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小鱼儿若是不肯听话怎么办?”孟荷捏了捏袖子,望了望天,惆怅地道,“还有,我实在是怕他拉住我的衫子求我,他一出声,我估计我就先化成荷花原身,心甘情愿地跳进池子给他遮凉、供他游耍了……”

  我道:“你跟他说,他今儿若是能安安稳稳穿一天衣裳,明日父君便带他去看他的阿娘。”

  孟荷有点儿吃惊,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司命府。

  青月刚刚接过沉钰递给他的烤芋头,见到我出现,怔了好久,才开口问我:“你怎么从玄魄宫出来了?你……是为阿玉的事情吧?她回来了,你不要担心……”

  “青月,”我道,“你能否替素书写个命盘?”

  青月闻言,手中的芋头落地:“你说替谁写命盘?我是不是听错了?”

  沉钰也愣了愣:“我说孟泽啊,你莫不是这一万年在玄魄宫待得魔怔了,素书神尊,你也知道,当年在无欲海……”他顿了顿,没有说出“灰飞烟灭”四个字,低头道,“我和青青都不该劝你放下,但是你也晓得,即便是司命星君也无法替虚无的神仙写命盘。”

  我低头看着青月:“我在凡间发现了素书,你替她写好命盘,我去找老君要飞升的仙丹……”说到此处,忽然又想到老君闭关了。

  青月似是不大相信:“你……你确定?听说素书大人撞入了大火星。就算是仙法卓然的神尊,也受不了那烈火。你当时从银河逆游而上找到无欲海,寻到的不过是一片烧焦的衣角,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如今一万年过去,素书大人的仙迹怕是也匿得无影无踪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凡间?莫不是谁在跟你开玩笑,化成素书大人的模样在凡间故意捉弄你?”

  “不可能,她不可能是旁人,她是素书,没有错。”我道。

  若是旁人,怎么可能在凡间楼顶之上,跟我说出“不知为何,你我认识不过几刻,我却有几分你是我的故人的错觉”这种话?若是旁人,又怎么可能含笑问出“怎么不说话了,莫非‘故人’二字触到了你的伤心事”这种问题?

  沉钰倒是反应过来了:“既然认清楚了,那便好办了。素书神尊在凡间是什么名讳,什么身份?”

  我道:“苏月,承熙国公主,现今十九岁。”说完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本君记得你当年为尹铮写命盘的时候迟了,这一次,请你不要耽搁。”

  青月垂了眼帘,沉默一会儿,说道:“尹铮和文儿仙逝叫我很不好意思,我不可能再同当初一样,你放心吧。”

  沉钰抱着胳膊看我:“你是来求青青办事的,怎么能做出这种要吃人的表情,你晓不晓得你这态度容易被揍?”

  本君忍了很久才忍住没使出钺襄宝剑同他拼一场,忍到最后听到手指关节被自己攥出声响:“若在凡间的是青月,若本君担着司命星君的位子,你怕是早把刀架在本君脖子上逼我写命盘了吧?!”

  沉钰放下胳膊,纵身跳到门外,冷哼一声,边走边道:“那倒要谢谢玄君大人不动手了。”见我未动,回头说道,“不跟上来?不是还缺让凡人飞升的仙丹吗?”

  我皱眉:“老君尚在闭关,我去找天帝。”

  他立在远处,一脸嘲讽地望着我:“倒不知当初那个能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就地煮海鲜火锅的玄君大人去哪里了,如今怎么这般遵礼数?不是我说,你去跟天帝说完,待天帝批准,再等你拿到仙丹,你的素书神尊在凡间便耗老了。老君闭关,你我就不能溜进他府上偷个一两瓶吗?”

  本君当即扯过疾风奔向老君府。

  说来也巧,关上丹房门,本君和沉钰在里面寻那能叫凡人飞升的仙丹的时候,丹房大门突然一响,大门打开,日光灼灼,照进来,落在我眼前。我定睛一看,便见到了日光之中的太上老君。

  他这是……出来了。

  他看到被我们翻得凌乱的丹药,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挥着拂尘要进来揍我们:“你们堂堂的玄君、堂堂的水君,怎么做这种偷窃的事情?!”

