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景岩脸红,苏月越发来了兴致,侧着脑袋打量他:“嘿,你若是喜欢超凡脱俗的尼姑,我倒可以给你说一门亲。”

  这一句话并非瞎话。苏月的娘是皇上的妃子,身边有个跟苏月一般大的宫女,唤作木苏玉,在尼姑庵长大,十岁的时候入的宫。

  景岩的脸上红得更甚:“不劳烦姑娘了。”

  苏月半眯了眼。我晓得,这一世,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一个人。本君身处醋海之中,恨不得跳进去捧住素书的脸,叫她只能看我。

  我这般想着,诀术探进记忆之中景岩的身体,寻到他的想法。他是这家书店的主人,他也早就注意到苏月了,今日终于下定决心打招呼,想紧接着邀她饮茶。

  我越来越气,却又想看他到底想对我孩儿的娘做什么。

  二人坐在茶案旁,景岩看到苏月执杯的动作,盯住她的眼睛,淡淡地说了一句:“姑娘是宫里人?”

  苏月握着茶盏的手蓦地一僵,茶水不小心洒出来两三滴,落在她的裙子上。

  她从来都是偷偷溜出宫看书的,未对旁人说过身份。她不明白景岩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懂得如何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她也微微侧头看他,却避开话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景岩呷了一口茶,看似漫不经心:“在下名叫景岩,‘景星凤凰’的景,‘千岩竞秀’的岩,前些日子刚刚买下这家书店,是这家书店的新老板。”他也是聪明,先回答了苏月故意扯开话题而问的话,又回答了自己方才那个叫苏月惊讶的问题,“我看姑娘握茶杯的手势像极了瑾妃娘娘,所以觉得你是宫里人。”

  瑾妃娘娘是苏月她娘。

  苏月皱了皱眉,心想:他连我娘握杯的手势都能记在心上,想必见过母妃,若是下次他们再见,让我母妃知晓我出宫出得这般勤快,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她灵光一闪,微微笑道:“景公子好眼力,我服侍妃瑾娘娘五年有余。”说罢,从容地饮完了手中的茶。

  本君没有忍住,在夜风中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当真爱极了这个聪明狡黠得如同狐狸般的姑娘。

  苏月及笄之后同旁的公主不太一样,她开始穿男装。皇帝很宠她,她喜欢这么穿,便由着她了。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素衣玉冠配一把折扇的打扮,可我晓得,这是我的素书大人从天上带到凡间的习惯。

  当初,我听老君提过,素书为男子装扮,还是当年聂宿逼她的。

  有些事情便是这般,纵然当初万般抵触,但也禁不住时间把排斥打磨成习惯,又把习惯打磨成喜欢。

  苏月在及笄次日跟她表兄去列国游历。这一去就是三年。

  临走的时候,景岩虽然没有来送她,却托人给她送来一封信,告诉她,等她三年后回来,两人一同讨论守护护城的方法。

  本君没有窥探信上的内容,但是用小拇指想一想,这混账肯定是同我娃娃的娘表白了。

  三年游历,苏月学识大增,骨子里自带的风雅散发出来,整个人儿越发潇洒。性情爽快,举止倜傥,再加上这男子装扮,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把她当成少年郎。

  只是她常常会摩挲临别时候景岩给的那封信。纵然我不想承认,却也能感觉出来,苏月也瞧上景岩了。

  三年后苏月归来,恰好赶上边疆大捷,这下双喜临门,皇上便在皇宫御花园大摆宴席,邀请皇亲国戚、朝堂重臣及其家中少年。宴席人数众多,年轻人占了一半,看来皇上有择婿的打算。

  皇上不算太昏庸,想着为大将接风洗尘事大,欢迎公主回家事小,整个宴席上没有提苏月公主。

  苏月她爹不提,不代表苏月她娘不急。游历三年回来,苏月已经十八岁,却连个对象都没有,要到何时才能嫁出去?

