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窗外积雪,房内炭炉里烟火清淡却温暖,有公子坐在圆凳上,手握素绢,擦着一把暗朱色釉子的琴,琴身上文着两条小鱼,交颈而游,姿态逼真又欢愉,好似沾水便可活过来。我不晓得这公子是不是本君,心里却知道,这把琴是给一个小姑娘的。

  我也知道,这个小姑娘想要一把琴很久了。可是她或许自己都忘了,她根本不会弹琴。不只不会弹琴,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可做琴的公子依然想满足她的这个愿望。

  果不其然,床榻上醒来的小姑娘第一眼看到这把琴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不像是喜极而泣。她一抽一抽地说道:“我好像不会弹琴……呜呜……”

  最后,有声音自场景里传来,似是谰语,没有根由,也没有去处:“你看你长得这么高了。”

  我从这场景中抽出身来,身边的她已经坐下重新打量着台子下的那群人了,台下的价钱也提到了百万金铢。

  我不能忍,也不想顾忌这是在凡间,使不得仙术,上前将她抱进怀里,奔向楼顶。

  夜风吹过,她好像有些兴奋,在半空中说:“你飞得跟个神仙似的。”

  我将她放在屋顶,四周终于没有了那群人,叫我觉得安静了一些。旁边还有一坛酒,这酒本就是给她准备的。她低头看了一眼,抬手的时候却错过酒坛,往别处伸过去,扑了个空。

  我蓦地一惊。

  她似是发现了这一点,手指在距离酒坛不到两寸的地方顿了顿,在夜风中淡淡一笑,自嘲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叫夜盲症?”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了。玄君……来迟了。”

  我攥住她的手,放在唇上,看着她努力想看清,最后却不得不摇摇头放弃的模样,哽咽地说:“素……苏月,我会当你的眼睛。”

  这句话在本君心里憋了三百年,也阴错阳差地迟到了三百年。

  终于,在这并不算安静的夜里,在这并不算清净的凡间,本君说出来了。

  “啧啧,你连金铢都不愿意给本公子花,眼睛这桩事,更不能指望你了。”她笑道,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

  “你为何这般缺钱?”我皱眉,“这到底是你第几次卖自己了?你以前虽然爱来这烟火之地,却懂得分寸,是清白的。”本君看着她丝毫不在乎的模样,怒火越来越盛,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可你如今为何成了这般模样,为何开口闭口都是钱?那个清白的你到哪里去了?你以前打扮成男子模样,瞧着风雅又潇洒,如今这素衣玉冠虽然未变,但是你混在这淫乱之地,迎合着楼下这一众凡人的断袖癖好,当真不觉得恶心吗?!”

  她怔了怔,失笑道:“你问我迎合着这一众凡人,只想着金铢恶心不恶心,那我要问你一句了,”她抬手指着楼下,指尖一滞,又把手收回去,低头的时候笑了一声,“这楼下黑压压的,本公子也瞧不清自己指的是哪儿,你自己看吧,这帝京城外,有座紧挨着的城,叫护城,这护城便是护卫京城的城。如今这护城即将失守,到那时候,这一众百姓都是俘虏,受人束缚,任人欺侮,莫说是迎合旁人,充监充妓的也比比皆是。我要问你的便是——你觉得那时候恶心不恶心?”

  这句话叫我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本公子很缺钱罢了。”她灌了口酒,忽然抓住我方才说的那句话,偏着脑袋问我,“你说我迎合楼下的一众……凡人?”她笑出声,“本公子说你飞得跟个神仙似的,你莫非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我怕我说出自己是神仙会吓到她,索性望着她,不说话,暗暗捏了诀术,打算探一探她的元神,顺便瞧一瞧她在凡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看不到我的动作,一手拥着酒坛,一手枕在颈下,躺在楼顶上,恣意又洒脱。

  她一定看不到自己身着素袍在夜空之中的潇洒模样,看不到自己衣袖上那浅墨色的竹叶迎着夜风鲜活得似有沙沙声响,看不到月光洒下,映得她的整个面庞都如玉一般细腻温润。

  回忆当年在凡间与她饮酒,今日,我更能瞧得清楚她。我觉得欣喜,也觉得心疼,甚至有点儿害怕。欣喜的是自己能看得清楚她的姿态容貌,心疼的是我们仿佛交换了双眸,如今看不清楚的那个人成了她。