  我生生挨了他的一拂尘。老君没打算真同我动手,见状一愣:“你怎么不躲?”

  “老君,素书还活着,她在凡间,你借我一颗仙丹,我要把她带回天上。”我道。

  老君惊讶地问:“什么叫作……什么叫作‘素书还活着’?她出了什么事,为何去了凡间?”

  我心中越发着急,皱眉道:“你先把仙丹借给我,我再告诉你。”

  老君却同我对着干,拂尘一摆,看着我道:“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待她?你是不是把她害得成了凡人,连神界也回不来了?!”

  我肺腑里燃起火,将要同他打一仗的时候,沉钰拦住我,说道:“你同老君说清楚吧,那命盘,青月就是写个大致,也要写到掌灯时分,若是命盘没有准备好,你就是有仙丹也枉然。老君闭关,不晓得这一万年里发生的事情,你同他说仔细些。助素书升天这件事,他也能帮你。我先回青青身边守着,莫叫旁人打扰他。”他说完便遁了。

  老君平静下来,在椅子上坐下,问道:“素书在这一万年里莫非又遭了大劫?”

  我也稳了稳心神,纵然不太想再提,却还是同他道:“你闭关一万年后,也就是三百多年前,恰逢大火星飞入银河,素书不小心撞入大火星,灰飞烟灭了,本君翻遍九天上下,只在无欲海里寻到她一片烧毁的衣角。”

  老君手中的拂尘连同端起的茶盏一起落到了地上。

  “她撞入大火星……撞入大火星……”他喃喃几声,是痛心的模样。

  “本君原以为她不在了……可是今日,我在凡间见到了她,所以才来你府上寻仙丹,我……”

  “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撞入大火星?!”老君突然瞪着我,怒道。

  我皱眉:“她给我的信上说,她在银河待了十四万年,眼神不好,看不到色彩。”

  此话引得老君拍案而起,大喝道:“混账!你果然没有护她!”

27.可伴我侧,解暑除魔

  当年,老君闭关之日,恰逢南宭身边的女官晋绾去银河请素书前往轩辕国宽慰匀砚,我为谢老君替我解毒、为我恢复眼睛这件事,来三十三天见他。

  那时,老君立在茫茫风雪之中,叹着气,同我惆怅地说道:“这一万年里,素书若是有什么事,老夫大概也帮不上忙了,但好在你在她身旁,我也能放心闭关。她复活后,劫数汹汹,难以阻挡,你要护住她,莫再叫旁人伤了她。”

  如今老君说我没有护好素书。我没有狡辩,是承认的,只是他一定不晓得缠在我同素书之间的那“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死结。

  我取过两只瓷杯,重新倒茶,推给老君一杯,自己灌了一口,镇静下来之后,完完整整地给他说了他闭关那日,在轩辕国,我同素书之间魂魄纠葛、难以斩断之事,也告诉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素书。

  老君听完这些,面色越发冷,盯着我道:“撇开这些事情不谈,你可知道你眼睛的清明到底是谁舍了自己送给你的?”

  这句话叫我愣住了,反问他道:“你难不成不晓得是梨容吗?”

  老君一僵,反应过来,说道:“谁告诉你是梨容?”

  “梨容自己告诉我,是她……”

  “孟泽玄君,”老君打断我,“不是梨容,是素书,是素书!”

  我蓦地一僵。

  他告诉我是素书。

  他竟然告诉我是素书。

  他竟然到现在才告诉我是素书。

  往事一帧帧、一幕幕,在这时候映入脑海。

  眼睛恢复清明的前一天,她在我怀中抚着我的胸膛问了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你以后还会在我身边,对吧?”