  本君有些悔恨,恨自己不能早早在凡间遇到素书。如果我早早遇到她,我一定会以八抬大轿,将她娶到我身旁。

  苏月她娘暗暗给苏月寻了个公子,苏月身着素衣玉冠,随她兄长准备赴宴的时候,她娘拉住她,嘱咐道:“今年殿试状元是个极其难得的好人儿,模样甚好,学识渊博,谨慎懂礼,前几日还被你父王提拔为左相了。我看他的生辰八字与你极相合,今晚你仔细瞧一瞧那个唤作景岩的。”

  苏月一愣:“哪个景岩?”

  “‘景星凤凰’的景,‘千岩竞秀’的岩。娘极喜欢他的这个名字。”她娘又道,“他祖辈是开国功臣,于工事防御上颇有智慧,后来隐居江南,不问朝政。近年来护城屡遭侵袭,你父皇便请他们一家出山。三年前他初到帝京的时候我见过,模样甚好,清雅俊逸。”

  苏月没有料到景岩竟然有这般身世,之前,她甚至还想过,该如何同她的父皇和母妃说自己看上了城南的书店老板。现在既然缘分到了,算是锦上添花。于是她理了理袖子,笑道:“劳烦母妃惦记,孩儿记着了,宴上一定多留意。”

  宴上,苏月转着酒盏打量着那个身穿天青色绸袍的景岩,打量到眼珠子快要贴在他的脸上了,可景岩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苏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解释:景岩变心了。

  本君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觉得月光落在苏月素色的袍子上,叫人瞧着有些疏冷。

  苏月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母妃会在宴上说出将她许配给景岩的话,也万万没有想到景岩拒绝了她的母妃。

  本君心下欢愉,觉得这实在是——喜闻乐见。

  苏月并不这么想,她转着茶杯,歪着脑袋眯起眼打量景岩,心里蓦地一抽。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苏月一眼,跪在殿中央,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不向恶势力妥协、甚至打算英勇就义的模样。苏月自然也没有想到,看似文质彬彬、谨慎懂礼的景岩也会有这般举动。

  “皇上和娘娘对景岩厚爱,景岩无以为报,但景岩已有了喜欢的姑娘,并发誓此生非那位姑娘不娶。”

  苏月闻言,手中的茶杯转得越发快,撑着下巴继续打量他。

  瑾妃闻言十分生气,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景岩脊背挺得笔直:“景岩与娘娘身边的宫女木姑娘情投意合,还请娘娘赐婚。”

  木苏玉,本是尼姑庵的小尼姑,十岁那年还俗进宫,是已经在瑾妃娘娘身边伺候了八年的宫女,现今十八岁。

  原来是认错了。

  景岩认错了姑娘。他以为,当年常常出宫去他的书店看书的,是木苏玉。他甚至没有去打听过木苏玉是什么样,没有打听过是不是他三年前表白的那个姑娘。他没有抬头看一眼正在打量他的这个素衣玉冠的“公子”,没有发现这个“公子”就是他念了三年的人儿。

  此事清晰明了,苏月聪明,终于停止转动手中的茶杯,缓缓拂了拂茶芽,抿了一口茶。皇亲国戚,朝堂重臣,众目睽睽之下,景岩拒了堂堂的公主,她担着皇族的颜面,自然是不可能再嫁给他了。

  看到此处的本玄君几乎喜极而泣。

26.老君出关,真相大白

  那晚,景岩拒婚,官降五品。次日,满城尽知此事。甚至有传言说公主太丑,左相大人宁愿不要官爵也要拒婚。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个传言成了百姓以为的事实。

  三日后,景岩在宫外府宅与木苏玉完婚,婚宴低调又圆满。苏月混在观亲的人群中,摇着扇子,看着景岩将新娘搀下轿,弯腰极其细心地为新娘子挽裙裾。

  看到这里,本君竟然有点儿可怜这个景岩。新娘的喜帕遮了面容,而木苏玉的身形同三年前的苏月小姑娘差不离。我看向人群里的苏月,她已经长高了许多,几乎跟我印象里的素书一样高挑。我觉得景岩可怜,可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娶错了人。

  那一晚大雨倾盆,我孩儿的娘一个人坐在城南的书店里,对着书架上的一本《护城劫》,喝得酩酊大醉。

  虽然她不能跟景岩在一起这件事让我开心,但是她苦闷又委屈的模样让本君十分心疼。

  她喝着喝着便醉过去了。我不敢去探她梦中的场景,我怕看到她对那个人的相思,索性不去看。

  第二天,她在书店的地板上醒来,揉了揉额角,望了望窗外,是难得的大晴天。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准备回宫,将要开门的时候,却透过书店门缝看到了一片暗红色的衣角。

  她开门便见景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景岩的红色喜服已经湿透,脸色苍白无血,发丝潮湿,靴子上全是泥,是跑了一宿路、淋了一夜雨的模样。

  苏月呆了许久,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男子打扮,提步要走,却被景岩死死拉住。

  景岩的声音听着有些悲凉:“果然是你,对不对,公主大人?”

