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势叫素书傻了眼,但好在她做公主的时候积累了许多经验,愣了愣便反应过来——神尊不是要扫地擦桌、捏肩捶腿之类的官儿,这个官好像很大,整个翰霄宫,除了天帝,除了天帝身边的本君,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神仙,其余的神仙都给她跪了。

  她挥开衣袍,朝宝座上的天帝大人磕了个头,虽然声音听着有些紧张,却也应了一声:“素书谢天帝大人隆恩。”

  真好,她又做回素书了,又是我的神尊大人了。

  出了翰霄宫,她立马吐了一口气:“方才……吓死我了。”

  我攥紧她的手,有些想笑:“莫担心,我一直在。”

  她缓过来,面上带了些兴奋,甚至忘了像以往那般把手抽回去,抬头笑道:“天帝好大方啊,我一个才升天的小仙,就给了神尊之位。”

  我道:“也许是看你玉树临风,俊雅倜傥才给的。”

  她惊讶地问道:“这神界也看脸吗?”

  我道:“嗯,你长得这么好看,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她的脸颊上又现出红云:“孟泽啊,我觉得……你有个优点真是太突出了。”

  这句话,素书也说过,在玄魄宫,在我的厢房内。

  “什么优点?”我故意问她。

  “审美。”她说。

  我道:“同我一起生活,你会看到我更多的优点。”

  “比如呢?”

  “比如,爱你。”

  她终于没忍住,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脸,岔开话题:“你在神界担着什么位子?”

  “天帝当年赐我‘玄君’封号,我本来不太想接,但因为自己担着‘魔族老大’的名分,觉得天帝大人从我父亲这一辈忌惮到我这一辈,实在太辛苦、太操劳,便应了下来,好叫他夜间能睡个好觉。”

  素书笑出声:“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神仙,但是我想知道,你的品阶和我的品阶,哪一个更高一些?”

  我看着身侧素衣翩翩的姑娘,认真地道:“按理说,我该尊称你一声‘素书大人’。”其实我更想称呼她为“孩儿他娘”。

  她眯眼望了望浩荡仙景:“孟泽玄君,别来无恙。”

  一瞬间,这叫人恍惚,记忆之中有虚幻的景象乘着仙云自一万三百多年前飞过来,落在我眼前,仿佛成了真实的存在。

  纵然那时候我的眼睛还看不清楚,可我依然能想象出九天银河布满银白的星光,抬头可见无欲海尽头水幕蔚蓝,我自凡间饮酒归来,一半醉一半悔。

  那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踟蹰片刻,玉一样的手落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声音喑哑却好听。纵然那时候她说的是:“聂宿,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可我不介意。

  我回头的时候,看到了素衣玉冠、翩翩而立的她。只要她能在我身旁,我觉得自己被她当成任何一个人都无所谓。

  星云浩瀚,光辉落在我们眼前。

  她看清我的面容,有点儿无措,紧接着有些失落:“抱歉,我认错人了。”

  我转过身,她也转过身,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可走出几步后,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回头看了看她。我看到她一身素衣,倜傥潇洒,踉跄几步,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

  这场景太熟悉,被埋藏多久都没有用,不过一句话,不过一个动作,便给勾了出来。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这一面,本就是故人相逢,哪里是认错了人。

  我遗憾自己没能认出她来,空把这万年的岁月枯守成虚妄。

  天帝大人眼神清明如洗,瞧出来本君望着素书的时候心花怒放,所以当着诸位神仙的面同素书说:“神尊府大约还得修葺几年,这几年还得委屈素书爱卿跟孟泽住一阵子。”

  所以,本君名正言顺地将素书领回了玄魄宫。

  素书说:“你家真大,你一个人住吗?”

  我才想起袖袋里的小鱼儿,内心一惊,赶紧掏出来瞧了瞧,却发现他的小身子圆滚滚、硬邦邦的,直挺挺躺着,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素书也被吓到了:“小鱼儿怎么了?”

  我抽出几丝仙力引到他身上,银光闪过,孟鱼变回原来的样子,我往他的脉象里一探,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这是……撑着了。在凡间我扔给他的那颗仙丹被他舔了个干净。

  素书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急得泪珠子都要落下来了,抬手想摸一摸小鱼儿,又怕伤了他,带着哭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还好吗?”

  她这模样叫我心疼,我一手抱住小鱼儿,一手握住她:“他这是吃撑了,不打紧,待我炒个山楂丸给他吃。”

  “哦。”她这才放下心来,低头抬袖子抹了抹眼泪,被我牵着手走了好一会儿才道,“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在凡间,最难过的时候也没有如今天这般失态落泪。方才看到小鱼儿躺在你的掌心里一动不动,我觉得心都快碎了。”

  “因为小鱼儿是你的孩子。”我道。

  “嗯……凡间的事情我也记得,我们先相处一阵子,培养培养感情,我便嫁给你,给小鱼儿当娘。”

  她说先相处一阵子,培养培养感情,便嫁给我,给小鱼儿当娘。这句话如一盏硕大的明灯悬在本君心头,将我能看到的仙途照得明亮又辉煌。

  我牵着她的那只手不由得紧了一些,心里想了很久这句话该如何接,该如何叫素书知道我的心意,可翻来覆去,寻思了好多措辞,最后只坚定地道出一个字:“好。”

  那素衣的人儿笑了笑:“你方才说炒山楂丸给小鱼儿吃,不晓得为什么,本公子脑子里竟冒出来一盘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模样骇人得很。我不晓得这是啥,可有声音落在我的耳中,告诉我这盘东西叫‘炒山楂’。你说的山楂是这样炒的吗?”