  “如果我以后老了,腿不能走了,你还在我身边吗?会给我做拐杖支撑我吗?”

  “如果我以后,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了,你会不会在我身边,替我扇风解暑,为我斩妖除魔?”

  “如果我以后,我是说以后,老眼昏花……看不清这万里朝霞,看不清这浩瀚星辰,你会不会在我身边,做我的眼睛?”

  我那时果真傻,竟然听不出来她说这些话是在做铺垫,是在求我的安慰,她早已经做好了把清明给我的打算。她这般问我的时候,我为何一丝一毫没有往这处想?

  北上天的流光、东海日出时的云霞、阳华山下的三百里桃林,她为何在那时候想看,她为何要在那时候跟我提,我连想都没有想,给的那轻飘飘的承诺又算什么?

  “你大概也想起来了吧,可怜素书当日在门外等你,等到的却是你在梦中大呼良玉,老夫晓得,良玉曾经救过你,可素书不一定晓得,她拿出自己的清明给你,听到的却是别的姑娘的名字,看到的却是你冲出门去寻找良玉。你若是她,你若是献眼睛的那一个,眼睁睁看她喊着旁的神仙的名字奔出去,你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那日的场景,我记得清楚。

  我自梦魇中惊醒,挣开法术,从床上跳起来,眼前堇色的荫翳散去,世界重归清明,我大悲入心,揪住老君的衣襟吼道:“阿玉呢?!她在哪儿……阿玉,她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给了我对不对?她现在看不清了对不对?”

  老君是竭力忍着的模样,白须颤动:“你梦到的一直是良玉神君吗?”

  我望着门外,比谁都笃定,也比谁都傻。我不肯相信这是梦:“那不是梦,那绝对不是梦……如果是梦,我现在怎么会看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我最怕的便是欠了阿玉一条命后又欠了她眼睛的清明:“我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看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让你不要告诉我,她一定嘱咐你了。”可我又很想知道她回来的消息,我记得自己甚至求过老君,求他告诉我,是阿玉回来了。

  我记得自己御风飞出门,回眸之时,忽然看到立在窗边的素书。我走过去抱住她,那时她浑身僵冷,我不晓得自己心里是欣喜多还是愁苦多,抱着她只能道出一句:“素书,我看得清你了……”

  “……嗯。”

  “你真的……很好看。”

  “嗯。”

  “让我多看看你,过一会儿……我要把眼睛的清明还给阿玉。”

  她闭眼笑了笑:“那你好好看看。”

  我是舍不得的,我恨不能将她的模样刻在心上,可我当时想的是要把眼睛还给良玉,我甚至跟她确认:“是阿玉回来了对不对,老君不肯告诉我,素书你知道是她,对吗?”

  “孟泽,你觉得是……就是。”彼时她语调欢快,却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

  她一定在哭。她一定不想叫我看到她在哭。

  我奔上三十五天,看到的却是良玉的一块玉碑,我翻遍三十五天也没有见到良玉,长诀不拦我,冷冷地道:“你一直这般猖狂,连小玉仙逝后,也要来打扰她的安眠。”

  我晓得,眼睛的清明不是阿玉给的,她没回来。

  回到银河的时候已是深夜,素书早已入睡。风雪灌入我的衣袖,我从背后拥着她,那时候欣喜又难过,欣喜的是觉得自己捡了便宜,眼睛终于能看清楚了;难过的是,阿玉没有复活。

  那时她醒了,却不转身,我转过她的身子叫她看看我的时候,她蓦地一僵,指尖慌乱,扯住我的衣衫却不敢动弹,也不敢睁眼。

  我摩挲着她的眉眼和唇角,叫她睁眼看看我。

  她却将额头抵上我的胸膛,笑道:“我平日里天天看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你今日累了吧,早些休息。”

  我不知道她看不清,我不知道她是在躲着我、瞒着我,我以为她仅仅是因为良玉的事委屈。我抱着她惆怅地道:“素书,你是在难过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