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梨花妖女的。”

  “你把梨容的眼睛挖下来了?!”老君牙齿打战,“你怎么这般冲动?”

  我拂开衣袖,不由得皱眉:“本君这还算冲动?你太小瞧魔族的老大了,若是我冲动起来,就不是剜下一双眼睛,给她留活路这般轻巧了。”我捏诀变出一株梨树苗儿的幻象,用匕首将这幻象刺得支离破碎,接着道,“那应当是将她千刀万剐、刺得稀碎,以绝后患。”

  老君到底还是不忍心,接过眼珠的时候打了个哆嗦,说道:“你若是想恢复素书眼睛的清明,我便只摘这一双眼睛所能看到的颜色和光影,现今你把这一双眼睛整个剜了出来,太过血腥。”

  “你到底还是向着那个妖女。”我说道,“所以,你忘了她当初趁你闭关,谎称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本君,骗走素书一对腹鳍的事情了。对眼睛的清明,本君可以不计较,但是对素书的那对腹鳍,容不得本君不计较,那一刀下去,差点儿要了我孩儿的性命。叫她还一双眼睛,便宜她了。”

  老君长叹一声:“素书和梨容在老夫心中都是小辈,都是故友,我从没有向着谁一说,念着同聂宿十几万年的情义,希望她们都好。纵然我也晓得一报还一报这个道理,可我看到这一双血淋淋的眼珠,不能不心疼。你的这番话,说得老夫心里不是个滋味。”

  “要我给你送几麻袋茶叶你心里才会舒坦吗?”我道。

  他猛地抬头,花白的胡须抖了几抖,望着我道:“为何……为何用麻袋装茶?”

  我摆摆手:“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等到合适的时候,等我先把自己为何有聂宿的记忆弄清楚,再把这前因后果告诉老君吧,“所以,你定个日子,我带素书来找你。如果这双眼睛不太好,那便把本君眼睛的清明换给素书,我用这一双……”

  老君没容我说完,打断我:“不要再折磨老夫了,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住折腾。”思索了一会儿,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今后,神界的中秋祭月之地都定在南荒,今年是这千年祭月的头一年,太子殿下和一众神仙都要去,老夫也得到场,还不晓得要宴饮几日,所以在八月十四那一日你带素书过来吧。”

  “为何不能是明天?她的眼睛早一日恢复,便能早一日……”

  “你以为修补眼珠子的清明跟剜下眼珠子一样容易吗?老夫也得准备准备。”他道,“这是精细活儿,急不得,得细心安排才成。”

  离八月十四还有三日,这三日,对我来说应该十分漫长。

  我转身的时候,看到日光普照三十三天,这景象恢宏,亘古不变。我想叫素书看清这明媚的日光,看清这恢宏的仙境,想到这里,我觉得每一刻都过得十分漫长。我踏上云头,本欲赶紧飞回玄魄宫,临走时却没有忍住,再次回头往远处望去。不晓得素书是否也曾立在这里,是否也曾回身看过这三十三浩瀚的景象,是否也曾舍不得,却又盼着我的眼睛能恢复清明。

  回到玄魄宫的时候,素书早就醒过来了,同小鱼儿坐在书房门口,大眼瞪小眼,十分惆怅。

  我当即捏住孟鱼的衣裳将他拎起来,跟提着一条鱼似的把他提到眼前,皱眉道:“你是不是惹你娘生气了?!”

  孟鱼正咬着手指头,被我一提便蓦地一怔,小奶牙咬上自己的手指头,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替他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语气不由自主地重了一些:“快给你娘赔不是!”

  孟鱼吸了吸鼻涕,小手指放在衣裳扣子前,委屈地道:“小鱼儿没有惹娘生气……”

  素书坐在门槛上,望着我惆怅地捋袖子:“这件事要怪就怪你,若不是昨晚被你折腾,本公子也不至于起不来床,不至于叫小鱼儿误了上学的时辰而旷课。”

  本君放下小鱼儿,笑道:“一天而已,不打紧。”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心情愉悦,便笑得更开心,“昨晚确实怪我,你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会儿?”

