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唇齿又贴近她的脖颈。我不晓得明明被咬的是她，为何自己会觉得心里疼得厉害：“如果他大难不死，活过来了，你是不是就会跟他在一起？”
她还是不说话。
“你忘了，在神界的时候，你给我写过信，你说过不悔不灭的话。你忘了吗？”
她依旧不说话。
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按住自己想要动用诀术去探她想法的心思，我安慰自己：与其探她的想法，知道一个本君不喜欢的答案，还不如不知道。这样也好。
也许是那酒作祟，本君完完整整地体会了凡人“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的心情。这一万年来，我仿佛一直处在醉酒中，酒醒梦尽之后，我心爱的姑娘，也就是我孩儿他娘，已经不在我身旁。她喜欢上别人了。我不晓得该怪谁，我想揍人，又想揍自己。
万般悔恨穿肠过，我为何没能早早发现她在凡间，为何不能赶在景岩遇见她之前与她邂逅？她当年也是喜欢过我的，为何偏偏就忘了？我当年为何那般混账，不曾想到是她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我为何听信妖女谗言，把她的鱼鳍给割了，伤了她，伤了我的孩儿？
怀中的人儿也许是被咬疼了，挣扎了一下，费力地转过身子。四周昏暗，她眸光黯淡，看不清我的脸，只是伸出手摸到我的眼睛，终于不再是冷淡的模样。我看到她有些慌张，我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温柔：“孟泽，你方才哭了吗？”
我握住她停在我眼角的手，攥在掌心里，感觉到她指尖有微微的潮湿，才晓得自己问出那些话后竟然落泪了。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想到自己的姑娘看上了旁人，为了旁人来舍身求我，我就难受得恨不能照着自己的心脏捅两刀。
她无措的神情落入我眼中，思索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啊？”
我没有想到她思索这么久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准备好了：“是，素……苏月，我带你回天上，就是要娶你的。”
“我们凡间有句话叫‘病急乱投医’。我今夜确实是替景岩急了。他同本公主之间的事，你这个神仙也知道吧？两年前，他娶了我母妃身旁的宫女为妻，那时候，我有些怨气，控制不住地想，他为何不能去问一问旁人木苏玉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与他讨论护城守卫方法的那一个女子。但后来，我渐渐发现自己对这份感情放下得也算快，我真的……没有那般刻骨铭心地喜欢他。我和他的感情，双方都有错，可都不算大错，所以唯一能解释的，便是缘分浅薄。”她抬手攥住我的衣襟，仿佛要寻一个支撑，“但是，他现在的这个病，是在两年前成亲当晚因我而得。这份过错，他不叫本公主认，本公主也得认。我去看他的时候，看到他的模样，脑海之中浮现的便是‘日薄西山’四个字，本公主害了这一条命。你可体会得到我的心急？”
她解释了很多，可唯独那一句“我渐渐发现自己对这份感情放下得也算快，我真的……没有那般刻骨铭心地喜欢他”落在本君心上，被本君拿着朱笔特意批出来，觉得不过瘾，又拿小簿子单独抄下来，捧在手心里一遍一遍地品读回味。
真的，素书大人，用不了这么多话，你只要跟我说这一句，就够了。
我心大喜。
怀中的人儿看不到我欢喜的表情，脸颊贴着我的胸膛，疑惑地道：“你方才说，我在天上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不悔不灭的话。我原来也在天上吗？我是个什么神仙？现在作为一个凡人，我也不晓得曾经的事情，你要不要把往事给我讲一讲？”
本君僵住了。
这一僵不为别的，是为老君当日嘱咐我的话。素书她……她经历过这一遭，从凡间重回天上，是记不得前尘往事的，她只记得她在凡间经历过的事情。她既然忘了，便忘了吧。我要是再提往事，就是徒添伤悲。
