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薅了一根他手中的拂尘毛,笑道:“你老君能来,本君同素书就不能来吗?”

  老君有一丝恍惚,看看拂尘,又看看我,手中的茶都洒出来了,许久之后才怔怔地道:“你方才这个动作,是跟谁学的?”

  我明知道他说的是薅拂尘毛这件事,却觉得在这个场合不方便明说,便岔开话题:“今儿这个茶,茶汤清润,瞧着不错。”

  素书凑过来,指了指旁边倒茶的小仙子,眼睛亮得很:“老君,别光顾着喝茶,斟茶的小姑娘瞧着也好看。”

  老君冷哼一声:“你们还没成亲吧?别一唱一和的了。”忽然又想起素书说要给他做煎饼果子吃的事,抬眸道,“你昨日许下的煎饼果子呢,来之前送到三十三天了吗?”

  素书怔住:“什么是煎饼果子?”

  老君以为素书不认账,有些生气,本君赶紧拦在他面前,把他拐到一边,低声道:“你想要什么茶,本君给你送,煎饼果子不是茶,是一种食物……我昨夜把她关于这四个字的记忆抹去了,你别在素书的面前提这个。”

  老君聪明,掐指一算,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呵呵一笑,说道:“你可是堂堂的魔族老大,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屠两万虾兵蟹将下火锅,如今竟然连一个煎饼果子的醋都吃,你越发没出息了。”

  我回头看了素书一眼,回答老君:“我这一世,只想同素书安安稳稳在一起,管他有没有出息呢!”

  老君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许是觉得我这根朽木已然不可雕,怕把我拍坏,下手有些轻。

  我眸光转回来,却见远处一株优昙婆罗花树下,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夜色中忽隐忽现。

  本君心下一惊。纵然那身影很飘忽,我却紧紧抓住了几丝梨花香气——她是梨容。

  她好似是专门来找我的,因为她的声音十分细微,如细线穿针一样不偏不倚穿进本君的耳中,连身旁的老君都没有听到。

  她告诉我:“我有故事想说给你听,你来听,或者——她去死。”

  太阳穴猛地一跳,我拉住要走的老君,嘱咐道:“我去办件事,你今夜务必护住素书。”

  老君尚在惊讶之中,不远处的素书却听到了我的话,捏着扇子走过来问我:“这宴席眼看就要开始了,你要去哪里?”

  我又望了那优昙婆罗树一眼,却发现那里只剩花瓣翩翩,不见梨容的身影,可我又下意识地觉得她在那里。

  我低头轻轻地抱了抱素书,贴近她的耳朵说道:“为夫去如厕而已,娘子莫担心。”

  她扇子一转,扇柄敲敲我的额头,抽了抽唇角,道:“准了。”

  素书的笑容很清淡,可在万千火红的宫灯映衬之中,她那个笑容便好看得唯有“绝尘”二字可形容。有些神仙啊,纵然在尘世最糜烂的地方醉过酒、挂过牌,可那素衣玉冠、绝世独立的身子往灯火之中一置,不用仔细打量,便觉得扑面而来的清冽气泽永生永世都不会染上烟尘。

  梨容的那句话又浮上我的灵台:“我有故事想说给你听,你来听,或者——她去死。”

  我看着眼前执扇而笑的姑娘,忽然觉得我这一去,有些事情会拿不准。我临走的时候抬手为她扶稳头顶的玉冠,贴近她的脖颈,亲了亲她:“等我回来。”

  素书不在我身边的那一万年里,我看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道理,发现了很多规律。

  其中有些折子戏有这样的规律:两个恋爱中的人,其中一个要走,对另一个说“等我回来”,那等的时间有时候是三五个月,有时候是七八年,有时候就回不来了,变成此生不复相见了。

  我不晓得自己堂堂一个魔族老大,打打杀杀的事已经做尽,活了十四万年,依旧活得粗糙、不认真,为何会如此心细,为何会把这个规律把握得这般准确,又为何会将这个规律记在心上当了真。