  至于我为何觉得害怕……是因为她这揽酒枕袖望清风的模样太过潇洒不羁,太过倜傥俊雅,我怕她真的投错了胎,成了男人,更怕成了男人的素书比本君还要帅气风流。

  幸好她灌下一口酒,说道:“像你这般一眼能瞧出我是女儿身的人倒是不多。你也看到了,这楼中俊俏的公子比比皆是,有些生得比女人都美。我个头儿比一般姑娘高,说自己是男人,很多人会信。你看我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了。”

  “你既然觉得我没钱,刚才喊我做什么?”我说道,信手捏出一块绢帕,替她擦了擦从唇角洒到脖颈上的酒。

  她看着我,甚是调皮地握住我的手,半撑着胳膊靠近我,眉毛一挑,说道:“我看你长得俊。若是搁在往日,本公子一定要找个有钱人,要他个几十万金铢。”她笑得越发开心,话也越发不正经,“今夜不同,如你所见,今夜,本公子我打算卖身,怎么着也得找个能看得下去的人,你说对不对啊,俏郎君?”

  她一定没有发觉,她的眼神其实并未落在我的脸上,而是落在我的脖颈处。

  她的眼神竟然差到了如此地步。

  我又握住她的手,她反应了一会儿,想抽回去,我便连手带人拉进了怀里。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略急促的吐息悉数落在我的脖颈上。我抚着她的后颈,本想安慰她,她却因为我的动作抖得越发厉害。

  “莫怕,让我抱一会儿。”我说。

  她不动了,额头抵在我的脖颈处,说道:“不知道为何,你我认识不久,我却有一种你是我的故人的错觉。”

  这话叫我一怔,下一刻脱口而出:“你是说长相还是说气泽?”

  怀中的她轻笑出声:“气泽这种东西很难捕捉到,怎么能判断是故人?我自然是说长相。”

  话音落定,我又是一怔。

  “怎么不说话了?莫非‘故人’二字触到了你的伤心事?”她含笑问我。

  下一刻,我将她裹得更紧,下颌抵着她头顶,在心底里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素……苏月,我有一个故人,提到她,我就想哭。”

  若本君没有记错,一万多年前,我与素书相识,一同在凡间慕花楼楼顶饮酒。那时清酒过喉,我曾同她说过几句话,那几句话同今日这几句极其相似,只不过当时提到故人便想哭的人是她,今日提到故人便想哭的人是本君。

  “我偶尔也会有你是我的故人的错觉。”

  “你是说长相还是说气泽?”

  “气泽这种东西太过虚渺,气泽相像的神仙不在少数,如何能判定那是故人?我自然是说长相。”

  “‘故人’二字可是触到了你的伤心事?”

  “我有一位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

  ……

  我这样想着,便再也不愿意等待,手指上移,探入她细软的头发中。这一万年来,我曾引着一丝一丝的仙力缓缓进入小鱼儿体内,如今也能控制着诀术一丝一丝游出来探入她的元神,不伤害她分毫,她也不会感觉到。

  她元神单薄,无仙气缭绕,无神仙护佑,果真是个凡人。

  那些混着凡尘烟火气息却依然清雅至极的音容笑貌随着往事缓缓游入我的指尖。那些记忆落入我的心底,我便晓得她在这凡间确实过得不太好。

  这个不好,倒不是生活上的不好,而是感情上有点儿曲折。

  我不晓得她是如何成为一个凡人的,诀术细微,不易被察觉,却也弱了许多,探不到前尘,观不了后世,只能依稀看得清她的此生。

  素书这一世,生在一个显赫世家,如她所说,这家人姓苏。

  她的出生果真显赫,苏是当今的皇姓,她是当朝公主。

  她口中那入了土的祖宗,便是她的皇爷爷、太皇爷爷……

  入了土的祖宗并未放弃子孙后代,纵然辞世,却不忘常常在坟头上冒些青烟,照顾后人,护佑着这疆土安稳。于是,几百年来,端坐皇位的人一直姓苏。

  素书,不,苏月公主极爱读书,常常出没在城南的书店里。她的这个爱好,同这一万年来本君的爱好有些像。

  也许是她还有前世的习惯,从及笄开始,她便是男子装扮。

  素书这有些曲折的凡尘路便是从及笄开始的。

  她在及笄前一日依然穿着裙子,同往常一样,出现在城南的那个书店里,在书店里翻书的时候,遇到一个身着天青色衣衫的公子。这个公子的腰间系着一枚千眼菩提坠子,我细细一瞧,此人竟然……竟然是南宭。

