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亲她:“素书大人,你从来都是你,我喜欢的也是你,陪着你是自然的事情。”

  她的脸颊泛红,却反咬了我的唇一口,声音有些颤,道:“那……那你痛快一些。”

  这声音太过温软,缠上我的心智。

  沉溺于无欲海中的情丝悉数跃出海面,游过万水千山,穿过玄魄宫朱红的大门,混入月华,渗进窗内。

  分不清阴晴圆缺,分不清沧海盈竭,只要我怀中的姑娘在我身旁,那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到底是没有仙力,到了寅时,怀中的人儿已累得不成样子。我支起浴桶带她沐浴时,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勉强搂住我的脖颈才没从浴桶壁上滑下去,发出嘤嘤的、略委屈的声音:“我觉得自己被你骗了……我没想到你竟这般不知节制……”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最后还是睡过去了。

  我扶着她的身子,没有回答她方才的话。我看到她的腹部有一道赤红的痕迹,在瓷白的皮肤上,这道痕迹显得鲜艳又赫然。

  手指越过水面,抚上那鲜红的痕迹,抖得不成样子,指腹摩挲着,这一处不是疤痕,是胎记,可我也晓得,这到底是什么。

  万年前的事情被这道痕迹揪住,轰然拎上脑海。

  “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绳索很有灵性,你逃不出去。”

  “阿泽,天帝大人还等着用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呢。”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

  “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吧。”

  “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条银鱼的眼珠?”

  “阿泽,有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拿去治好你的眼睛吧。”

  ……

  言语如刀,当初这些话我说得有多轻巧,如今便把我刺得有多深。

  针刺一样的疼从她的腹部传到我的指腹,从指腹刺进血脉,血水统统化成银针,根根扎进心脏深处,悲痛灭顶,水面上映着我的一双红得骇人又绝望的眸子。

  当初知晓这件事后,本君做的是先带素书回神界,再去报仇雪恨的打算,而这月余,我安心在玄魄宫陪素书和孟鱼,只觉得岁月安然静好,以至于差点儿忘了这件事,以至于差点儿放过那个诳我、蒙我、借我之手害我妻儿的妖女。

  我将素书抱回床榻,安顿妥帖,使出钺襄宝剑。既然重新想起了这件事,那就动手吧。

  当初在玄魄宫赶梨容走的时候,她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对我说:

  “阿泽,我晓得你现在难过,你若是不想见我,我便不来打扰你。若是有一天,你想见我,便在夜里来聂宿神尊的旧府找我,我整夜都在。”

  虽然我当初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但是也庆幸自己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本君没费吹灰之力便在神尊府找到了妖女。

  寅时将尽。

  时隔一万多年,她不晓得我为何会提剑来见她,立在一株枯死的梨花树下,摩挲着手中的那枚玉玦,惊讶地道:“阿泽,你怎么来了?”

  问得真好。我怎么来了,她竟然不知道?

  我冷笑一声,御风靠近,剑尖抵上她的脖颈:“我来给我的妻儿报仇。”

  她装作不懂,失笑道:“报什么仇?”

  刀剑从来不需要解释,剑刃在她的脖颈上划开一道口子,我看到血水落下来,看到她惨白的一张脸。她反应过来我不是在吓唬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动真格了,便迅速掏出玉玦挡在脖颈前抵住剑刃,瞪着双眸道:“你要杀了我?连解释都没有?”

  我看到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十分明亮。

  我迅速收剑,有了更好的打算——本君想要她的双眼,本君要把这双眼睛的清明送给素书。

  她以为我方才是魔怔了,以为我现在放过了她,冷静了一会儿后问我:“阿泽,你……怎么了?”

  我收了剑,一枚银刀应我的诀术,自指缝中生出。

  她敛了裙裾,坐在枯树下的石凳上,摸了摸脖颈上的血,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玦,道:“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把剑架在我的脖颈上。那时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枯湖,接着道,“那湖心处,原来有一座凉亭。可能你不记得了,当初我坐在那里,你在我身边,你说你不会再去喜欢旁人,你也说你愿意娶我。只要我陪在你身边,你便会握着我的手,从东极到西荒,从南海到北冥,带我一一体会这仙界的盛景。”