  她反应过来,抬袖子挡住脸,岔开话题:“你这样可不对啊,小鱼儿上学可是要紧的事,送小鱼儿上学也是我最要紧的事。”

  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小鱼儿总要长大,总有上完学的那一天。你的精力都放在他的身上,以后他毕业了,你要去做什么?”

  她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喜笑颜开,扯住我的衣袖道:“你有没有吃过煎饼果子啊?小鱼儿毕业之后我去做煎饼果子!”

  本君:“……啥?”

  她容光焕发:“你这种神仙肯定没吃过,我便这么跟你说吧,没有吃过煎饼果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没有吃过煎饼果子的仙生也是不完整的。”

  煎饼果子……我孩儿他娘在凡间的这些年里当真吃到了不少东西。

  她真的以为本君没有吃过煎饼果子,便眉飞色舞地给我比画:“不是我跟你吹,本公子做煎饼果子可是有一套本事的,薄薄的面糊往锅上一摊,加上生鸡蛋,赶着火候翻个面儿,刷上豆酱,搁上脆酥,卷上青菜。”说到激动处便贴近我,抱住我的胳膊,“本公子跟你说啊,这煎饼果子,本公子肚子饿的时候能吃四个。”

  “若是吃过饭呢?”我笑问。

  她伸出五根手指:“至少五个。”

  “为什么吃过饭后反而吃得多呢?”

  “悔恨啊,在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之前为什么要吃饭呢?!这一悔恨,便要多吃几个。当初在凡间,如果不是因为长得太俊、太美、太风华绝代、太风流倜傥,我肯定会弃了尚袖楼的头牌,去尚袖楼大门口摆摊卖煎饼果子。一边做,一边吃,一边吃,一边看小倌哥。”

  小鱼儿在别的地方傻,偏偏在这种非正道的事情上变得聪明,问道:“父君,阿娘,什么是小倌哥?”

  素书自知不小心说了幼儿不宜的词,便望了望天,睁眼撒了个慌:“就是一种……食物。”

  本君:“……”

  “那小倌哥跟煎饼果子,哪一个更好吃?”小鱼儿天真地道。

  “自然是煎饼果子。”素书捏了捏小鱼儿的脸,“你想不想吃啊?你后娘我……不,你娘我给你做啊。”

  小鱼儿刚要说想吃,谁知素书又有了新主意。

  这主意令本君十分头疼,可看在她对本君有了新称呼的分上,我便强忍着听了听。

  “孩儿他爹,要不本公子在太学宫门口支个煎饼果子摊吧?每天跟小鱼儿一块儿上下学,他在里面念书,我在门口卖煎饼果子。好多神仙都没有吃过煎饼果子吧?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

  本君下意识地拒绝:“你堂堂一个神尊,在太学宫门口卖煎饼果子,恐怕不大好吧……”

  她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对吧,所以你在玄魄宫待着……”

  “我可以培养你啊!我把这做煎饼果子的手艺传给你,你去太学宫门口卖,你摊饼,我数钱。”她兴致勃勃地道。

  我本想笑她,告诉她本君是堂堂的魔族老大,怎么能放下刀剑去卖煎饼果子,可是她的这句话落入我耳中,却叫我蓦地想到在银河的时候她对我说过的话:“你这厨艺快赶上凡间酒楼大厨的手艺了。等你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莫浪费了这好手艺,咱们可在这神界开个酒楼……嗯,就开在银河深处,在采星阁旁边盖一座,可设些景点邀请四海八荒的神仙来此观光游览,游览累了便来酒楼里吃饭。你掌勺,我数钱。”

  本君觉得欢愉,一欢愉便望着她道:“好。”

  素书很高兴,小鱼儿也很高兴,抱着我的腿脆生生地喊:“父君真好!”

