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天帝日后还要为难素书，我更晓得她三万岁年纪就坐上神尊之位会惹人嫉妒。
老君的这番考虑不无道理，我便道：“你本就是她的长辈，你罩着她不是应该的吗？特意跟我说做什么，讨茶？”
他手中的那根拂尘毛快被他薅秃了，他扔掉那根，又随手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根继续薅，看着远处，笑道：“你可别忘了，是你说老夫是她的长辈的，日后，你若是看上你家的这个小徒儿了，你也得跟着她称老夫为叔伯、大爷。”
那时，我还没有认清自己对素书的情意，我以为他一辈子都当不上本神尊的叔伯、大爷。
可是如今……如今十几万年过去了，他竟然这般自然地把素书当作小辈来关怀，纵然这些是聂宿的记忆，但是在我心中浮现出来，也叫我觉得自己竟然这般大意，中了他的圈套。
只是那记忆没有停，记忆之中的老君停下薅拂尘毛的手，转头看着我道：“鱼鳞数众，可补银河……这补银河星辰的鱼鳞，真的是你那徒儿身上的吗？如果真的是她身上的鱼鳞，动手剐鱼鳞的那一个，可是你？”
我望向远处，体会到万箭穿心之痛。
原本安安稳稳尘封于心底的记忆如海浪滚滚，呼啸而来。
十三天神尊府。
我把那卷卦书递给一无所知的素书。她三万岁，纯真无邪，不晓得银河星群陨落是一桩怎样的大劫，看到卦书上的那几行字，抬头笑道：“你不会相真的信这几句话吧？”她把卦书卷了卷，又塞回我手里，转身便要出去，“你也晓得我不过是一条鱼，怎么会跟星辰扯上关系？这是不是太学宫的哪位同窗随便写来开玩笑的？你作为太学宫的老师，这种行为一定要严惩。”
她又笑着拿过去看了看，道：“你别说，写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九天有鱼，茕茕而游’，我可不就是在九天无欲海被你找到救出来的吗？‘维眸其明，维身其银’，本姑娘眼睛明亮动人，原身通体银白，这也不错；‘银河有劫，星落光陨’，嗯，结合时事，我给他打九十分；‘若银鱼耳，可化星辰’，结论得出得太蹊跷、太荒唐。我收回我方才的九十分。”她卷了卷卦书再次塞给我，甩了甩袖子又要走，边走边道，“知道我从哪里来，又知道我的原身是银鱼，还晓得我眼大肤白貌美，看来是熟人作案，聂宿，你找到这个人后得揍他一顿。”
我拉住她，没有控制好力道，把她带得撞进我的胸膛。
那时候，我是不忍的，可是陨落的星辰将八荒林木烧成灰烬，将四方海域蒸得热浪滚滚，六界之中，芸芸生灵朝不保夕，而我作为神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此大劫而不管不顾。
所以我拉住她，严肃地道：“这些日子你都不能出神尊府。”
她眉毛一挑，问道：“你不会真的相信了这故弄玄虚的几句话吧？”
“你听话，为师不叫你死。”我道。
她反应过来我不是在开玩笑，慌乱之余想挣开我对她的束缚，却没有成功，只能大惊道：“聂宿大人，你是不是……是不是养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拿我补星辰？”
我道：“不是。”
她这样问我，叫我心中多少泛出些酸涩。可那时的本神尊早已将她和芸芸众生做过比较——救苍生更重要。
她不过是失去鱼鳞，我会救她，我不会叫她死。那时的我，以为这样就够了。
我遗憾自己没有怜悯她，遗憾自己没有疼爱她，仙绳从我的指尖生出，捆上她被我攥紧的胳膊，趁她处在震惊之中反应不及的时候，迅速捆住她的全身。
“聂宿，你要……你要做什么？”她猛地抬头，终于明白我要动真格。我看到满面震惊、惶恐不已的素书，看到她再也忍不住眸中的泪水，眨眼间泪雨滂沱，“你……你真的相信卦书上的话，要宰了我补星星？”
这句话叫我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哽，本神尊的神情也跟着迟疑了几分。
