿原身是小鸭呢,父君会给小鱼儿取什么名字?”

  我慈祥地说道:“孟鸭。”

  他那小身子更僵了:“父君……如果小鱼儿原身是小猪呢?”

  我关爱地说道:“孟猪。”

  他的小身子彻底僵了,却垂死挣扎了一下:“父君,如果小鱼儿原身是块石头呢?”

  我亲切地说道:“孟石头。”

  他抱住我的腿不肯动弹。

  我又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发:“吾儿,怎么了?”

  小鱼儿抬头,眼里满满的全是泪。

  “你哭什么?”

  他抬袖子抹了抹眼睛,咬住小奶牙,努力叫自己不哭出声,那委屈却憋不住:“幸亏阿娘把我生成一条鱼。”

  我十分赞同他的这句话,笑道:“你确实得感谢你娘,是她把你生成一条漂亮的小鱼,父君我也得感谢你娘。”只是父君不太好,你娘生你的时候,你父君没有陪在她身旁。

  后面这句话,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那时的她,看着毫无生气的小鱼儿,一定又难过又绝望。

  防微杜渐,为了不叫小鱼儿步我的后尘,本君按照之前的法子,在看书的时候,把他裹在怀里,读到坦荡或者潇洒的句子便给他讲一讲,叫他记住;读到表达苦苦追寻却瞻前顾后的句子,也要给他讲一讲,叫他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过了些日子,化成仙形后就在小鱼儿身旁伺候的孟荷觉得有些不妥,提醒我道:“阿叔,我觉得小鱼儿应该去上学,不应该天天听你讲如何……”

  我抬头:“如何什么?”

  他抚额:“如何谈恋爱……小鱼儿还是个娃娃。”

  我合上书卷,觉得这句话有点儿道理。

  神界最好的学院便是太学宫,上学的话,便去那儿吧。

  我已有三百年不出玄魄宫的大门了。在等素书的那一万年里,我只去过两次银河。

  小鱼儿也没有出去过,他觉得玄魄宫很大,在他眼里,玄魄宫基本上等于整个神界。他的这个认知是错的。孟荷说得对,小鱼儿应当去上学,应当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于是,思考几个时辰后,我决定送孟鱼去太学宫上学。

  小鱼儿不晓得“上学”是什么意思,又不舍得离开我,小手揪住我的袍子边儿,光溜溜的没穿衣裳的小身子往我身上贴,嘤嘤地道:“父君,我为何要去听旁人说书,为何不能继续听父君说书?”

  我抬头望了望天:“吾儿,是讲书,不是说书……”

  他又揪了揪我的袍子沿儿,眼神明亮:“父君,什么是说书?”

  我揉了揉他后脑勺上毛茸茸的头发:“说书就是说故事。”

  小鱼儿满怀期待地道:“父君,那我能不能去听旁人说书,不去听旁人讲书?”

  我低头看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方才差点儿被他绕进去,便严肃地说:“不行,你得去太学宫上学,此事你父君我断然不会妥协。”

  他趴在我的腿上,抬头望着我,小眉毛蹙了蹙:“可是,如果我去太学宫了,谁来陪父君?”

  我愣了愣。

  他抬起胳膊做出让我抱的姿势,我伸手把他捞起来。小家伙白嫩嫩的脸颊贴在我的心窝处,小心翼翼地跟“里面的人”讲话:“阿娘,父君说你在他的心里,现在你从父君心里出来陪一陪他好不好?除了小鱼儿和小荷哥哥,父君他从不跟旁人讲话。”顿了顿,噘起小嘴儿隔着衣裳又往那儿亲了亲,担忧地道,“可是小鱼儿以后要去上学了,白日里不能听父君说书,也不能跟他讲话了,阿娘你出来吧。”

  这些话落入我的耳中,竟叫我眼眶有些泛潮。我以为在这一万零三百年里,一直是我在陪他,现在才发现,是小鱼儿一直在陪我。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傻,他同素书一样,有一颗温和又柔软的心,一眼便瞧得出本君的寂寞。

  晚上,本君差了个侍卫去九重天跟天帝说此事,子时,侍卫带了话回来,说天帝欢迎孟鱼和孟荷入太学宫,说孟鱼天资聪颖,定能出类拔萃,且一定不会辜负众望,日后会成神界栋梁。也许是我当年献出鱼鳍有功,天帝很热心,还顺便给我介绍了现今太学宫的师资力量,听闻这些日子讲文的是昆仑神君简容,讲武的是东荒战神阮饮风。他又十分热心地给我透露,等三日后,太上老君闭关出来,便由老君亲自去往太学宫讲学。他叫我大可放心孟鱼的教育问题。

  次日清晨,小鱼儿和孟荷都收拾妥当了。孟荷十分欣喜,感谢我能把他送去太学宫上学,并且承诺在太学宫里一定会罩着孟鱼。

  我点头,低头看了小鱼儿一眼。他背着书袋,意气风发,有模有样,就是……没穿衣裳。他打小不穿衣裳,习惯了。

  本君拿出衣裳给他穿了,随手又把他那毛茸茸的一脑袋的头发弄成发髻模样,瞧着终于正常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