  我根本不晓得她在说谁,纵然这话有些熟悉,可我知道她说的一定不是我。我捏着银刀,思索着如何动手才能迅速且完整地取下她的双眼。

  纵然我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同她说一句话,没有回应她一个字,她却仿佛有攒了一万年甚至更久的话要说给我听:“我以前不听话,偷偷跑去凡间,那时候我快要枯死了。你在凡间找到我,抱着我回天上的时候动怒了。你还记得吗,你割了自己的手臂取血喂我。你说,‘阿容,我的手臂一点儿也不疼,但是我心里有些疼’,你说,你在凡间茶楼找到我的时候,看到我蜷身缩在太师椅中一动不动,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那时候你很怕我死,你曾经吓唬我,说我如果死了,你处理完身边的人和事,便去找我。”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玦,“可是这缘分啊,当真盼不来。我现在回来找你了,但是你……不记得我了。”

  我觉得她有些疯癫,以至于诀术从她后颈刺入的时候,她还处在回忆中,毫无反应。最后诀术显现,她手中的玉玦滑落,落入枯草中,身子也在一瞬间僵住,动弹不得。她开口,声音颤抖:“你……你这是……依然要杀我吗?”

  卯时已至。

  日光刺破茫茫云海,扯开一道口子,染得朝霞似血。这赤红的朝霞落在我眼中,变成素书腹上那鲜红的血痕。

  银刀贴近她的眼眶的时候,我心中痛快。终于报仇了,这是她早该付出的代价。纵然在过去的一万三百多年里,我读过很多圣贤书,知道了很多道义廉耻,明白了太多是非曲直,晓得了对女人动手是令人不齿的事情,可我如今偏偏要对她动手。圣贤道义,能奈我何?

  她伤了我心爱的姑娘,我还秉什么是非、听什么曲直?

  匕首之下的她感觉到锋利的刃刺破了她的眼眶,紧接着反应过来本君要做什么,终于抛开一贯的淡定,眸光锐利,面颊涨红,却因为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尖锐的声音:“你不能这样!你凭什么?!”

  我控制着刀刃的力道,心里想着:我不能把一双残破的眼睛拿去给素书。

  这想法叫我平静许多,我听到自己冷静沉着的声音:“本君本来不想跟你说话,如今却想告诉你,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本君就烦透了你。你喜欢本君,关本君何事?我告诉你吧,本君当年娶过二三十房夫人,而你比不上其中的任何一个,何况本君想要认真对待的神仙是素书大人。”

  她闻言,额上青筋毕现,眼珠子似要瞪出来,却依然动弹不得,垂死挣扎,继续说道:“你为何要拿匕首伤我的眼睛?我当年……我当年把眼睛的清明给了你,我当年救过……啊——”

  本君没有听完她的这句话,刀刃刺进去,剜出左边的眼珠。

  她竟然敢提眼睛的清明这件事。一万年了,她诓我也就罢了,竟然把自己也诓进去了,以为这是可以拿来博取本君怜悯的筹码吗?

  只是我攥着眼珠的手还是颤了颤。本君从未这般对待过一个女人,可当我想到当年,化成原身的素书在鱼缸中不顾仙绳束缚垂死挣扎,直至头破血流,只为护住那对鱼鳍,只为不伤自己的孩儿,我的手便不抖了。

  就如当初她看着鱼缸里的素书,淡定地说:“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吧……阿泽,有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睑都没有颤一下,语气都没有慌一下,本君所做的,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所以,匕首剜出她右眼的时候,本君的动作更利落。

  她随着右眼的失去叫了一声“聂宿”,这声音刺耳,让我莫名地生出几丝怅然。

  临走的时候,我道:“你或许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拿你的眼睛。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老君闭关出来了。”

  她的脸上布满血水,终于恍然大悟。一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该来的总要来。何况,抛开眼睛这一桩事情,她当初还差点儿害得小鱼儿没了性命。

  可是有些神仙是不会悔悟的,比如我纵身飞上云头的时候,听到她刺耳的笑声:“你怕是不晓得吧,你的孩儿,就是被你自己杀死的,那条银鱼就是素书,她腹中有你的孩子,你亲手划断她的腹鳍,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安心地面对余生,哈哈哈哈哈哈!”

  不晓得为什么,我低头看到她的这副疯癫模样,竟然有些恍惚,竟然生出些悲悯。

  血水从眼眶往外淌,她越发激动,面目越发可怖,声音越发刺耳:“你们男人说话果然是不可信的!什么要娶我,都是假话!你等不及我出现,你转眼就喜欢上了旁人,哈哈哈哈哈!你可知道你喜欢的那条鱼,她的面容是我的!她的魂魄也是我的!她是我!是我!”

