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这神尊府的湖心亭，也是为更好地逗这条鱼而建的。
可我又下意识地想反驳，我怎么能这般荒唐，怎么能喜欢上一条鱼呢？即便是一条通体银白，好看得不得了的鱼，也不行。
我说道：“它不过是一尾鱼，不过是一个能叫我在闲来时候不无聊的……物件。”
这话说出来，连我都不信，何况是梨容：“聂宿，你说没关系，我以前也觉得没关系。这三年来，我身子的越发不济。我以为这条鱼不过是一条鱼而已，你说它的魂魄被无欲海水溶解了，你说它可怜。如果你真得只把它当一条鱼的话，为何会觉得它可怜；如果你只拿它当一条鱼，只拿它当一个闲来无聊时逗弄的物件，你为何会想尽办法给它安放一个魂魄？”
为何会想尽办法给它安放一个魂魄……因为，小家伙的魂魄被无欲海溶解了，它虽然听话，但是我不想让它一辈子都窝在神尊府的湖中当一条傻鱼。
它应该有爱有恨，应该活泼可爱，应该倜傥俊雅，应该率直不拘。
这些话我却不能对殿顶的姑娘说，如果这么说了，会恰好印证她说的我养这条鱼比养什么东西都上心；如果这么说了，殿顶的姑娘会更难受，会不肯下来。
是不能跟恋爱中的姑娘讲道理的。她会吃醋，甚至会吃一条连魂魄都没有的傻鱼的醋。
我只能纠结地说道：“阿容，你今日怎么了……”
殿顶的梨容摇头，语气是惯有的冷淡：“没什么，只是昨夜无意看到了些东西罢了……”
我一惊：“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你这三年来经常翻看的那卷书。你睡在桌案上，我去找你的时候，看到了你翻到的那一页。整本书都是新的，只有那一页，好似被反复研究过，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可我仍然看到了那页上的一行字。”梨容凄声一笑，一字一顿地道，“种魂成树，树落梨花。梨花寄魂，飘零散落。取来食之，可得魂魄。”
我大惊。
她又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看到我震惊的面容，自己反而越发平和，说道：“你反复琢磨过吧，把我的花瓣喂给那条鱼。这书你看了三年了，你其实是在等吧？你在等我枯萎、花瓣凋落，你在等我离去，这样好养成它的魂魄。会不会，你说要娶我，也是因为……”
是的，这一页，我翻看了三年。我晓得这个方法，但是我没有这样做。
原因很简单，我喜欢殿顶的这个姑娘。
我甚至晓得，她同我有缘分，也有躲不开的宿命——两情相悦，便有一伤。
我不想把她的花瓣喂给那条银鱼，因为如果魂魄在这条鱼身上扎根的话，我同这银鱼也会有宿命的纠缠。这种劫数我不愿意经历第二次。梨容说得对，我对这条鱼上了心。我甚至不让想她喜欢我，我甚至不愿意喜欢她。因为不喜欢、不动情，便是最好的保护。纵然我晓得给它魂魄的方法，可我不能这么做。
景象的尽头，梨容死了。
我飞上殿顶，她抓住我的衣袖，道：“没关系啊，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给它吧。兴许，它会化成一个同我一样的姑娘，兴许，我还能以这种方式陪在你身边。你……你觉得呢？”我没有说话，梨容又道，“你说……这条银鱼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会不会跟我长得一样……如果不一样，你会不会把我忘了……如果不一样，你或许就不记得我了吧……”
愧疚也能成执念，所以，过世的她道一句“会不会跟我长得一样”，三万年后，会叫我捏着银刀，亲自把那银鱼雕刻成故人的模样。
30．林海沐风，煮茶扫雪
我带着梨容的一双眼睛去找老君。
说实话，我看着老君的时候，也有记忆穿过云海浮于眼前。这时候，我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有了一些聂宿留下的记忆。
那是在万里林海上，仙风刮过，云下滚滚冰雪混着沆砀雾凇，风吹过，吹起仙木梢头的雪，纷纷扬扬。
我在林海上空设了茶局，专门等候老君到来。那时，我早已晓得自己喜欢上素书了，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梨容的几片魂魄随着花瓣凋落，素书被吞噬，系在了素书身上。我对这缕魂有眷念，所以只能静等那件事的到来。心意落定之时，便是劫数来临之际。