  八月十三日晚,小鱼儿听完素书讲的睡前故事,便被孟荷带去睡觉了。

  沐浴过后,素书照例被我拐到床上。

  晚风微微凉,随风进窗的还有外面水池里的荷花香。

  素书枕着我的臂弯,睁着眼睛,好像在望着房梁。她看不清楚我的面容,我却看到她侧颜清雅,眉目如画。

  我晓得她在夜间不能视物,手指便不受控制地触上她的眼角。她眉睫一颤,问道:“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手指从她眼角拂过,落到她的脸颊上:“你想去看东上天的朝霞吗?”

  她愣了愣:“我同你说过吧,我看不到色彩,东上天的云霞……”

  “还有北上天五彩的辉光,阳华山的桃花,你还想去看吗?”我问。

  她失笑,用胳膊肘蹭蹭我:“本公子见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却没有见过像你这般连提三壶的。看云霞,看辉光,看桃花,我看不到啊。”

  我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素书大人,明日你就能看到了。”

  她眸子瞪得很大:“你是认真的吗?”

  “嗯,比珍珠还真。”

  她却转过身去不再面对着我,默默缩到床角。

  我怔了怔,凑过去道:“你缩在这里做什么?”

  “后悔,”她道,“本公子缩在这儿后悔,面壁思过。”

  “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些去尚袖楼挂牌。”

  本君心中一惊,捏住她的肩膀,想确认一下:“你说啥?”

  她道:“如果我早点儿去尚袖楼卖身,便能早点儿见到从天而降的你;早点儿见到你,就能早点儿跟你升天做神仙;早点儿做神仙,便能早点儿恢复清明。”

  本君被她的这个想法惹得笑出声。

  她转过身问我:“你笑什么?”

  我道:“没什么。”本君就是忽然觉得,在孩儿他娘跟着孩儿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把孟鱼带聪明,反而被孟鱼带傻了。

  八月十四,秋高气爽。

  我带素书到三十三天老君府,这是素书回神界以来老君第二次见到她。上一次,还是她被我带到天帝面前请职位的那一次。彼时,四海八荒因为一道封口密令,群神缄口不言,老君也装作初见她的样子。

  今日的老君啊,胡须比前几天我见他时更白了些,也更老气横秋了些。

  可到底是故人相见,看到素书如今因为失了前生记忆又被四海八荒瞒着而无忧无虑的样子,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想必他同我一样,也说不清楚。

  素书对他抱拳:“太上老君大名,在凡间可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是仪表堂堂,气质不凡啊!”

  老君拂尘一摆:“在凡间如雷贯耳这件事,老夫自己是知道的,莫说这些客套的给我听了。”

  素书知道我们有求于人,所以笑几声,道:“怎么会是客套话呢,实话,本公子讲的是实话。”

  老君睥睨着她,那个长辈宠爱小辈的眼神叫本君心下一慌。

  老君为素书恢复眼睛清明的时候,本君在外面等候。我认真思索一番,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心慌,因为我恰恰又看到了聂宿曾经的一些记忆。

  那时的老君虽然天生丽质,但他有时会把胡须变得灰白,清心寡欲拔除小杂草,一心向道躲避小桃花。

  当年,为素书当神尊之事,老君在翰霄宫旁征博引,据理力争,帮我说服天帝。

  出了翰霄宫,他便跟了上来,卸下那副老成的模样,无聊地揪着拂尘上的毛,同我道:“你家那个小徒儿,挺恨你的吧?”

  纵然我的心被他的这句话刺得生疼,但面上还是摆出无所谓的神情,并且怕他看出来我的难过,直截了当地说:“关你什么事?!”

  他摊了摊手,从拂尘上揪下来一些毛。那些毛被骤起的风吹到前面那个驻足偷听的神仙的耳朵里,严严实实地把耳孔给堵上了。

  老君抱拳,朝那神仙大喊:“不好意思啊,这风吹得这么巧,堵上了你那爱听八卦的耳朵!”

  周围的神仙都明白过来,一溜烟儿没了影。

  他继续薅拂尘的毛,同我道:“你方才说关我什么事,还真不巧,老夫掐指一算,觉得你的这个徒儿日后叫你操心的地方可多着呢。我本揣着一副热心肠,打算日后在天帝面前给你家小徒儿美言几句,罩着她,既然你这个师父说不关我的事,那便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