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得极早,清晨便到了十三天。十三天的太学宫里水声潺潺,仙木成荫,虽然时辰尚早,但已有书声琅琅随仙云飘出来,还沾了几丝水墨味道。

  这是本君第一次来太学宫,不知为何,我立在这里,转身时看到朝霞满天,看着瑞云千里,忽然觉得有记忆和往事穿过十几万年的光阴落在我的脑海,那记忆浅淡,往事安然,仿佛在太学宫讲学的是本君,看着这些孩子,心里泛起欣慰和欢喜。

  我揉了揉额角,给小鱼儿念书念得多了,竟生出恍惚之感。

  本君欲从这恍惚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却蓦然发现有少女站在我眼前,她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得那娉婷姿态之中有些潇洒,又有些淡雅。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不该穿裙子,而是应当着素袍,应当戴玉冠。

  有一瞬间,我差点儿以为她是我的素书。

  “父君,”小鱼儿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们要进去吗?”

  我回过神来,那场景迅速消散,直至无影无踪。

  “父君不进去了,在这里等你。”我说。

  “那父君傍晚会来接孩儿吗?”小鱼儿问。

  我捏了捏他头上的发髻,道:“会。”

  小鱼儿抱了抱我的腿,眯着眼睛往袍子上蹭了蹭,笑着安慰我:“父君在家不要孤单,今天阿娘还没有出来,不过不要紧,小鱼儿放学后就能陪你说话了。”

  “嗯,进去吧。”

  他拉住孟荷的手进了太学宫。

  回玄魄宫的路上,我拐了个弯,远远地看了一眼银河。白日里的银河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远观的时候,看不到望辰厅,也看不到采星阁。可我只敢远远地望一眼,我怕离得近了,会落泪。

  这一日,本君乘云回家的时候,透过袅袅云雾,看到凡间正值夜晚,灯海浩瀚。

  本玄君觉得仙界生活寡淡,不如在凡间待着舒坦,又想起曾经同素书去凡间的场景,便扬起袍子,从云头跳了下去。

  凡间早已没了慕花楼,慕花楼后的静湖已枯,那里盖了好几处宅子。

  我没有去青楼的爱好,觉得一个男人应当少去青楼。估计天上所有的神仙都不信本君会这样想,毕竟本玄君娶过二十七八个夫人,这流氓一样的名声,似乎是洗不白了。

  可我又不知该去何处,沿着街道、顺着灯火转悠许久,最后在酒肆里买了两坛酒,寻了个无人的地方,跳上一座青楼的楼顶。

  楼下熙熙攘攘,台子上有一群姑娘,似是有选花魁之类的事。我扫了一眼,觉得现今凡间的姑娘品味都不错,台子上的花魁候选人竟然都开始穿袍子,是男子装扮。

  但是我觉得,在男子装扮方面,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我的素书大人。

  打开酒封,一坛放于我对面,另一坛抱在怀中。

  当年,夜风清凉,虽然不见星月,我虽然眼神模糊,可那个素衣玉冠的神尊坐在我身旁,给我递酒的时候,不晓得为何,我仿佛能透过她那极美的容貌看到她那颗潇洒恣意又温柔玲珑的心。

  我很久没有尝过酒的滋味了,举起酒坛灌了几口,清冽酒气入肺腑,觉得陌生了许多。我看着楼下的烛火透过窗纱,忆起当年坐在我身旁的素书,忽然觉得书上有一句话说得极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

  此情此景,纵然也在凡间,纵然也有灯火,纵然也有酒,可是少了故人,终不是当年的模样。

  又灌了几口,又想到素书当年挂念聂宿的那句话:“我有一个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

  故人不见,相思入骨,当真想哭。

  这情绪涌上来,叫我手指忍不住地发颤,酒坛没有拿稳,顺着楼顶的瓦片滚了下去。

  楼下有许多人,乌泱泱的,本君登时跳下去,赶在坛子砸到人之前将坛子捞回怀里。

  耳边冒出惊叹之声。

  “这公子身手真好,从楼顶跳下来都没有摔死!”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这公子的长相……难不成也是……”

  “嗯嗯,说不准是用这种法子吸引注意力,卖个好价钱。啧啧,看这张脸,当真是举世无双。”

  “他一定是来抢风头的,他比不上苏月公子,便用了这种招数!”

  “对对,苏月公子这般谪仙似的人儿,比他好一百倍!”

  我抱着酒坛子,有些诧异,所幸眼神好使,个头儿也比凡人高一些,越过围上来的乌泱泱的人群,发现那台子上立着的、本君以为是花魁候选人的人,竟然……

  都是男人……

  本君才意识到,自己跳错了楼。这里大概是小倌楼……

  凡人又围过来,本君觉得有些窝火,也不想细看台子上的那些男人,眉头一皱,打算离开。

  这时,台子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这般好看,若是买本公子的话,本公子愿意给你打八折,你瞧着如何?”

