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又道:“苏月公子……也有生理需求,没什么可好奇的。”

  “不好奇,那你为什么跟着我来偷听?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嗯,我就是喜欢你。”

  “……”

  我看到素书,不,苏月公子终于忍不住了,手中的茶杯照着窗子飞出去:“你俩滚去别人窗下谈情说爱。”

  窗外那二位登时跑远了。

  她刚刚把茶杯扔出去,本君指尖捏诀,凭空变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茶杯放在她面前,倒枯了的茶壶里重新生出茶水,给她添满:“苏月公子答应跟我回天上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在指尖变出来的茶杯,说不出话来。我用诀术在门外支起一道透明结界,以防房中的场景被外人看到。

  本君在袖袋里掏了掏,从里面掏出手掌大小的孟鱼,放在茶案上,低头道:“吾儿,这是你娘,她十分想你,快叫一声给她听听。”

  素书的眼睛已经瞪得如铜铃般大小。

  小鱼儿兴奋得不行,在茶案上打了个滚,跑到她眼皮子底下,开口清脆地唤道:“阿娘!”

  见他娘不答话,迈开小步子跳到她的胳膊上,又滚了几下,爬到素书的掌心里,抱着她的手指头便亲,边亲边道:“阿娘,我跟父君来接你回家,你开心吗?”本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孩儿聪明、配合、体贴,母子相认的场景看得我都有些动容。我只是有点儿心疼孩儿他娘——那副表情,显然是受到了震撼心灵的一击。

  她反应过来,怯生生地捧着小鱼儿,紧张得泪珠子都要落下来了:“你……你方才管谁叫娘啊?”

  小鱼儿撅着屁股从她手掌里爬起来,眯着眼睛,伸出小短胳膊,露出小奶牙,笑得天真无邪:“阿娘,抱抱!”

  她捧着小鱼儿,放到眼前,耐心地给他解释:“你……你是天上的小神仙吧?我不是你娘,我是凡人,你晓得凡人是什么吗?就是……”

  小鱼儿歪着小脑袋说道:“我不晓得什么是凡人,我晓得你是我娘。”

  素书蓦地一怔。

  小鱼儿抬手触了触她的睫毛,就像他小时候触我的睫毛那样,只是多了份小心翼翼,不至于伤到素书:“阿娘,父君说你长得比他好看,小鱼儿也这么觉得。”说罢,小身子前倾,照着他娘的眉心亲了亲,欢喜地道,“终于见到阿娘了,小鱼儿好开心,阿娘你现在开心吗?”

  素书终于忍不住了,惊得泪珠子一直往下掉,看着我,咬了咬唇,做出口型,问道:“他为何非要叫我娘?”

  小鱼儿不明所以,抹了抹她的眼角:“阿娘,你是不是喜极而泣了?喜极而泣,父君教过我这个成语,形容很开心,阿娘见到小鱼儿比小鱼儿见到阿娘还要开心吗?”

  吾儿开窍了,我心甚慰。

  素书捧着孟鱼,孟鱼抱着她的手指头,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压低声音问我:“我信你是神仙,但是我不能信这是我的孩儿啊……本公子活了十九年,不记得自己生过娃娃!”

  我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怎么不可能呢,我们都睡过了,这你是知道的,你难道不想认小鱼儿吗?”

  小鱼儿一听他娘不认他,睫毛一颤,嫩牙一咬,眼里顿时冒出几滴泪,紧紧地抱住他娘的手指,生怕被甩了:“阿娘你真的不认小鱼儿吗?小鱼儿好想你。小鱼儿为了见你,为了不叫你难过,都穿了衣裳……你为什么不认小鱼儿?”

  即便是本君这样狠心冷酷的神仙,见到小鱼儿这般委屈的模样都很心疼,何况是素书。

  她见到小鱼儿哭便慌了,又是摸他的头发,又是捏他的小脸,安抚了好一会儿,直到本君都快吃醋了,小鱼儿才道:“阿娘,你愿意跟我们回家吗?”

  她又看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是不是……是不是去年,我们睡过之后,你回到天上……就有了娃娃?”

  我说:“什么?”

