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挥开衣袖,跨上骏马向宫外奔去。
本君没有拦住她,本君也晓得自己拦不住她。
袖子里的小鱼儿好似察觉出来几分,用说得不大顺畅的诀术隔空传音问我:“父君,阿娘要去哪里?”
“莫担心,你娘……还会回来的。”
我终究动用诀术算了算。
景岩的命数果真不大好。一年前洞房花烛,窗外瓢泼大雨,他终于挑开自己迎娶回家的新娘的喜帕,却看到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容。
他在宫宴上拒绝了承熙国的公主,只为娶那个他等了三年的姑娘。终于娶到了,挑开喜帕,却发现完全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他踉跄几步,反应过来,冲出门,到书房中翻箱倒柜找出那一张他曾经画过的画像,带着这幅画像闯进大雨之中。
宫里人,他只晓得她是宫里人,所以他带着画像快马加鞭地冲进宫里。
其实,画像早就被雨水打湿了;其实,哪里需要画像。
他找到瑾妃身旁的一个下人,掏出被雨水浸得模糊的画像,看到画上之人的面容被雨水浸湿,水墨成片。他在无奈之下说出要娶之人曾游历三年,下人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这就是苏月公主,是三日前被景大人拒婚的那一位公主。
若人人心中都有悔恨化成的绵绵不绝的小溪,那景岩心中的悔恨应当是滔滔大江,滚滚东逝万万年,流不尽,最终汇入悔恨的汪洋大海。
也是在那晚,他染上了病。
纵然后来他守卫护城有功,使承熙国没有沦陷,自己也重归左相之位,可这心病到底是好不了了。怪不得当初我在素书的记忆之中见到娶妻一年后的他瘦得那般明显。又一年过去,他旧疾复发,愈发严重。
天道轮回,本君没有想到,当日在凌波仙洲使尽手段对素书诛心的阴狠又冷厉的南宭大公子,也有今日的下场。
我心甚慰。
或许是本君太过幸灾乐祸,晚上,我变成被素书虐的那一个。报应来得太快,真叫人反应不过来。
夜晚,亥时,素书终于从相府回来。小鱼儿早已在我的袖袋里入眠,我在她的寝宫做好饭菜等她回来。
当年,在银河深处,我特意学会了做菜,想的就是在这一世能做给她吃。
如今,她回来了,却没有看那饭菜一眼,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距我不过半步的距离,脸上看不出悲喜,开口问道:“你要带我回天上,对吗?”
我说:“是。”
“你喜欢我吗?”
我脱口而出:“我自然喜欢你,要不然我为何非要带你回天上?”
“嗯。”她没再说旁的,手指触上我的腰带,顿了一顿,要解开。
我蓦地一惊,赶紧扣住她的手,盯着她道:“你要做什么?”
她笑了笑,烛火下,她那神情显得有些清冷,挣脱开我的手,又往腰带处探去:“你喜欢我,不是吗?我在尚袖楼也是挂过牌子的,喜欢我的人都想睡我,你也一样,现在连儿子都有了。”
我心凉了半截,不晓得该做什么来回应她,只是又握住她的手,低头道:“素……苏月,我骗了你,孩子是以前生的,一天前,不,一年前,我也并未同你真正睡过,我自始至终都尊重你,你如今怎么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呢,就算你们男神仙能生娃娃,可一年的时间,娃娃也不该长得这么快,能说能跳,还能叫娘。”她知道了当初的事情,说出这番话,越发淡定,看着我道,“不过,我现在愿意跟你回天上,从此以后,你想同我睡便睡,我苏月随时奉陪,可以给小鱼儿当娘,可以给你当夫人。”顿了顿,她终于说出她这么做的原因,“可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也晓得吧,景岩活不过今夜了……我想请你帮我救活景岩。”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是为求我救活景岩。
我心心念念的孩儿他娘,如今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这般轻易地把自己送了人。纵然这个人是本君,本君也实在欢喜不起来,甚至觉得心底一抽一抽地疼。
本君想骂娘。
我晓得她虽然待在尚袖楼那种地方,却一直洁身自好,当初说的那些“本公子卖身不卖艺”,全是故意的。可就是这般洁身自好的她,为救活景岩,竟要把她自己连同她以后的命运轻而易举地交给我,交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神仙,没有犹豫,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我又低头看着她,她的手已经探入我的衣襟。
本君堂堂一个男人,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
“苏月,”我攥住她还在往我衣袍里伸的手,没能控制住自己,声调大了一些,神情严肃,“你把自己当作什么……你又把我当作什么?”
她越发不在乎,笑道:“我把自己当物品送给你啊,把你……当作能救景岩的药。”
这句话落入我耳中,怒火自肺腑燃上来。我控制住力道,将她推开,尽管如此,她还是踉跄几步才站定,抬头看着我。纵然身子有些抖,可眼神里依旧是从容淡定和毫不在乎。
我怒火更盛,睥睨着她,说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你拿我当药,我根本不在乎。你把我当什么都行,甚至曾经我都想过,你把我当成聂宿,我也是欢喜的。”这话说出来,心底疼得更加厉害。自始至终,我对素书从未有过别的要求,我对她的喜欢也是从平淡到剧烈,最后也想过,就算不能做自己,就算我被她当成她心爱的聂宿大人,我也是愿意的。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能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不能再忍受她灰飞烟灭,再不愿躺在无欲海攥着那片衣角幻想她还在。
如今,她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
可眼前的她又不像她。
她太淡定、太从容、太潇洒不羁。她不在乎我,我并不难过,本君难过的是,她现在连自己都不在乎,而这不在乎,是为景岩,是为南宭。
我想握住她的手跟她说,可我现在又不愿意碰她,只能立在她面前,皱眉道:“你真的把自己当作物品吗?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了吗?你是我的姑娘,怎么能说出这样随便的话?就算对我也不能这么说。”
她眸子颤了颤,沉默一会儿,忽然笑问:“你说‘你把我当聂宿我也是欢喜的’……聂宿是谁?听着有些耳熟。”
事到如今,聂宿仍然是她喜欢得最深的那一个。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你跟我回天上,我慢慢跟你讲,但是现在,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她打断我,“你不愿意要我,还是不愿意救景岩?”
