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当年,你当真以为我就是聂宿,聂宿就是我?你错了,聂宿喜欢你,不代表我喜欢你;他说要娶你,也不代表我要娶你。你同聂宿的事情,都化成了云烟,早在十几万年前随着聂宿仙逝而散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你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梨容了。你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你应当晓得。你觉得聂宿凭什么会再次喜欢上你,你又觉得拥有聂宿一缕魂的本君凭什么喜欢你?”

  为情所困而伤人害命从来不是正途,本君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我因为得不到良玉而害她心脏完全不能用这一桩事,这件事永会让本君一直觉得愧疚——伤人就是伤人,害命就是害命,“情”字永远不能成为犯错的借口。

  可是现在的梨容不懂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失去的东西是被素书抢过去的,她一定要用尽手段再夺回来。

  她不晓得,当年的素书是一条完完全全没有魂魄的鱼,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无意识的。梨容的魂系在花瓣上,被素书阴错阳差吃了下去,是天意。梨容不能怪素书。

  梨容终于意识到她面前站着的不再是宠她的那一个神尊,而是吃一堑长一智的本玄君。

  “孟泽啊,”她扬起下颌,面具上的梨花花瓣轻开轻合,“听说你的孩儿还没过世,真叫人可惜啊。”

  本君当即扬起袖风狠狠落在她的脸上。

  面具当即被扇落到地上,她的脸像纸一样惨白,眼睛是两个血窟窿。她大呼一声,慌忙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去摸被我扇落的面具。

  “是谁允许你提我孩儿的?”

  地上的她终于摸到那副墨色面具,戴回脸上,镇静一些后,忽然笑得癫狂:“你当真宠素书宠得紧了,单独带她来南荒赏月,你放心你的孩儿吗?把他留在玄魄宫,只叫一个没有多少法力的小荷花护着……嗯,没错,你的孩儿,现在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眼吗?”

  本君大惊。

  “你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她扶着那水蓝镜面站起来,抹掉流到脖颈上的血水,拍了拍那镜面,笑道,“我想叫你进去。”

  我怒火盈胸:“我孩儿在哪里?”

  “方才我以为,能用你的爹娘把你引进去,谁知道你爹娘过世得太早,你竟对他们没了感情。”她依旧笑。

  “我孩儿在哪里?”我控制不住钺襄宝剑,它自掌心生出,我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在说自己的话:“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工夫寻出你爹娘的影子,直接把你的那个孩儿带出来就好了。”

  钺襄宝剑随我心意,瞬间靠近她,剑锋不偏不倚抵上她的脖颈。

  她反应过来:“哦,你用剑了,可是,”面具之下溢出瘆人的笑,“可是你把我杀了,谁告诉你你的孩儿在哪里?”

  我听到自己怒喝一声,剑身上倒映出一个双眼赤红的本君:“我最后问你一遍,我孩儿在哪里?”

  她拿捏住了孟鱼,也拿捏住了本君。

  我不可能放任孟鱼不管,她算准了这一点。梨容比我想象的残忍。

  她道:“那我再说一遍,我要你进入这镜面。你的孩儿连同你的爹娘都在镜子里。他们啊,就在等你进去团聚。哦,不对,”墨色面具上用梨花做的眼睛半合,似是在眯眼笑看本君,“你口口声声说素书是你孩儿的娘,团聚的话,应当也要把她送进去,对不对?”

  我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是啊,我偏不。”那笑声越发骇人,“我偏偏不把她送进去,我要让她知道你当初割她的鱼鳍,叫她再也不愿意跟你——团聚。”

  “而且,你的爹娘,尤其是你的娘,到底遇到了怎样的对手,你怕是不清楚。有些事情,用不着我来挑拨,你同素书的纠葛,本就一直没有断,是劫是缘,不是我说了算。”她抬起手,往上指了指,手背上的梨花带了些微红颜色,依稀有嗜血的气泽涌出来,“是上天说了算,我做的,不过是叫你认认真真地体会罢了。这是你抛弃我的代价。”

