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拱桥前,景岩停了下来。苏月回头打量他,看到他目光严肃。

  他问苏月:“公主,你现在有多少钱?”

  苏月愣了半刻后才说:“你要多少?”

  “五千万金铢。”

  打仗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先行,得有银两支撑。

  五千万金铢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于一个普通凡人来说却是几生几世才能积攒起来的财富。苏月心里十分酸涩,她并不是为自己没有办法筹到五千万金铢而酸涩,而是为自己的国家感到难受。

  她抬头:“三日后在……”顿了顿,不看他,“在书店见吧。”

  她手里只有一千万金铢。

  这三日,她在尚袖楼发了疯一样地筹金铢。

  我遗憾自己来得晚,今晚,是她筹钱的最后一晚,明日她就要把五千万金铢送到书店。

  怪不得,怪不得她说:“你问我迎合着这一众凡人,只想着金铢恶心不恶心,那我要问你一句了,这楼下黑压压的,本公子也瞧不清自己指的是哪儿,你自己看吧,这帝京城外,有座紧挨着的城,叫护城,这护城便是护卫京城的城。如今这护城即将失守了,到那时候,这一众百姓都是俘虏,受人束缚,任人欺侮,莫说是迎合旁人,充监充妓的也比比皆是。我要问你的便是——你觉得那时候恶心不恶心?”

  我又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她前两日虽然筹得少,却没有用自己的清白换金铢。今夜,她有了卖身筹钱的打算,恰好,恰好让我遇到了。我只是隐隐有些后怕,如果小鱼儿不是在今日上学,如果我送完小鱼儿后不来凡间,如果我不拎着酒落在楼顶上,如果那酒坛不曾从楼顶滚落……

  我望着怀中人儿静美的睡颜,有些不敢往下想,手臂不由自主地将她裹紧。这是我孩儿的娘,我怎么能让她被别人欺侮?

  找不到别的去处,我便把她送回她的寝宫。她睡得安稳,我抱着她在云上飞的时候,她也没有醒过来。

  凡间的寝宫十分安静,也许是因为她常常不在宫中,所以寝宫里并没有宫女伺候,本君抱着她睡了一夜也没人打扰。她睡得极好,只是我不由自主地抱紧她的时候,会看到她微蹙的眉心。

  也许是惦记着去书店送钱的事,黎明的时候,她有转醒的趋势。我抬手,指腹贴上她的眉心,给她补了个安睡咒,又恋恋不舍地望了她几眼,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正要起身穿过宫墙出去,却觉得手指被攥住了。

  我回头看她。寝宫帐幔层叠,黎明时候,未添灯。

  她微微抬了抬眼睑,虽然看不清我在哪里,指尖却紧紧扣着我的手指。那声音软软的,像极了刚睡醒的小鱼儿。

  “昨夜你真的……同我睡了吗?”

  我没想到她开口问我的是这句话,可是这句话叫我心情愉悦,反握住她的手,故意道:“是,睡过了。”

  我本以为能看到她害羞的模样,可她接下来的反应让我始料未及:“嗯,成吧,本公主会对你负责的,收拾收拾,准备当驸马吧。”

  我指尖一顿,她这般模样,倒像是要娶本君。

  “我要两千万嫁妆,已经给你打了八折,不能再少了。”她嘤嘤地道,“不过不要急,等山河安定,本公主会还你的……”

  我没忍住,低头凑上她的唇,顺便又给她安了一个稳妥的昏睡咒,把她最后那句“到时候你我和离”给堵了回去。

  城南的书店十分好找。我卯时初刻到书店门口,算了算,景岩那厮正要出门。天色尚暗,他娶回家已经有一年的娘子为他执灯,送他到大门口。可他出了府门便拐上街道,没有回头看这个娘子一眼。

  他的这个娘子也是熟人。纵然她已经长大了许多,可我也能认出来。

  她便是骗了素书两次的那个小仙官,若我没记错的话,她叫匀砚。

  本君懂得了一些道理。这些道理,不是读很多书便能知道的,而是切身经历过才能悟到的。那道理便是——“缘”这个字,有深有浅,有直接有迂回,有些人注定缘分浅薄,比如南宭和素书,又如匀砚和南宭,纵然再迂回,也逃不开阴错阳差。

  我本想在书店同景岩说几句话,寒碜寒碜他,可是到了书店,我发现本君同他不过都是这仙海中的一粟,他在他的仙生里阴错阳差,我在我的命途上苦苦挣扎,大家谁也不比谁好过,谁也寒碜不了谁,谁也嘲讽不了谁。