她看出我的犹豫，投进我怀里，额头蹭了蹭我的衣衫。那时的她也是求过我的，那时的她也是想叫我放过她的：“师父，求求你。”她甚至乖巧地叫我师父，搁在平常，她都是直呼我的大名。可是她叫我师父，让我的心中生出些复杂的情绪，在这复杂的情绪之中甚至有几丝不快和愤然。我才发现自己有些不喜欢她叫我师父。
她泪流得汹涌，身子被仙绳捆住却依然忍不住地颤抖，是害怕到极点的样子：“师父，你可不可以不信上面写的……我怕疼，我不想死啊！师父……”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那么狠心。如今，立在十几万年后的地方重新回望当初的景象，恍然间，便对曾经有了了悟。
她叫我师父，她求我的时候，一声一声，叫我——师父。
转瞬间烟云飘散，记忆纷纷而来，我看到神尊府里日光明亮，素书趴在湖心亭的石桌上仰头望着我。
那时她的魂魄基本上完整了，有了自己的喜好，我不能再将她抱在怀里，也不能将下颌垫在她的头顶，同她做亲昵的动作。我想同她说明白师徒之间的一些道理，便告诉她：“素书，你以后如果喜欢上别的神仙，你若想嫁给那个神仙，我也是为你高兴的。”
她问我：“可是你会娶我吗？”
“不能，我是你的师父，不能娶你。”我道。
那时，她伸出手指攥住我的衣袖，委屈地问我：“那你现在能不做我的师父吗？我现在可以不把你当师父吗？”
这句话叫我一愣：“怎么了？”
“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嘛。”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师父”二字叫我有些烦躁，烦躁之中便将那片被素书攥在手心里的衣袖挣出来，转头不想再看她，只是果断道了一句：“不能。”
“可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叫过你师父，你也没有叫过我徒儿。”
“你去问问府外的神仙，他们都知道我是你的师父。”
她故意从石凳上滑下去，躺在我的脚边，宛如曾经心智不成熟时的模样，同我耍赖：“我摔倒了，要师父答应娶我才起来。”
我不可能抱她起来，因为抱她起来，便是对她的想法的妥协，那本神尊的话便白讲了。我卷起书起身就走，留下一句话：“你大概不记得了，昨夜你在这里烤过地瓜，炭灰就在你躺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更加厌恶？
大概是后来，在轩辕国群神之宴上，轩辕大公子南宭告诉我他喜欢素书，想拜我为师，同素书做同门，待日日相处、日久生情后，娶她回轩辕国做大夫人。
他要随素书一起尊我为师父。
原本对“师父”二字觉得烦躁的本神尊，第一次觉得“师父”二字令我难过。是的，纵然是立于浮生之巅睥睨众生的神尊大人，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只是他不晓得如何跟旁人说，只是他能隐藏得叫旁人看不出来。
而我也越发明白，这二字宛如一条线、一道沟、一条江、一面海，挡在我同素书面前，永生永世都挡在那儿，不随命止，不随死尽。
只要我还是聂宿，只要她还是素书，这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人神共知我是她的师父，她是我的徒儿。
我唯一能伸出手臂，跨过线、沟、江、海揽她入怀的情义，也不过师徒之情这一种罢了。
年龄摆在那儿，她同我相差十几万岁，莫说我是她的师父，即便她叫我师爷、师祖，都是够的。
所以，当南宭告诉我，他愿意拜我为师，跟素书做同门的时候，我拒绝了他，但是允许他住进神尊府，接近素书。因为素书总是要嫁人的，南宭大公子比当初的南海二殿下靠谱。
只是后来，事情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发展，素书不喜欢南宭，她甚至飞上湖心亭，把匕首抵在脖颈上，甚至跳进湖中打算溺死自己，只为摆脱南宭。
我觉得欣慰又酸涩，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她那句“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嘛”，犹豫很久，我终于将她拉进怀里。我心中甚至闪过一丝欣喜——因为她不愿意叫我做她的师父。