  她一手捧着小鱼儿,一手隔着茶案攥住我的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上次睡过,所以你就……你就怀胎生出了娃娃,是吗?我……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凡人了。我们凡间都是姑娘生娃娃,你们天上都是男人生吗?”说到这里,她竟然有些激动,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道,“这么说,天上和地下正好相反,是吗?如果是这样,天上的女人是不是也可以三妻四妾,娶好几个男人?”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装出温柔的模样:“……不可以,你有了我,还需要其他男人吗?”

  “不不不……我就是这么一问。对了,男神仙是如何生娃娃的,你能给我说一下吗?”她两眼放光,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

  小鱼儿却跳起来,举着小手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生出一条鱼,小鱼睡在有荷花的池子里,每天吃饭、睡觉、听父君念书,然后就长大了,能化成仙形了!”

  素书不明白:“吃饭、睡觉和念书?”

  小鱼儿给她解释:“嗯,睡醒了就听父君念书。”

  小鱼儿傻,他不晓得他睡着的时候我也在给他念书。只不过在那一万年里,他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

  “念什么书?”素书问他。

  小鱼儿道:“父君说,日后我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就算是死皮赖脸也要跟她在一起。我一定要同她的爹娘求亲,把她娶回家,不能错过她。”

  我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

  小鱼儿他竟……他竟然记住了。

  他又开口说道:“还有,还有,父君给阿娘说过,等阿娘以后老了,腿不能走了,他会在阿娘身边,会给阿娘做拐杖支撑阿娘;如果阿娘以后手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剑了,他会在阿娘身边,替阿娘扇风解暑、为阿娘斩妖除魔;如果以后阿娘老眼昏花,看不清万里朝霞,看不清浩瀚星辰,他会在阿娘身边做阿娘的眼睛,带阿娘去看北上天的流光、东海日出时的云霞,还有三月时节阳华山下三百里的桃花。”

  素书听了这些话,放在我手上的手指蓦地一颤,盯着我的眼睛,眉头紧皱,接了一句:“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此话,不悔不灭……”

  我猛然抬头:“你记得?”

  她却因为我这震惊的模样怔了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有点儿印象,好像以前跟谁说过。”她望了望房梁,继续说道,“不过记得不真切,这一年来,我看上的公子有些多,都忘了对谁说过这句话了。”

  本君心里一抽,装出淡定的模样:“小鱼儿,你娘看上别的公子了,你说怎么办?”

  吾儿开窍,在他娘的手掌心里又是打滚又是亲:“阿娘,小鱼儿不要后爹。”

  到底是孟鱼的亲娘,孟鱼一卖萌,素书就招架不住了。本君也沾了孟鱼的光,得了素书的好脸色。

  只是,我也瞧出来了,她如今对我并没有多少感情,甚至……连故人都算不上。

  素书说升天之前她要回宫一趟,交代她爹娘几句。我跟孟鱼陪她回宫。只是孟鱼忘了如何变大的诀术,央求我好一阵儿,我也没有告诉他。本君故意不告诉他——凡间的红尘气息略重,又是在这烟花之地,他仙根不稳,还是少沾为好。他最后只能委屈地被我揣进袖袋,只是在进袖袋前,他又亲了亲他的阿娘。我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盯了一上午,也没有亲一口,这小子倒是亲得容易。本君心中的醋意冒出来,想也没想,捏住他的小褂子把他塞进袖袋。孟鱼起初抗议了一番,在袖袋里扑腾一阵,不过小孩子嗜睡,折腾了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睡着了?”素书抬手扯了扯我的袖子,往里面瞧了瞧,问道。

  “嗯,睡着了。”我笑道。

  她长嘘一口气,手中的折扇扔到半空打个旋又握住,继续往前走:“别这般对我笑了,晓得你方才是装的。现在小朋友睡着了,你不用装成这个模样了。”

  这句话叫我心中一沉,额上青筋一跳,跟上她,说道:“你……你觉得我方才是装的?”