我浑身一僵。
话音一落,她便踮着脚尖贴近我,抬起胳膊搂住我的脖颈,照着我的唇亲下去,轻声问道:“这样呢,你愿意接受吗?”她把手收回来,顺着我的衣襟探入我的胸膛,“这样呢,能去救景岩吗?”
我再也忍不住,推开贴在身上的她。她眼睑一颤,眸中再不是从容,依稀有了眼泪。我甚至不用动诀术去探她的想法也晓得,她不是为自己被拒绝而落泪,她是怕我不救景岩。
我转过身,不再看她,对着寝宫门,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衫,让自己镇静下来,才道:“你可是承熙国堂堂的公主大人,你也是九重天上的素书神尊,你应当用命令的语气吩咐我去救景岩,而不是用这种委曲求全的方式。”
素书大人,你从不是物品,你不能将自己随便送给谁,就算那个人是我,也不行。
我会好好待你,永远尊重你,叫你心甘情愿随我回天上,最后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所以,你会救景岩吗?”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明日我便去相府,他死不了。”说完这句话,我便离开了。
夜色尚好,玉盘明亮。
我其实并未走远,走出她的寝宫,便御风飞上寝宫的殿顶。
清风入怀,叫我清醒几分,怒火也渐渐熄了下去,只是心中的痛感却更甚了。
景岩的事情同素书的事情不太一样。素书落在凡间是没有预兆的,天上没有她的命盘,我要带她上天入地,只要有仙丹和后补的命盘就可以了。而南宭那厮是正儿八经下凡历劫的,有命盘在册,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要死就是死,他要活就是活,我现在把他强行救回来,就是在逆天命而行。
私自逆转命盘是一场劫,劫大劫小我不晓得,何时应劫我也不晓得。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应劫数,怎么好意思称自己是神仙,又怎么好意思做魔族的老大?我不害怕这个。
明明自己都能劝自己了,一些事情也能看得开了,可不晓得为什么,躺在她寝宫的殿顶上,想到她那句“我把自己当物品送给你啊,把你……当作能救景岩的药”,心里还是会疼,压也压不住。
凭空变出酒,对着夜空狠狠灌了几口。
隐隐约约入睡,梦中出现的是同素书互相表明心意的场景。
那时候,我凑近她,她的脸在距我不到一寸的地方,我的手指忍不住探入她的发,轻轻抚着她的脖颈,低声问她:“还有一桩事,我想提一提……素书神尊对我是什么情感?”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昨夜,你问我如果你对我有些感情呢,那一刻我其实认真想了想。我问你要娶我吗,是认真的。我说的那句,‘如果你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也是认真的。可能现在感情不深,日后我们可以慢慢培养。”
埋在发丝里的手指不由得紧扣了一些:“神尊大人,‘我对你有些感情’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你看那时候我们多好。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的素书大人再次靠近我,是以这种方式。
天道轮回,这大概就是在惩罚我割了她的鱼鳍。
梦极短,我一觉醒来,不过子时。
又灌下一壶酒,觉得这事早早了了为好,有劫数早早应了也好。所以我没有多想,御风飞到相府,找到那个半死不活的景岩,扯出几丝修为渗入茶汤之中给他灌了下去。
他大概能在凡间长命百岁。
本君又飞回素书寝宫的殿顶,拿过酒坛继续喝酒。其实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喝醉的,也不晓得喝醉之后为什么会直接隐了身形从殿顶穿过。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带了一身酒气飞上床榻,将床上的人儿带进怀里,怎么也不愿意撒手了。
醉与清醒各参半,本君向来不是正人君子,索性借着那一半的醉意侧躺在她身旁,将她圈住。
已经是酉时。
怀中的她颤了颤,我垫在她额上的下颌也跟着颤了颤。
她早就醒过来了。她晓得是我,可是她偏偏没有躲。或许正因为知道我是谁,所以她才不躲。她今夜求我,大概觉得自己欠了我的情,大概觉得要还我人情,所以才不躲。
她这副模样叫我生气,我控制不住自己,低下头,便照着她的脖颈咬下去了。
怀中的人儿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应了一声:“你为何咬我?”这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寂静的寝宫里,听得十分清楚。
我唇角一顿,照着那微凉的脖颈又咬一口。月光倾洒进来,她脖颈处玉一样的皮肤上落下了一个印子。
“咬你,是要你也体会一下疼的滋味。”万般惆怅过后,我的唇贴近她的耳。
我听到自己有些沙哑和无奈的声音:“你真的喜欢他喜欢到这种地步了吗?若是旁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你是不是为救他也愿意委身于其他的人?”
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