  明明隔着两三丈远,我却觉得这声音像是走了一万多年的路,穿过大火星炽烈的焰火,穿过银河,穿过无欲海海面的灰烬,穿过一块被星火烧成碎片的衣裳,穿过我灭顶的绝望和噬骨的悲痛,落在我的耳中,叫我着实恍惚良久,叫我不敢相信。

  我猛然回头。

25.公子苏月,状元景岩

  台子上的那人展开手中的扇子,折扇声响,抬眸看我。

  越过人声喧嚷,越过鼎盛烛火,那人身着素色绸衫,头戴玉冠,清雅得不可名状,又美得不可方物,是我一万三百多年来没有见到的那一个,也是我一万三百多年来最想见的那一个。

  由十二根扇骨做成的折扇被她握在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三尺扇剑。

  我望着她,不敢动,也不敢眨眼。我怕我再次抬头、再次眨眼后,这落在我眼中的人儿就消失不见了。我甚至不敢叫出那个名字,我怕一喊她,这景象又如梦中那样,都成透明的不可触摸的样子。

  台子下的观众却越来越多。

  “苏月公子,我出五万,五万金铢!只求苏公子对在下一笑!”

  “十万金铢,求与苏月公子月下对饮一壶!”

  “二十万金铢,求亲一亲公子!”

  “五十万金铢,求入公子雅屋!”

  我后知后觉,在这一波又一波的叫喊中恍然大悟——他们这是在竞价,是在打算买素书。那会儿我只注意到那声音,压根儿没有在乎她说的是什么。

  “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这般好看,若是买本公子的话,本公子愿意给你打八折,你瞧着如何?”

  她不会做好了今夜被人买了去的打算吧?!

  我浑身一僵,抬头看了一眼台子上的她,心惊肉跳。

  在这样的竞价中,我看到台子上的素书扇着折扇,看不出委屈,也看不出难过,看着这一群要买她的男人,唇角噙了笑,又放下折扇,接过身旁侍候的少年递过来的一杯茶,眸子半合着打量这人群,顺带打量着我,捏着茶盖缓缓撇开茶叶,一举一动十分从容。

  她看着我,手中的茶杯被身旁的侍童接过去,提起离骨折扇摇了摇,眯眼笑道:“这位公子,你愿意出多少钱?”

  这句话问出来,我的心寒了半截,而且有几分酸涩。

  心寒的是我不知道她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让她非要把自己卖出去,更不知道为何她处在这般境地时还能如此安然地饮茶。

  酸涩的是我为何没有早早发现她,为何没有陪在她身边替她解决诸多困难。我原本可以让她不至于沦落到这里,被凡人用价钱来衡量。

  我纵身越过哄闹的人群,飞上台子,在她身边落定,攥住她的手,将她抱进怀里。她眼中有惊诧闪过,又像是早已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瞬间便恢复从容姿态,手指触上我的胸膛,踮了踮脚尖,双唇贴在我的耳边,笑意很浓:“公子可知道,平日里旁人抱苏月要花多少金铢?”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有火气涌上肺腑,没忍住,扣在她腰间的手指更紧了一些。

  她身子有点儿僵,却依然顺势又贴近我几分,不怒反笑:“那公子可知道,平日里旁人抱得这么紧,要花多少金铢?”

  我低头看她,在她不太明亮的眸子里,我看到一个怒目圆睁的本玄君。怒火冲到我的灵台上,我只想问她为何会变成这般样子,没来得及细想她的眸子为何瞧着不太明亮。

  “素书。”我叫出这个名字。隔了这么多年,当这个名字被重新叫出来时,我忍着没有哭出来,心里却早已落泪两行。我扣紧她的腰,触感真实,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素书大人。”

  她停在我胸膛上的手指微微顿了顿,眸子半开半合,问道:“素书是谁,在尚袖楼里也挂着牌子?为何苏月没有听说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抬眸看着我,说道,“还是说,你想装作自己是我的故人,不给钱就入我的帷帐?”

  我皱眉:“素书。”

  “本公子叫苏月,你说的素书是谁?”她问道。

  “你的这名字是错的……你以前叫素书,你是不是忘了?”我说道。

  她拿出折扇,本想推开我,却因为我将她扣得有些紧,没有挣脱出去,开口说话时话音里带了些慵懒:“你果真认错了人。本公子祖上八代都姓苏,我那入了土的祖父从‘朗月清风’里取了个‘月’字给我当名儿,你若是觉得我这名字有错,要不去地底下问问我爷爷,顺便问问我那些入了土的祖宗吧。”

  我将她松开半分,妥协道:“好的,苏月……”

  “停!”她趁我松开手,退了两步,从我怀里出去,转头看了看台子底下那群争先恐后要出金铢买她的人,“没带金铢便不要来这种地方,来这儿是要花钱的。”

  我挥开衣袖拦住她,本想好好跟她说话,可是望着她的样子,语气不由自主地严肃许多:“你要多少?本……我有钱,你不要这般不自爱……”

  “那你是想听本公子吟诗弹琴,是想看本公子挥毫作画,还是打算同本公子下棋饮茶?”她摇着扇子笑道。

  “都行,你会哪一样?都行。”

  她“啪”的一声收了扇子,半合着眸子,睫毛疏长,阴影落在眼下,开口的时候声音里依旧含了几分笑,只是那话叫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那抱歉了,琴棋书画本公子都不会。”她悠闲地晃着扇子,拿过侍童递上来的茶盏,抿了一口,“况且,本公子卖身不卖艺。”

  好一句“卖身不卖艺”。

  本君太阳穴里似是住了蚱蜢,蹦得我头痛。“卖身不卖艺”这句话当真要把我气死。

  正当我打算一把抓过她教训一顿时,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幅场景。我恍惚了片刻,那景象便要消散,亏我反应过来,迅速抓住几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