我同梨容的劫数，是梨容死。
可我同素书之间，我不愿意再做活的那一个。
我知道，我心爱的姑娘活得很辛苦。她在三万岁的时候被我剐了鱼鳞，用来补银河星辰，被我雕了面容，戴上玉冠。所得的神尊之位同她的付出远远不能匹配，而这神尊的位子也远远护不住她。
银河星辰再次陨落，天帝照例要为难素书。透过观尘镜，我看到凡间的青楼里，醉酒极深的素书手指颤抖，却接了天帝专门宴请她的帖子。
我大怒，几乎要摔碎这观尘镜。
可我又不能不救苍生。我担着神尊的名头，便不能放任星群陨落。
思前想后，我最后想到的办法便是代替素书去死。
做出这个决定的刹那，我忽然对这件事情有了了悟。
我喜欢素书，打心底里喜欢。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谁的面容，不管她同星辰有什么渊源，我都喜欢她，我不能看着她为苍生去做英雄。
果然，我前脚确定对素书的感情，后脚这大劫便来了，兜兜转转四万年，还是绕不过“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情缘纠缠。我要想护住她，就得自己去补星辰，而我要永远地护住她，唯有一死。
有些纠缠，非至轮回枯竭、一人灰飞烟灭而不可解脱。
十几万年来，我几乎没有怕过什么。可我害怕素书成为灰飞烟灭的那个人。
所以，我在林海上摆了茶局，请老君喝茶，顺便想托他一件事。
老君乘云而来，在我对面坐定。拂尘一挥，浩荡的仙泽扑面而来。
记忆中的老君还很年轻，不是现今这般老气横秋，他虽面有白须，但掩不住焕发的容光，眼睛一眯，撩过几绺仙风拂干净蒲座，待坐定后便望着我，开玩笑道：“这茶还是一万年前定下的吧？那时你据理力争，在天帝面前为你的徒儿素书谋神尊之位，四海八荒的神仙，有谁会服气一个三万岁的女娃娃当神尊？但是本君不一样，本君向来觉得妇女能顶半边天，所以本君自然要帮你。你为了谢我，便许下这茶约。一万年了，本君以为这茶约随着仙风散得没影儿了，你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又想起来了？不容易啊！哈哈哈。”
“林海沐风，扫雪煮茶。旁的神仙大概受不住这些，也领略不了这里的风景。太上老君仙法卓然，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找个茶楼请你。”我推给他一盏煮好的云雾茶，知道他是个爱茶的神仙，便又从指尖变出一麻袋茶叶扔给他。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接过去，捏诀将其变小，指尖捏住，将其安安稳稳地放在袖袋里。
“你这一麻袋云雾茶，不是白给我的。”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笑道，“不过你煮茶的技术不错。”
“给你个机会，重说。”我道。
“好吧，你这技术，不去做茶师，可惜了。”他捋了捋胡须，望着我道，“怎么样，要不要来本君府上？给本君煮茶，我给你报酬。”
我往旁边的茶炉里添上炭，道：“本神尊从未缺过钱。你要是想喝茶，倒不如来我府上伺候本神尊，本神尊舒服了，便开心了，一开心便会煮茶，煮了茶，赏你一杯。你觉得如何？”
他眯了眼，随意引过来一朵云，足下仙风骤起，头顶却是雪落无声：“雪中饮茶，才有意境。我乃三十三天堂堂太上老君，你一个住在十三天的神尊，给我煮个茶，有什么可亏的？”
“凡间百姓供你香火，奉你神魂，也算是你的衣食父母。你瞧，你的衣食爹娘都住在一天之下，我这个住在十三天的神尊，不做你的爹娘，只是叫你来伺候伺候我，你有什么可亏的？”
他摆摆手，又嘬了一口茶，不太正经地笑道：“好吧，今日算你赢。说吧，有什么事求我？本君掂量掂量，袖中这一袋茶够不够分量。”
我又捏出一麻袋茶照着他的脑袋扔过去。
他从容接过，边往袖袋里揣，边道：“看在你我是多年仙友的分儿上，我就赔本儿帮你一次。”他用空茶盏敲了敲桌案，待我给他斟满，接着道，“这一次，不会又是你的那个小徒儿吧？你得跟本君学一学，蓄须明志，一心向道。最好还要跟我这般故意染白胡须。本君啊，修的是清心寡欲的大智，躲得过梨花姑娘，也躲得过倜傥徒儿。”
“我要你帮我护住素书，叫她好生活着。”我道。