  南宭是早早发现素书,便下凡投胎历劫,还是恰好在投胎历劫的时候遇到素书,本君探不到前尘,说不清楚,只晓得南宭在凡间叫景岩。

  素衣玉冠的小素书,不,小苏月盘坐在高高的书架下,翻着一本名为《护城劫》的手写书。

  我的诀术小心翼翼地渗入她的心神,知道了她看书时候的想法。

  小苏月觉得这本书写得有些特别。护城,即护卫京城,这是最贴近帝京的一道防线。书中没有大篇幅罗列护城的重要性,只主要写了护城三百余年的历史,写了这座城如何兴盛,如何衰落,又如何重振雄风,如何抵御外敌。读到最后,书上只剩一句话。这句话却令苏月浑身一震。

  护城失守,京师在劫。

  书写到这一句时便戛然而止,没有写如何让护城免于失守的方法,这显然是作者故意留了些悬念。

  “姑娘爱看这种书?”

  苏月抬头,看到景岩,也就是南宭。景岩摆了摆衣角,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

  本君看得分明,他这是在套近乎。本君心里不大好受,大概是吃醋了。

  “姑娘对此书可有想法?”景岩问道,眼里有些期待。

  “这样的书我读得并不多,却有一事想问你。”苏月抚平书上的折痕,笑道,“如果只给你一块璞玉,没有其他东西,你能否雕刻出一件玉器?”

  景岩想了一会儿道:“不能。姑娘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那便是了,如果有雕刻玉石的工具,雕刻出一件玉器不是难事。我只是想说,这本书只给了我一块璞玉,却没有给我工具。没有工具,有些难以下手。”

  “方法途径、刻玉工具,都在这里。”景岩指了指自己胸膛上心脏的位置,眼里有自信的光。

  本君觉得这景岩果真能装。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好吧,在你心里也算是个落脚处,藏着吧。”苏月起身,把书放回原处。

  这一世的素书成熟了许多,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说话便已经懂得含沙射影了。

  景岩愣了一会儿,款款朝苏月拜了拜:“姑娘果然如旁人所说……”他顿了顿,生硬地补了一句,“那般超凡脱俗。”

  苏月乐了,她没有想到眼前的公子竟然会这样说,有意要逗一逗他:“‘超凡脱俗’这个词用得甚好,我确实是打尼姑庵还俗来的。”

  景岩是十七八岁的纯情少年模样,不似活了十几万年的南宭那样阴冷狠戾。他禁不起苏月这一句调笑的话,脸上微微一红,看往他处。

  本君向来不是个好心肠的神仙,我现在看到他的这般模样,恨不能直接闯进苏月的记忆,告诉她景岩在天上是个屡屡伤害她的混账。

  我又想到,论起前尘往事,论起天上之事,为了阿玉的一个幻象,抛弃她的是本君;她在银河深处生下毫无生气的小鱼儿,心痛欲绝的时候,没有陪在她身旁,没有替她承担痛苦的也是本君;最后她撞入大火星,灰飞烟灭,仙迹无存,害她看错、飞出采星阁的,依然是本君。

  我似乎比南宭更加混账。

  思及此处,我的心抽了一下。

  指尖稍有不稳,有诀术紊乱,惊得怀中已经睡熟的人儿蓦地瑟缩了一下,喃喃开口,说了几句梦话。

  我安了安心神,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背,夜风微凉,我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又将她揽进怀里。她嘤嘤几声,额头蹭了蹭我的胸膛,又睡了过去。我没有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安稳下来的诀术再次探入她的记忆。

  依然接着上面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