我恨自己说谎，可我又怕她知道天上的事情后，会难过，会不肯理我。
本君到底是自私的，我不能忍受她离我而去。所以，如老君所说，偶尔说谎话不是坏事，道不可至清，万物生灵也不可至清。不知便不想，叫素书安安稳稳地活着才是最好的。
我喉中哽了哽，终于开口：“你原本，是小鱼儿他娘啊。小鱼儿是你同我的孩儿。”
她太阳穴跳了跳，显然对这桩事不信，身子躲开我几分：“你不要诳我啊，你娶过我吗？我为何会给你生孩子？”
我把她重新拉回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脖颈，尽量温和地说道：“你当年，灰飞……飞临凡间之前，曾亲笔给我写了书信，你说你想嫁给我，你让我带着凤冠霞帔去娶你。所以，回天上后，我们择日成亲吧，夜长梦多，我等你等了许久。”
一万三百多年了。
她抬眸：“在凡间我还有放不下的事情，能不能……”
“不能。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个景岩，我方才已经把他救活了，他蹦跶个几十年没问题。你们承熙国承我仙泽，日后金瓯无缺，国运昌隆。至于你的父皇和母妃，我大可动用仙术，给自己变一个皇子身份叫他们认可我。你随我回家，日后若是思念你的爹娘，我们可以下凡见他们。”
她笑出声：“若我不喜欢天上的生活，想一直住在凡间呢？”
“我陪你。你在哪里，我和小鱼儿便在哪里。”我低头道，“但是你得先跟我回天上，我们得注册仙籍，你得先恢复神仙的身份。你觉得怎么样？”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当神仙，你容我再考虑几年。”她笑了笑，竟然有些故意的味道。
我还是慌了，攥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你不能把自己考虑老了啊……纵然你老了也好看，但是这凡间的岁月不经折腾，我不忍心看你变老，你能不能体会我的心情？”
“孟泽神仙，”她严肃地说，“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凡人，在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感，更未见过天降祥瑞、福神莅临之事。你同我说实话吧，那个说要嫁给你的神仙，是小鱼儿的亲娘对不对？而他的亲娘遇到大劫早逝了对不对？本公主是不是跟小鱼儿他亲娘长得像，所以，你要想方设法把我带回天上，给你做夫人，给小鱼儿做后娘，对不对？”
这些问题，叫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如果要回答这些问题，那血淋淋的往事便要被扯出来了。
如果我说出曾经的事，她大概永远不可能跟我在一起。
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会好好待你的。”
她在我怀中轻声一笑：“果然如此。”
我僵了僵，道：“睡吧。”
她抬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景岩。你觉得本公主什么时候跟你回天上比较合适？明天，还是晚一些？”
我当即回答：“明天。”
怀中的人儿很爽快：“成，就明天。”
我掏出那盛着仙丹的白瓷瓶，将里面的仙丹送到她唇边：“太上老君的仙丹，你得吃了这个才能跟我升天。”
她看不太清楚但还是咬了下去，含着仙丹笑道：“不会是毒药吧……”
我俯身贴近她的唇，舌尖勾出那仙丹，咬下一半。
她浑身一僵，又惊又怔：“你……你做什么？”
“没什么，你说这是毒药，那我想跟你一起死呗。”我道。
她反应过来，嚼着那半颗仙丹，凉被一拉，捂住脸，隔着被子道：“睡……睡吧。”
袖袋里的小鱼儿便在这时候醒了过来，说道：“父君，阿娘，小鱼儿饿。”
素书：“……”
我从瓷瓶里拿出一颗仙丹往袖袋里送：“你现在身子小，抱着这个大约能舔一晚上。明儿我们就回家了。”
素书掀开被子，震惊地道：“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我愣了愣：“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你怎么能给小孩子吃这种东西，况且这是给我这种凡人吃的吧？”她皱眉，觉得不解气，又踢我一脚，“你今夜等我回来的时候不是做了饭菜吗？你……你用你的法术热一热，给小鱼儿吃。”话音刚落，她的肚子也响了几声。