  “嗯,可不嘛,本公子曾经走南闯北三年有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这人是什么性情,本公子心里有数。去年,我在尚袖楼第一次见你,不晓得你是神仙,你为捞个酒壶,从楼顶跳下来的时候,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纵然夜间我眼睛不太好,但好在烛火明亮,我看到你睥睨着这一众人,从眸子到面色都是冷的。你这种人,不,你这种神仙,一看就是冷酷的,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怕是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你从小到大打过不少架吧?赢得多输得少对不对?天上的神仙,大概也很怕你。”她摇了摇手中的离骨折扇,从容又淡定。

  “你……真的这么想?”

  “不过我很好奇,你不说话的时候,明明是冷得叫人难以接近的样子,为何非要在我面前装成温和的模样?”她顿了顿,笑了,“不过,本公子确实欠你的情,你想送我升天,我也愿意。毕竟,是你给我金铢,使我护城坚固,护我承熙无虞。”

  她的这几句话就像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割着本君的心。这疼不剧烈,却没有尽头,远不如锋利的刃刺下去时的那般痛快和直接。

  素书不喜欢我,我晓得。

  可我没有想到,她会觉得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我也没有想到,她会把我温和的模样看作伪装。

  “素……苏月。”我唤她。

  她浅浅地应一声,却不抬头,径直往前走。

  我上前几步,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脚下一顿,终于停下来,反应过来,如往常那般抽回去,我又握住:“苏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旁人?”我终于问出这句话。

  她眉梢一挑,不反驳,也不承认,说:“你要管我吗?”

  探她记忆的诀术停在被我紧紧攥着的她的手腕上。我听到她这般不在乎地说出这句话,便没有勇气探她的记忆了。

  我怕看到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总有一些事情是避不掉、躲不得的。在皇宫里待了三日,我便清楚地了解了素书对那个人的感情到了何种地步。

  这一年,承熙国经历兵荒马乱,整个国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本君在皇宫里待了三日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岳父大人。至于素书的亲娘瑾妃,为给素书祈姻缘,半月前去城外的寺里吃斋念佛了,那寺庙距皇城还挺远,以凡人的脚力,赶回来最快也得六七天。所以到了皇宫,我等了三日也没有见到他们二老,自然没有办法带走素书。

  这三日里,我沾了孟鱼的光,没有被素书赶出她的寝宫,反而在她宽大的床上占了一个容身的地方。

  只是每每就寝,烛灯熄灭的时候,我和她总会发生一些“不愉快”。

  “你能不能别抱着本公主睡?”

  “那我该抱着什么呢?小鱼儿,你娘不想让父君抱着,父君有些难过。”我说完便往袖子里摸。

  “你别叫醒他……”

  “那你能让我抱吗?”

  素书咬牙切齿,却压低了声音:“抱松一点儿行不行?你抱得这么紧,谁受得了!”

  我将她抱进怀里,下巴刚好垫在她的肩膀上。神清气爽之中,我便觉得带小鱼儿下凡是十分英明的决定。

  只是那个人依旧在她心里,我偶尔同她贴得近一些,便觉得她的梦魇落在我的灵台上,梦魇中渗出些失望,梦境成雾,依稀可以看到那个人身着云青色绸衫,捏着一本书。

  南宭……不,景岩在素书心中,远比我以为的重要。

  第四日清晨,早朝结束,我与素书在去见她父皇的路上恰逢退朝的文武大臣迎面走来,素书瞧着这一帮人,似有若无地打量一番,有些失落。我晓得,她因为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所以失落。

  本君不是心地善良的神仙,正想趁机咒一句“他没来上朝,莫不是病重了吧”,孰料,大臣们议论纷纷,口中说的正是景岩的事情。

  “张兄,景相已经有三日不来上朝了,你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唉……听说是体内旧疾复发,来势汹汹,现在在府中,连床榻也下不了了……可惜了,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唉。”

  “哦?张兄亲眼见过景相是什么症状?陛下可曾派御医前去诊断?”

  “景相在护城一劫中立下奇功,陛下自然体恤,三天之内接连派去三十个御医,不过听说景相得的是心头上的急症,唉,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

  “这么说……景相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了?”

  “你想,这心上的病症哪能治好,如今怕是神仙下凡也难救了,本是朝廷栋梁,真是可惜。”

  这些话落入本君耳中,自然也落入素书耳中。

  我看到她攥紧折扇的手指被扇骨硌得惨白,面颊比手指还要白,连血色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