  苏月驻足,回头看他。

  景岩又道:“你不是伺候在瑾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你不姓木对不对?”

  他虽是在问人,语气却十分笃定。

  苏月歪着脑袋盯着他,心里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的眸子又冷又倦,拉住苏月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紧:“你们这些皇族贵胄果然是不近人情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话倒是不错,我们这些黎民百姓,不过是供你们茶余饭后消遣戏耍的罢了。”

  她本无意与他计较,即便他说了这样诛心的话。事情到这个地步,就算计较又能怎么样?

  可他不依不饶,扯着苏月的胳膊便往怀里拽:“嫁给我。”

  一句“嫁给我”,苏月终于了悟,这段情到此算是结束了。

  他又道:“嫁给我。”

  景岩可能不会想到,苏月会猛地挣脱出来抬手甩给他一巴掌。

  “嫁给你?我堂堂公主给你做小?”她冷笑出声,是怒极的模样,“我母妃要将我嫁给你,你可还记得你说的那些话?宫廷盛宴,各宫嫔妃、皇子公主、文臣武将都在场,你可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控制不住地看你,纵然穿了男子衣裳,却也不至于让你认不出来。可那时候你是一副什么模样?你不管我是不是公主,你不管我日后的脸面,你大义凛然地说了那些话,你怕瞧一眼我会脏了你清澈的眼。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位‘情投意合’的木姑娘是不是眼前的这位姑娘,你有没有真正去见一见木苏玉,有没有真正去瞧一瞧她是不是你要等的那个姑娘?你刚刚把木苏玉迎回家门,却又跑来跟我说胡话,到底荒唐不荒唐,到底是谁不近人情?”

  这番话叫景岩终于明白他同苏月不可能在一起了。他放开苏月,踉跄几步,撞在书店的门上。

  我孩儿的娘甩袖转身,走得决绝又潇洒。

  我心甚慰。

  后来瑾妃娘娘给苏月物色过几个青年才俊,可是这几人,要么是苏月不喜欢他们,要么是他们不喜欢苏月。

  她没有同旁人成亲,本君有些替她遗憾,却依然觉得欣慰。

  再后来,她有了一个不大好的习惯——情感曲折的她,渐渐有了去南风馆看小哥的爱好。她后来干脆住在了尚袖楼,过了一阵子,干脆在尚袖楼挂了牌子,名字都没改,依然叫苏月。

  这里的百姓朴实,朴实到根本没有人想到,那个被拒婚的丑公主是现在绝世无双的苏公子。

  然而,皇亲国戚和朝堂重臣里也有好南风的,他们自然遇到过苏月,苏月自然也能认出他们。

  大家心照不宣地饮饮茶、下下棋,都明白将这件事说出来,要是皇上知道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近一年,大家为求自保,谁也不敢去跟皇上讲公主在宫外南风馆里挂了牌子。

  这一年,这个国家开始变得不太平。有一个皇亲携地图私通贼寇,边城守将接二连三地上奏城池失守,战火快要燃到护城边上了。

  皇帝整天整夜不合眼,苏月见他父皇操劳至此,于心不忍,熬了莲子羹端进去,盼着里面的安神散尽快起作用。皇帝饮下莲子羹,不过一刻便入了眠。

  内侍告诉她景大人求见,苏月没有反应过来谁是景大人,直到看到窗外的那副面容,才恍然大悟。

  一年不见,景岩瘦得有些明显。

  景岩见到面前素衣玉冠的公子,没有半分惊讶,甚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款款朝她一拜,极尽礼数:“公主。”

  苏月应了一声,示意他跟自己往御花园方向走。她并不想打扰父皇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