  我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可当“面容”“魂魄”两个词落入我耳中的时候,我觉得心中某块地方毫无预兆地生出些刺痛。同素书相拥在一起的时候,那些情丝从无欲海跃出来,穿行至我身旁,如今,这“面容”“魂魄”两个词宛如银针一般,穿着情丝,在我魂魄的某块地方,与其他魂魄融为一体,而后一针一线缝合完整。

  我清楚地晓得这种感受,我也似乎能清楚地看到这针线。只是缝合的速度极其缓慢,仿佛是故意的,只为折磨我,只为弥补前世孽缘。

  祥云在鼎盛的日光中行进,随着这魂魄的缝合,我竟然在灵台上看到了纷繁而又真实的场景。

  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这景象与神尊府内的景象无异,只是此刻并不颓败和荒凉。我看到恢宏的大殿上仙雾缭绕,我看到湖心亭四周水气弥漫。梨花花事盛大,然而回眸时,发现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花瓣。

  我看到有姑娘坐在殿顶,怀中抱着一把琴。

  她穿着大红衣裳,裙裾之处,梨花布满,层层叠叠,仙风拂过,撩起一层,那衣裙上便又生出一层。本君觉得她就是一株梨花,散落的梨花花瓣就是她颓败的生命。

  我唯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到她看着的、那个站在下面抬头望着她的神仙的脸。

  “我抱你下来,好不好?”下面的神仙有些紧张,却不敢轻举妄动。

  殿顶的姑娘摇摇头,随意拨了两根弦,像是在试琴音,随后挺直身子,声音里带了些笑:“这支曲子只给你听。你可不要上来找我,若是吓到我,我可能会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我不上去,阿容,我认真听。”下面的神仙安慰道。

  琴音偶尔如水声潺潺,偶尔似雪声寂寂,万物安好,唯独眼前的这一个姑娘不太安好。

  果然,琴音骤止,那姑娘道:“聂宿,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强行取血养着我,我大概早就灰飞烟灭了。”

  “阿容……我先抱你下来……”

  原来是聂宿和她。

  说来奇怪,我原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可是在知道这两人是谁的一瞬间,蓦然发现,他们的脸上仙雾散开,我把他们的面容看得真真切切。

  原来聂宿是这副模样,同我果真不一样。可是……梨容为何和素书一模一样……

  心中刺痛之感更甚,灵台之上,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我捏着一把银刀,刀下是一张血水淋漓的脸,脸的主人痛苦不堪,明明早已疼得无法忍受,唇都被咬出了血,却未开口说一个字。她鲜红的眸子里淌出滚滚水泽。

  我心疼不已,想跟她解释,想告诉她,唯有“雕面”这个法子可叫她活下去,我受不了她恨我。可我又不能这般坦荡地说出来,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做到坦荡。我私欲作祟,心受蛊惑,把她的模样雕刻成了一个死去的姑娘的模样。

  后来,我再也解释不清楚,再也补不回来。我恨自己,雕刻成谁的模样不好,为何控制不住自己,为何非要把她雕刻成那个姑娘的样子?后来的一万年里,我时常醉酒,悔不当初。

  景象又回到神尊府。聂宿与梨容。梨容在殿顶,怀中有琴。

  “说来也巧,你也是在三年前捡回来的那条小银鱼。你说它没有魂魄,瞧着可怜。”

  她突然提到那条鱼,叫聂宿没有反应过来,所以面色一滞,不解地道:“为何要提那条银鱼?”

  有清冷的调子自琴弦处传出,她笑道:“我好像同它没有什么关系,可好像又有些关系。这三年来,你每日清晨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条银鱼,偶尔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给它喂鱼食。或许连你自己都未发觉,你对这条鱼,比对你养过的任何东西都上心,都重要。”

  我尚未发觉自己早已闯进聂宿的记忆,早已体会聂宿的想法。从握着银刀雕刻面容开始,我都觉得这是本君在做,是本君在体会。

  所以,听到殿顶的她说出这段话,我下意识地思索,到底是不是如她所说,我对这条鱼,比对我养过的任何东西都上心……

  我思索了很久,发现是的。我喜欢端着盛着鱼食的瓷碗,靠在湖心亭里看这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