  直到我发现面前立着的姑娘是素书时,我才忽然明白过来。

  我面前的姑娘啊,我当真容不得她离开我半分,容不得她有任何闪失,这些本就是旁人杜撰的,是经不起推敲的规律,它们不关乎素书,所以我不愿意去信,也不愿意去留心。

  我说等我回来。我没有说期限。因为,不论是一个时辰还是一个月,不论是一年还是一百年、一万年,我说回来,我就会回来。

  素书抬头,眸中生出些薄雾,望着我笑道:“不晓得为什么,你亲我脖颈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塌陷了。”她用离骨折扇杵了杵我的胸膛,“去吧,方才还是很急的样子。”

  我给老君递个眼色,仿佛十几万年前的默契又回来了,他稳稳接住我的眼色,引素书边往前走,边道:“你觉得眼睛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不自在?若是不好使,老夫可以免费帮你调整一下。”

  我御风飞向那一株优昙婆罗花树,梨花香气越发逼人,怨怼之气也越发凌盛。

  在这么短的距离中,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关于梨容的一些记忆。我晓得如果今日飞过来的是聂宿,大概对梨容会手下留情。

  聂宿是喜欢过梨容的,可这不妨碍梨容过世之后他喜欢素书。

  就如我年少时遇到良玉,以为自己自始至终只会喜欢她,本君曾经最鄙视喜新厌旧的神仙,可到后来,当我遇到素书时,我发现,其实很多神仙和凡人,能跟初恋在一起,一直到白头的,很少很少。有缘无分、有分无缘的多,更多的却是我同素书、素书同聂宿这种,这不同于喜新厌旧,不论我们经历过什么,都有权利放下以前的遗憾和悲苦,继续好好地生活。

  那时的他,或者说,那时的我在银河畔同素书辞别。嗯,对,是关于生死的辞别。

  我抱住张牙舞爪、使劲踹我的素书,看到她的眼泪飞出来:“谁舍不得你死?你剐我鳞片,我恨了你一万年,我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她还说,她对我的恨又加了一曾,我晓得,她是在恨我把她丢进无欲海,企图溶解掉她对我的情意这一桩事。

  那时候,我发现有些情可以深刻到连无欲海海水都没有办法溶解的地步,比如她喜欢我,比如我喜欢她。

  她被我丢进了无欲海。其实本神尊为了把她摁进无欲海,自己也要跳下去,情丝也被海水勾出来狠狠地啮噬着。

  我抱住她,觉得一切释然,幸福得不得了,也欢愉得不得了,因为我终于告诉她:“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清楚你对为师的情意到了连无欲海水都不能溶掉的地步。我本该让无欲海水溶解掉你对我的情的。可看到海水里你泪雨滂沱的模样,我突然有了私心。我怕你不喜欢我后再看上旁人,所以收手了。我记了你几万年。”

  她觉得自己被我玩弄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抬手揍了我一拳。我没有躲,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银河星光流淌成水,映着我紧紧抱着她的样子。

  她第一个想起来的果然是梨容:“你记了我几万年?你把我当成什么记了几万年?那个梨花神仙吗?”

  我望着怀中素衣玉冠、脸上还带着些委屈的她,忽然觉得,梨容是真的成了过往。我所求的便是我当初一直嘱咐素书的——她的安稳无恙。我甚至觉得,梨容把魂魄给了素书是好的,可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我给她解释花瓣寄魂的事情,她不太喜欢听。

  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只能亲一亲她。纵然这个吻浅得很,我却想告诉自己,也想告诉她,我喜欢她。

  这是对那句“你若是喜欢过我,能不能亲一亲我”的回答。

  我放下了梨容。

  素书,我喜欢你。

32.玉玦化镜,执念成灯

  耳边风声不止,我看到面前的优昙婆罗花树纷纷落下羽状花瓣,忽有水蓝光影浮于半空,有一点血迹自那水蓝光影的中心往四周游散开来,血迹所经之处,光影成镜,镜上渐渐显出两个身影。

  本君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镜面上的两个身影竟然是本君已经仙逝的爹娘。我的母亲手握摇光宝戟,我的父君身披玉衡铠甲,二位立于滔滔巨浪之上,十分威风。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就仙逝了,现今又看到他们二位的身影,我没有感动和怀念,而是觉得震惊,觉得这是圈套。