她脸皮薄，又拉过凉被捂住脸：“我一点儿也不饿啊，你听错了……”
我笑了笑，此地无银三百两，然后下床去热饭菜。
次日，本君在承熙国朝堂上略施薄法，给自己变出一个邻国年轻王爷的身份，素书凡间的爹娘连同一众大臣纷纷赞成我和素书的婚事，并且赞成本王今日便带公主回家。
29．山水渺渺，时光温软
我同素书升天时，景岩已经能下床活蹦乱跳了，而且我也晓得他在凡间还能活蹦乱跳几十年。
就让他在凡间蹦跶吧，本君觉得挺好的。
痊愈的景岩错过了与素书相见的机会。我带着素书乘云朝九重天奔去的时候，祥云之下，景岩拎着云青色绸袍朝承熙国皇宫奔去，欲见苏月公主最后一面。
我心甚慰。南宭大公子，你在凡间待着，对谁都好。
南宭在追素书的路上总是迟那么一些，就像我同素书的“相悦则伤”一样，也是命中注定的，是累世的夙缘。
素书神尊灰飞烟灭三百多年后，我终于在风和日丽的一天带着她回到了神界。
“我在神界能干什么，当神仙是什么样子的？我不太清楚，你得给我普及一下，做神仙有什么要求……”眼看着云头越升越高，四周仙雾缭绕，素书有些慌，紧紧攥着我的衣袖。
我握住她的手，道：“没什么要求，你当自己还是公主就可以了。”我忽然又想起来一桩事，赶紧补了一句，“这天上是不允许神仙出入尚袖楼这种地方的，要是不听话，是会挨罚的，轻则面壁思过，重则去蹲天牢。”
她点头，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嗯，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把你去凡间青楼楼顶喝酒的事情说出去。”
本君：“……嗯，谢谢你。”
她松开我的衣袖，摆出同本君勾肩搭背的姿势，顺势拍了拍我的胸膛，说道：“不用谢，本公子就是这么仗义。”由于她比我矮一些，她的这个姿势做出来，半拉身子都挂在我的身上。她未察觉，本君却受得十分开心。
天上的朵朵白云像极了本君心中的鲜花。
“孟泽，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我望了望不远处滚滚仙雾环绕的翰霄宫，道：“先去跟天帝说一声吧，他应该会给你安个职位。”
她当即把胳膊从我身上拿下来，又攥住我的衣袖：“你方才不是说让我拿自己当公主吗，怎么现在又说给我安职位？我在凡间可清闲着呢，我怕这职位我担不起来。”她越来越不放心，“你说他要是给我安排个扫地擦桌、端茶捶腿的差事，本公子如何是好？”
我笑了笑，又握住她的手：“无妨，若他分给你这种差事，我替你去做，你负责陪小鱼儿玩耍。”
她抓起我的袖子捂住泛红的脸颊，发现抓错了袖子，又抓起自己的袖子捂住脸。
我孩儿他娘便是这么可爱，可爱得叫本君的心都酥了。
老君行事稳妥，在跟天帝复命的时候说了素书的事情，并且当夜向四海八荒发出诏令，等神尊回来，不许议论她的过往之事，有违者，不论品阶，一律送入幽冥府，永生永世不得入神界。
或许是看在素书的鱼鳍补过北斗星宿的分儿上，这诏令足够严厉，足以禁住许多口舌，足够瞒住素书的过去，叫她再也想不起曾经的悲苦。可我又觉得这道诏令太残忍，我们所有的神仙对往事了如指掌，却独独对她一个人讳莫如深。她被这四海八荒的所有人瞒着。
或许从决定要对她说谎、决定要瞒着她的时候起，我们便错了，以至于如今这错误更甚，以至于这谎话弥天，叫人无法回头，再也无法弥补。
我只能加倍对素书好，纵然我的过错已经无法弥补。
天帝很适合演戏，翰霄宫内，他身着衮服冕冠端居宝座，威凛地道：“承熙国公主苏月，素有仙缘，今日位列仙班，可喜可贺。寡人欲封你为神尊，赐‘素书’之名，你觉得如何？”
素书不晓得神尊是个什么职位，只皱眉疑惑地道：“敢情做神仙还要改名字啊？我本来想，做神仙是给我家里人长面子的事情，做了神仙就有脸去见我的列祖列宗了，若是我那些祖宗晓得我改了名字，会不会生气……”
她的话被淹没在一众跪拜的神仙的欢呼声中，只有她身边的本君听得清楚她说的话。
“恭喜素书神尊！请受小神一拜！”
这群神仙也是能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