  我怔了怔:“那……你可想得起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她想了想:“看不清面容,只记得他有一双桃花眼。”隐约叹了口气,自嘲道,“这或许便是人们说的谰语,无根无据,平白在灵台上生出来,叫人抓不住一丝一毫。况且,我从小便看不清颜色,对光也不敏感,怎么会觉得那桃花眼十分明亮呢?”

  本君心里不由得有点儿酸涩。

  说到这里,素书被小鱼儿吓到的情绪也终于缓过来了,抬头盯着我,特意强调:“我晓得世上有很多不好的后娘,只关心夫君,不关心继子。但是你放心,本公子现在觉得小鱼儿比你可爱多了,成亲之后,我可以带着娃娃玩、带着娃娃睡、带着娃娃逛凡间。”

  本君的心又是一抽,趁着小鱼儿还没醒,不晓得他的父君在黑他,忙同素书道:“你不晓得吧,小鱼儿有不穿衣裳的习惯,见到水池子便要脱衣裳往里跳,你大概会介意,所以……”

  素书眉毛一挑:“我不介意。”

  本君脑海里突然生出一种自己的娘子带着娃娃跑了,留下本君变成玄魄宫“空巢老人”的错觉。

  一切证明,这不是错觉,是真实。

  比如,小鱼儿这熊孩子天天缠着他娘,在素书怀里,一会儿说:“阿娘,小鱼儿想要抱抱。”一会儿又喊,“阿娘,小鱼儿要亲亲。”再过一会儿侧着脑袋说,“阿娘,小鱼儿要阿娘捏捏脸。”一会儿又摇着素书的袖子,“阿娘,小鱼儿要阿娘揉揉头发……”

  最后,本君忍无可忍,捏着他的褂子将他从素书怀里揪出来,往他脖子上挂上书袋,推给孟荷:“你带着孟鱼去上学,等放学后,本君……”

  素书凑过来,理了理衣袖,扶了扶玉冠,从孟荷怀里接过小鱼儿,摸摸他的脸,道:“本公子送你去上学。”

  本君:“……”

  睡觉的时候,小鱼儿一定要他娘给他讲睡前故事才肯睡:“阿娘,今晚小鱼儿想听两个故事,好不好?”

  本君放下书卷,忍住捏着他把他扔到自己房中的冲动:“不好,你明天还得去太学宫上学。”

  本君话音还没落,素书已经把小鱼儿抱进怀里,亲切地道:“本公子还是凡人的时候,游历列国三年,莫说是两个故事,就是两百个故事,本公子也讲得出来。”

  小鱼儿两眼放光,抬起胳膊环住素书的脖颈往脸上亲:“那小鱼儿想听两百个!”

  本君控制不住自己,从背后捏着他的褂子将他提出去扔给了孟荷。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

  夜里,素书终于忍不住了,坐在房中的椅子上灌了口茶,淡淡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跟自己的儿子怄气?”

  本君有苦难言。明明是我自己的傻儿子不懂事,老缠着我心爱的姑娘。

  她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靠近她,端起她方才饮的那杯茶,觉得茶水过凉,便往茶壶里送了诀术,把茶水热了一下。

  这动作落入她的眼中,我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脖颈一沉,唇上一软,圆睁的眼中是她的容颜。

  我觉得灵台之上本是烟雾蒙蒙,看不见花,看不见柳,可那软唇之上温暖的呼吸拂过,便如一夜春风,吹了烟、散了雾,日光普照,草长莺飞,灼花静柳,春光明媚。

  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椅子上的人儿又重新拿起茶杯,捏着茶盖撇了撇茶叶,缓缓吹了吹,茶雾从她微红的脸颊上袅袅而过。我看着她的眼睛,听到她从容淡定地说:“你们神仙做事,向来这么婆婆妈妈吗?”

  本君脑子一热,下一刻,夺过她掌心里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抱起椅子上的她进了厢房。

  窗纱翩翩,床榻柔软,烛光温暖,一切都妥帖得刚刚好。

  我半撑着身子打量她,忽然觉得这漫漫仙途如此寂寞,经历过噬骨啮心的疼之后,失而复得是这般叫人想落泪的事情。

  本君望着身下的人儿,什么都没有做便落了泪。

  纵然房中昏暗,可她还是看出来几分,问道:“你眼中有泪吗?”

  我俯身,唇齿贴上她脖颈处的皮肤,轻轻地咬,轻轻地碰。这动作叫她猛地颤了颤,身子缩了一下,轻声笑道:“我如果问你原身是不是犬,你会不会生气?”

  我的声音早已沙哑:“不会。”我的手指控制住力道,从她的肩上一路抚下去,在她的腰际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解开她的腰带。

  衣衫解尽,烛火早已燃枯。月光从窗户溢进来,尽数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她眸光温柔,眉睫微颤。我心爱的姑娘美得不像话。

  本君今夜是做不成正人君子了,本君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做正人君子。我不要别人,我只要素书。

  她忽然抬手抵住我的胸膛,问我:“你现在是把我当作小鱼儿的亲娘,还是把我当作……”她唇角一扬,话没有说完便笑了,“没关系,不要紧,在一起便是好的。本公子心大得很,不会计较那么多。做神仙,大概最难熬的是光阴,我想,有个人能陪着你,就很好了。”

  我忽然忆起在凡间慕花楼,我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我问她是把我当孟泽还是把我当聂宿。

  那时,我看着身下的人儿,忽然觉得自己是谁并不重要,我说:“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

  她的心情,我能体会。这世上,在一起的方式甚多,却没有哪一种能比得上长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