再后来，我拿着卦书回到神尊府，她望着“若银鱼耳，可化星辰”的卦语，恐惧得发抖，泪雨滂沱。她求我的时候，却唤我师父。
大难临头的时候，情真意切的时候，她叫我师父。
我终于发现，自己曾经的烦躁、难过、欣慰和酸涩，都不值一提。她在最紧要的关头是把我当师父的，她当时果真神魂不全，“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嘛”便如过眼云烟了。
我推开她，冷着声音：“既然是师父，师父是这神界的唯一一位神尊，师父念着苍生，所以护不了你。”
若我是你的心上人，那我拼死也得护一护。
诸君会觉得可笑吧？笑我为何这般当真，笑我为何这般计较。
可那时的本神尊不但没有及时宽慰自己，反而将“师父”二字牢牢拴在心上，叫自己最终真的对素书动了手。
素书被剐鱼鳞的那一日，无欲海海雾浩盛，一路浩荡，涌上十三天的神尊府。前一夜就摆在桌案上的刀，等到清晨时候，我才拿起来，手指颤抖很久才攥稳。
穿过茫茫的海雾，我看到被我捆住躺在吊挂的玉盘里的素书。
那时的素书啊，和后来我用银刀割她鱼鳍的时候一样，一动不动。
后来的素书不动弹，是因为腹中有孟鱼，而那时的素书不动弹，是因为绝望吧？
我念着“师父”二字，念着“神尊”二字，我心中想着千万生灵，想着万顷神州，才让自己手中的刀刃不再抖。我心下一横，刀刃没入鱼身，银刀在脸颊上迅速掠过。
我本想再安慰她一句：“别害怕，素书，我会注意刀刃深浅，断不会伤你性命。”
可刀刃下的她竟然没有丝毫颤抖，若不是仔细辨认，我甚至以为这条银鱼早就死了。
我便是这般奇怪，她越是逞强，越是不想喊痛，我便越想叫她开口，甚至连用刀也不再讲究，到最后她的鳞根被划断，银白鱼鳞混入血水，全成鲜血淋漓的凄惨样子。
鱼鳞呈给天帝，诸神合力，挽救了星辰。一些鱼鳞补了陨落的星辰，一些鱼鳞化成茫茫大雪，铺天盖地落在九州，湮灭了大火。
翰霄宫内，天帝赞扬群神，赞扬过后，道：“这一劫，算是平安过去了。”
“平安”一词惹得本神尊眸光赤红，拿出长剑冲至大殿上首，几欲刺穿那玄黄衮服，质问天帝：“谁说这一劫平安过去了，有谁惦记我家徒儿？你们觉得那补星辰的鱼鳞是凭空得来的不成？！”
不是！那是我从素书身上一刀一刀剐下来的。
天帝惊怒：“爱卿这是何意？是你自愿献出鱼鳞，寡人和诸神从未强迫过你！”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是我以神尊之责要求自己的，是我一定要救天下苍生的，是我自愿献出鱼鳞的，也是我自己动手的。自始至终，都怪不得旁人啊。
我戚戚焉回到神尊府。那时被我强行化成仙形的素书躺在床榻上，虽然伤口早已止了血，可已经有七天七夜不睁眼。她大概是不想活下去了。
医书上说刺指尖，我刺了，她不醒。
医书上说刺穴位，我刺了，她依旧沉睡。
我怕这样下去她真的会一睡不起，再也不会跟我说话，甚至连一句我不愿意听的“师父”也叫不出来了。所有诀术成刀刃刺入她的皮肉，刺上她的鱼骨，可她只是病恹恹地蹙了蹙眉，依旧不肯醒过来。
到后来，本神尊剃了她的十二根杂刺化成的骨头，她终于从沉睡中转醒，汗雨滚滚而落，痛得大哭：“聂宿，你这个王八蛋！”
她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映出一个面容欣喜却眼眶潮湿的本神尊。
你终于醒了，真好。这句话，我没有说给她听。因为我晓得她不信。
那十二根鱼骨被我注入仙力做成扇子，便是离骨折扇。我一直想送给她，却在此后的一万年里，直到我去世，我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合和机会。
因为，在那一万年里，我又犯了一个大错，这错使她搬出了神尊府。
不，怪我，是我将她赶出神尊府的。
这错，便是我将她的面容雕刻成了梨容的模样。
31．南有雕题，刻容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