  镜面上水的光流成波澜,几个浪头翻过,我看到了海面上被浪头席卷、费力地想要跃出巨浪却如何也逃不出来的小银鱼,我看到了拼命挣扎、撑着荷叶想要保护银鱼的荷花。

  孟鱼和孟荷。

  优昙婆罗花树的花瓣落下来,无声无息,却昭示凶劫。

  怒火袭上心头,吞噬着我的理智,我跃身而起,握紧钺襄宝剑刺入她的胸膛,又狠狠抽出来。

  她面具上的梨花瞬间绽开又瞬间合上,她颤抖着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已经这般……毫不怜惜地……伤我两次了。”

  纵身撞入镜面的时候,我眼中全是水雾。

  她还怪本君不怜惜,等本君救我孩儿和孟荷出来,叫她看一看本君真正的不怜惜是什么样子的。

  镜面成水,耳边虽有碎响,身上却没被割伤。越过水蓝镜面,我落入茫茫大海。

  这大海,我认得出……是无欲海。

  小鱼儿和孟荷都太小,他们在这茫茫无欲海中渺若一粟。

  我双目刺痛,在海面上来来回回穿行几百次,却始终找不到他们。我甚至在怀疑那镜面上的景象都是幻象,我几乎要跳出镜面去逼问那妖女把我孩儿藏到哪里去了。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心痛,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着急与惶恐,我反反复复逆着浪头飞到无欲海上空俯瞰,却找不到我的孩儿。飞卷而起的海浪如刀,贴着我的血肉而过,海水闻到血腥味,化成丝丝缕缕的线缠上来,咬上我的情魄。

  我想,我应该再找一找,哪怕把这无欲海翻遍,哪怕被这无欲海海水咬碎情魄,我也应当寻遍每一寸地方,万一我的孩儿连同他的小荷哥哥就在这里呢?

  我怕自己找不到小鱼儿,我永远忘不了当年他卧在我掌心里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他娘好不容易才把他生下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养得这般天真活泼,我怎么能……看着他离我和素书而去。

  我狠狠抹一把脸,抹下大片大片的海水。

  最后,日头沉没,浪头息下去,余晖染红了半面无欲海,我终于在无欲海尽头的一块礁石上看到了荷叶遮盖下的小鱼儿。

  我将他们抱回岸边,迅速抽出仙气渡到他们二人身上。

  孟荷先化成仙形,衣衫湿透,面色虚白,开口唤了我一句,又低头看看小鱼儿,发现他还没醒,茫然了好一会儿,问我:“阿叔,小鱼儿他……他怎么样?”

  我指尖颤抖,又引仙气渡入他口中,见他还不肯醒,变出一把刀划开指腹,轻轻捏开他的小嘴儿,把血水往里送。

  好在小鱼儿顽强,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化成仙形,扑进我怀里大口大口地吐海水,边吐边往我怀里钻,抽了抽鼻子:“父君,这个池子好大啊!池子里的水好苦啊!”

  不晓得为什么本君有点儿想哭。不是因为孟鱼太傻,而是因为他开口说话了。是的,不管他现在说什么,本君都想哭。

  安然无恙当真是最好的事情。为父别无他求。

  怀中的他终于吐干净了,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脖颈,脸颊蹭了蹭我的脸:“父君,那个姑娘好吓人啊,她没有脸……也没有眼睛、鼻子、嘴巴……那个面具上只有两朵花,小鱼儿很害怕,但是小鱼儿没有当着她的面哭。”

  “你真的没有哭吗?”本君笑问。

  他立马抬头,虽然身子受了些小伤,但瞧着还是很精神,咬着小奶牙信誓旦旦地道:“小鱼儿没有哭,真的哦,父君要是不信,”扭过小身子指了指孟荷,“不信你问小荷哥哥。”

  孟荷理了理被海水冲得破碎的衣裳,说:“嗯,你没有哭,就是有点儿害怕,把我的荷叶都扯碎了。”

  哦,原来衣裳不是被海水冲破的,是叫孟鱼扯破的。

  眼皮子底下,小鱼儿的手已经按上衣扣,很是仗义:“那小荷哥哥,小鱼儿把自己的衣服给你穿啊。”本君晓得他只是自己不想穿衣裳而已,这是要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下次谁再说我儿子傻,我跟他急。

  我转念一想,好像只有我说过孟鱼傻,旁人哪敢说?