他手中的茶盏一顿，洒下些茶水，头顶的那朵云忽地静止，不再是从容模样。雪花落在老君的仙泽上，和他一起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这几日病了，没有去翰霄宫，星辰这一劫，天帝大人莫不是又要……又要为难素书吧？”
手中的茶盏被我捏得越发紧：“是。”
他也算出来了，皱眉道：“天帝要单独设宴请素书？你家小徒儿是不是傻？！为何要接下这请帖？”
“她打小就没有魂，小时候更傻，历经万年才开窍，好不容易不太傻了，谁知离开神尊府后，一朝回到无魂前，又变傻了。”
“你怎么不拦着她？她傻，你又不傻……”他恍然大悟，面露忧色，“我忘了，这一桩劫难，关乎四海八荒的生灵。你……不能拦。如此看来，你家这小徒儿，虽然在凡间过得风流，但从未忘记自己作为神尊所担的责任。”
“所以我要代她去。”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他大惊，“你可晓得天帝有多倚重你，你可晓得这天上地下指望你仙泽庇护的生灵有多少？你若是仙逝了，谁来守护这四海八荒的安稳？”
我灌下一口茶：“本神尊还未出世的时候，这清天浊地照样分明，朝晖夕月照样相接，本神尊哪里有你说的这般重要？”
他大怒，拿出那两麻袋茶叶扔给我，卷起拂尘就要走。他头上的冰雪大片大片，带着疾风，呼啸而落。
我用结界拦住他：“你也担着太上老君的位子，你也晓得万千生灵的性命跟你我这些神仙的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况且我也不是完全地无私，本神尊有私心，我要救自己的徒儿，护她此生安稳。如此看来，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没什么可惜的。”
老君终究没有打消我要去挽救银河星辰的念头。
他不得已地坐下，眉头紧锁，同我道：“我前一阵子为匡扶月盘，损了些修为，伤了元神，所以现在没有办法助你一臂之力。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素书的那个脑子，不晓得转弯。你护住她，叫她躲着天帝，叫她不要见我仙逝就要跟着我去死……算了，她是不会跟着我去死的。她恨透了我，这样也好……”
“怪我当年见到她的模样时太过吃惊……叫她知道了梨容的事。”
我重新煮茶，老君头上的雪花恢复平静，只是落得缓慢，看来是雪的主人有些忧心。
“素书还要在神界待很久，以后我不在，她若是遇到麻烦，全指望你帮她了。我近日翻书，觉得我同她之间的劫数怕是时间上的轮回。”
“劫数？‘两情相悦，便有一伤’这一桩？”
“嗯。”
“这轮回有多长时间？”
“我也未看透。梨容和素书出现的时间太近，本神尊也拿不准。”
老君不再说话，只剩头上的风雪越发繁多，落得毫无章法。
我抬头看了看：“把你的这雪收了吧，元神都伤了，不好生养着，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不知是谁把一个茶约弄得花里胡哨的，选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不行吗？冻死爷爷了。”
时隔十几万年，再看老君，当真觉得日月如梭。
他开口叫我：“孟泽玄君。”
对，我是孟泽，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孟泽，从我十四万年前出生开始，我就是孟泽。
可我又觉得有些不同，大概，是因为我有了许多聂宿的记忆。以聂宿的角度来看神界和故人，有物是人非的怆然滋味，而从本君自己的角度来看，这神界依旧是这个模样，我恨极了蛇蝎心肠的梨花妖女，也十分钦佩老气横秋却很仗义的老君。
奇怪的是，聂宿的记忆扎根在本君的灵台上，本君竟觉得没有什么不适，甚至觉得没有什么怪异之处，这一切来得顺当，他的记忆也并没有“占山为王”，把我彻底变成聂宿，而是在我脑海的某一处，在合适的时候，在我想知道往事的时刻，恰当地出现。
而我依然是魔族的老大——玄君孟泽，比起以往，我只是多了聂宿的记忆。
老君不知道我的变化，所以我将一双血红的眼珠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像对聂宿那般对我开玩笑，而是满脸震惊地道：“你这是……从哪里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