  这么想着,我用诀术变出许多金铢堆满书店。这些金铢比景岩要的五千万多出许多,应当是够用了。最后,我揣着那一本手写的《护城劫》,赶在景岩来书店前遁了。

  这凡间的事情好解决,但是本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让素书重新回到天上。

  我匆忙回到她的寝宫,她还未醒。本君留下一箱金铢,写了封信,告诉她这是我给她的嫁妆,我此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但请她看在我同她同床共枕的分上,请她一定要信守承诺,等我回来当驸马。

  回到天上才发现,我揣在袖子里的、本打算送给她的《护城劫》却忘了给她留下。

  我打算去司命府找青月商量,给素书写个命盘,让她回天上。云头上,我远远瞧见一个身穿大红绸衫的神仙拎着个娃娃朝玄魄宫方向走,我愣了愣,又仔细瞧了瞧他拎着的那个娃娃——竟然是小鱼儿。

  我大惊,这几万年来我树敌甚多,不晓得是哪一个仇人拐了小鱼儿,当即使出钺襄宝剑,御风追上去,本想打一架,可纵身翻到那神仙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他是故人。

  纵然有一万多年不出玄魄宫,但是本君记得这个神仙——昆仑神君简容。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丹穴山,那时阿玉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我也是在送阿玉回丹穴山的时候见到了简容。

  如果我没有记错,阿玉的一颗心脏救活了他现今的夫人。又一想,我便记起天帝大人的回话,说现今太学宫讲文的是他。

  果真是巧。

  滚滚仙云散去,孟鱼眼珠子转了转便看到了我,欣喜地朝我张开胳膊,开心地喊出声:“父君!”

  简容自然也认出我来了,抱着小鱼儿道:“这娃娃说他爹爹叫孟泽,我还不信。”笑了笑,捏了捏小鱼儿的脸,“听说孟泽玄君一万年不出玄魄宫,原来是去生养娃娃了。”

  小鱼儿的小短胳膊还在往前伸,连上半身也探了出来,嘤嘤嘤道:“父君,抱抱。”

  他这个嘤嘤嘤的模样叫本君……想起了他娘。

  因为小鱼儿的娘,本君来迟了。小鱼儿的小胳膊圈住我的脖颈,又是嘤嘤几声,说道:“父君,小鱼儿不想去上学。”

  这句话叫我一愣,望着简容。

  简容抚额无奈地道:“你用这般狠戾的眼神看我也没有用,问题不在我身上,问题在你,孟泽玄君,作为家长,不能过分溺爱小孩子,你知不知道……”

  我皱了皱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便抱着胳膊,面色苦闷地道:“你晓得你家小鱼儿有个特殊的爱好吧?”

  我认真地思索片刻,小鱼儿天真烂漫,喜欢的也是寻常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哪里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简容望着我,面上越发疑惑,眉头皱了皱,抬手指了指我:“你这……你这一万年经历了什么,为何连话都不会说了?”

  小鱼儿在我怀里转过身子,捏着小手指看着简容:“老师,我父君不跟一般的神仙说话。”

  “……老师不是一般神仙,老师是你父君的故友。”简容看了看我,“是吧,玄君大人?”

  我抬手抚了抚小鱼儿的后背,待他睡过去后才问简容:“小鱼儿为什么不愿意上学,可是谁欺负他了?你也知道本君并非什么善良的神仙,若是有谁欺负他,我必定要还回去,就算不揍那欺负小鱼儿的娃娃,也要揍那娃娃的爹娘。”

  简容转了转手中的扇子,笑道:“即便方才小鱼儿喊你父君,我也不太信这是你的儿子。可是此刻我信了,你这般神色,旁的娃娃的爹娘看到,估计不用你动手便要被吓个半死。”他眯眼看了看流云,又看了看我,接着道,“没人欺负孟鱼小朋友,但是你作为他的爹,应当知道,没注意到他……”他一副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的模样,“没注意到你家孩子不喜欢穿衣裳吗?要是太学宫里全是男孩子也就算了,但毕竟还有那么多女娃娃在呢。”

  我一僵,脸色不太好看:“本君……本君是给他穿好衣裳才送他去太学宫的。”

  简容又抚额,有些头疼:“是,玄君大人给他穿好了衣裳,但是没有嘱咐他不准脱衣裳……”

  本君忽然也有些头疼:“……所以孟鱼他在同学面前脱了衣裳?”

  他摆了摆手:“那倒不是……他看到太学宫的荷花池子便两眼放光,跑过去,脱了衣裳化成原身就往里跳,同学……同学们都没有撵上他……不过你也晓得,在化成原身之前,孟鱼没穿衣裳的模样怕是叫同学们看到了,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本君不知道该有个什么准备。

  他抬手想拍一拍我的肩膀,也许是见我面色不善,又把手缩回去,摆出十分有经验的样子同我道:“这养娃娃如同栽树苗,一些杂枝得修剪,不然长不高,成不了栋梁,但又不能修过了,不然就不长了。这事情你好好处理,别给孟鱼留下心理阴影。”

  我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你想得这么麻烦,他听话得很,本君不叫他做的事,他向来不做。这次错在本君,我未嘱咐稳妥。”

  说罢,我抱着孟鱼转身乘云要走。

  简容乘云追上来,道理一套一套的:“我跟你说,不能过分溺爱孩子。”

  他见我不说话,又看了看孟鱼,说道:“不过你家小娃娃原身是银鱼,这银鱼漂亮得很,是随你还是随他娘?”