  方才耳边风声不止,此刻却骤然停息。

  我心下一惊,拂袖迅速撤退,却听到轰然一声,后背狠狠撞上结界。本君大惊,猛然回头,发现不远处素书已经和老君并行至宴席上,准备一同入座。

  我冲外面喊了一声“素书”,见素书脊背一僵,怔怔回头看了一眼这边,可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面带疑惑地转过了头。

  她果然看不到这边的场景。

  不晓得这结界是用什么法术结成的,从这气息来看,不像是现今的神仙常用的招数,倒像是上古神仙独有的招数。我使出钺襄宝剑,照着结界狠狠劈下去,这结界依旧严丝合缝。果然,以我的仙力无法打破这结界。

  梨花香味大兴,有声音自我背后响起:“我是该叫你孟泽,还是该叫你……聂宿?”

  我回头,看到身穿白色裙衫的梨容戴着一副墨色的面具,面具上空空荡荡,无鼻无口,只在眉眼位置绘着两朵雪白的梨花。她那墨色面具融入夜色,猛一打量,觉得她的脸上空空荡荡地只剩悬空的两朵雪白梨花,在这夜景之中骇人又凄凉。

  “怎么样,你的爹娘,你还认得吗?”她声音里有些笑意,依旧是镇静的模样。

  本君比她还镇静:“你既然知道他们是我的爹娘,便应当晓得在你眼前站着的是孟泽。”

  她抬手抚摸那水蓝镜面,问我:“孟泽玄君,如今重新看到你的爹娘,有什么感受?”

  镜面上的光落在她的手上,我才发现她的手背上也文着一朵梨花。

  “你希望我有什么感受?”本君反问。

  “我希望啊……”她仰面,“我希望你看到你的爹娘之后会痛哭流涕。”

  痛哭流涕。

  她不会晓得,本君年少的时候,不但痛哭流涕,还差点儿跟我爹娘一起魂归洪荒。

  她不会晓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感情用痛哭流涕无法表达,也无法排遣。

  她和南宭都是善于诛心之辈,可她在诛心之前所做的功课远比不上南宭。我忽然发现对付这个姑娘用不着刀剑,便收回钺襄宝剑。我不愿意去看镜面上虚幻的影像,只望着她笑道:“你想叫我哭是吧?本君为何要听你的,你叫我哭,我便哭吗?”

  她抚着镜面的手一顿。本君看到自己的爹娘没有泪流满面,这叫她十分失望。

  我甚至想到了她接下来要打算做什么,便继续道:“变出我仙逝的爹娘的身影,趁我难过之际,再说出一些诛心的话,挑拨我同素书的关系?你是这么想的吧?”

  她闻言,那抚着镜面的手指狠狠抠进去,镜面碎了一角,碎片刺进她的手指,有血水淌出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吗?”她有些生气。

  “不用你说,我自然知道。”

  这世上,有一种丹药,以三万年仙寿为祭,散尽修为,收心脉血元,炼三日可得。年少的时候,我父君为了救我母后的性命,炼了这种丹药,后来我父君仙寿提前到尽头,仙逝了。

  这丹药啊,当年的长诀也炼过三颗,阿玉曾给我的眼睛用了一颗,叫我完全失明的眼睛依稀看得清这仙景。

  父君是为救我母后过世的,而我的母后,她是守卫摇光星的神女,为了神界的安宁而亡。她仙逝的时候告诉过我,她死得其所,无愧于天地。

  我爹娘的事情跟素书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时候的她正在银河深处沉睡。

  我觉得现今的梨容有些好笑,她明摆着要拿我爹娘的事情做文章,她却不了解情况。

  “实话实说吧,”本君靠着背后的结界,悠闲地打量着她,道,“你今夜想做什么?你要是想叫素书死——”

  “若我就是不想叫她活着呢?”她问我。

  “那本君只能先对你动手了。”我道,“纵然我觉得不该对女人动手,但是你要来伤我孩儿他娘,我觉得你就该死。”

  她冷笑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喜欢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