  这句话叫本君蓦地一怔,顿住脚步,看着他。

  “你这副疑惑模样,莫不是不晓得?你不会以为小孩子刚出生时都是鱼吧?”简容吃惊地道。

  “不是。”我自然知道小孩子刚出生时不是鱼,但是我从来不知道素书的原身是鱼。

  素书原身是鱼。

  我心里有剧烈的一阵抽搐,紧接着有针刺一样的疼。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可又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是心里越发不安,越发焦躁。

  简容又说了一件事,这件事,叫我震惊不已。

  “有一桩事……你这一万多年不出玄魄宫,大概不知道,”他顿了顿,抬头朝三十五天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毕竟当年你我都欠良玉神君一份情,既然我知道了,应当告诉你,叫你心安一些。这件事,便是——三年前,良玉神君活过来了。”

  仙云滚滚向前。

  这个消息落入耳中,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小鱼儿,本君大概早已身形不稳,震惊得从云头上落下去了。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落入这呼呼风响:“你……你方才说什么?”

  简容低头,理了理衣袖,让自己保持镇静:“我说良玉神君活过来了。”

  “你……你见过她吗?你确定她回来了吗?”

  “你这副震惊的面容同我当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差不多,长宁她当日听闻良玉复活,激动得落了泪。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从未忘记良玉。”简容又摇摇头道,“我不曾见过,毕竟当年她经历的是灰飞烟灭的大劫,也许是还没有痊愈,长诀天尊不太想让旁人看到她。不过……你同我们不一样,你到底刻骨铭心地喜欢过她,如今她回来了,玄君大人若是执念深重,一定要去探望良玉神君,凭你这身手,旁人应当是拦不住你的。”说完这些话,简容便挥了挥衣袖掉头走了。

  可他说的那句话叫我想了很久。

  他说:“玄君大人若是执念深重,一定要去探望良玉神君,旁人应当是拦不住的。”

  抱着小鱼儿回玄魄宫的路上,我都在想到底要不要去见良玉,我也认真思考了一路,如今我对良玉是什么感情。我记得一万三百多年前,我同素书推心置腹那一晚,我曾给她说过,也给自己说过我对阿玉的情感。那些话我依旧记得:“我很喜欢她,曾经差点儿将她娶回来。可是我便是在那时候知道了她曾将全部的情义放在长诀身上。那时的我,甚至之后几万年里的我,都是一个狠戾暴躁的神仙,我害了她。我也知道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知道比起长诀,我不能照顾好她。如果你要问我,现在对阿玉是什么感情,那便是,她在我心里,有个位置,对她的愧疚叫我再不敢去喜欢她。”

  如今,一万三百多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对阿玉的感情有了不同。倒不是说感情变淡了,而是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有了不同,我对她的情感也不再是对心上人的那一种,我现在,把她当作朋友一样喜欢着,她能回来,我觉得兴奋又激动,我希望她重回神界后能一直安安稳稳,不希望她再有一丁点儿闪失。只是曾经的愧疚还在,那自责也未变过,我伤过她,怕是要用我这一世来还。如果她和长诀有需要本君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拼全力去帮助他们。

  到如今,我对长诀竟然也没有了怨恨,我觉得阿玉喜欢长诀,长诀也喜欢她,两情相悦,如此是很好的事情。而我作为他们二人姻缘上的局外人,即便没有谁能拦得住我,也不该硬闯三十五天。等长诀愿意叫故友探望阿玉时,本君再去三十五天便是合情合理的事了。

  简容说我执念深重,其实这份执念,在我听到阿玉复活的那一刻,便已经彻彻底底放下了。

  云头上风声猎猎,脚下是滚滚凡尘。

  我看了看怀中的小鱼儿。他娘还在凡间,天上一天,那人间便是实实在在的一年。

  素书成仙的事情比去看良玉更紧迫。我曾为幻象中的良玉撇下过素书,害她落入蟒群受了噬骨剥皮的痛,本君再不能犯这种错误。

  她是我孩儿的娘,是我要娶进门、打算拿一生来好好珍惜的夫人。

  我刚刚到玄魄宫就见到了孟荷。孟荷听闻小鱼儿被送回家,也收拾书本,背着书袋早早回到了玄魄宫。我嘱咐他几句,叫他盯住孟鱼,今天不能脱衣裳,不能跳进荷花池游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