  我们爷仨在岸边待了一会儿,孟荷换好本君变出的干净衣裳,小鱼儿吃了本君变出的煎饼果子。孟鱼说不饱,我又顺手变出一个拳头大的糖丸送到他手里,道:“够你舔一年了。”

  小鱼儿很兴奋,抱住我的腿欢呼道:“父君!你真好!”结果那个“好”字一落地,糖丸没有抱牢,从他手里掉了下去,一路滚进了无欲海。

  原本明媚的小脸瞬间蒙了,他愣了一下,惆怅的小模样叫孟荷看不下去了,也随手变出一个糖丸送到他手中。虽然孟荷的糖丸比本君的那个小许多,但是对他这个化成仙形不久的小神仙来说,能变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小鱼儿又抖擞起来,却长了记性,一只小手使劲攥着糖丸,怕糖丸滚进海里,便不敢抱我的腿了。

  本君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个傻儿子。

  月至中天,天色越发晚,我们三个神仙收拾了一番。最后,孟鱼牵着我的左手,孟荷牵着我的右手,我们准备回家。

  此时风浪已经尽数停歇。

  在岸边走了几百步,海风猎猎,拂过面颊的时候,带了潮湿的凉爽,背后月华迤逦万里,银辉铺满蔚蓝海面,延伸至岸上的那几缕映出我们爷仨一长两短的身影。

  景致宜人,叫本君内心舒畅,领着孟鱼和孟荷不由自主地又走了几百步。

  我们一直走,小鱼儿身子一颠一颠的,顾不上吃糖丸,最后忍不住,脚步顿了顿,仰头看我,问道:“父君,我们还要走多远?父君的小云呢?能不能把小云唤出来,叫它带着我们飞,这样小鱼儿就可以专心舔糖丸了……”

  本君身形一僵,也顿住了。

  本君蓦地想起来,自己那会儿是从那方水蓝色的镜面里冲进来的,如今要回去,应当首先找到那个镜面。

  可我环顾四周,又极目远眺,九天无欲海广阔无垠,哪里还有什么水蓝色的镜面。

  我蓦地想起进这镜面的时候梨容说的话:“那我再说一遍,我要你进入这镜面。你的孩儿连同你的爹娘都在镜子里。他们啊,就在等你进去团聚。哦,不对,你口口声声说素书是你孩儿的娘,团聚的话,应当也要把她送进去,对不对?但是啊,我偏不。”

  我恍然大悟。

  这镜面怕是个囚笼,外面的素书同我们相隔,她进不来,而我们出不去。我终于明白那妖女的用心——把本君跟素书生生相隔,不得团聚。

  我回头,又看向广阔的无欲海,海面染月华,波光粼粼。

  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九天无欲海,真正的无欲海在镜面之外。这里只不过是虚幻的景象。

  只是,这幻境之中,多了本君、孟鱼和孟荷,多了我们三个实实在在的神仙。这三个真实的神仙落入这虚幻的景象中,会有什么冲突,会有什么劫数……本君拿不准。

  我又抬头,盯着月亮打量半晌,忽然发现头顶的月亮不是满月,而是下弦月。我冲进镜面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月盘高升了,但我落进这里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西落……

  是的,外面的日子和这里的日子不一样,外面的时辰和这里的时辰也不一样……可能,外面的年月也跟这里的年月也不一样……

  小鱼儿不明所以,舔着糖丸,又舔舔嘴:“父君,小云睡着了吗,为什么还不出来?”

  孟荷显然明白了一些,拉了拉我的衣袖:“阿叔……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不会出不去的。”我说

  只是……我暂时没有找到办法。

  我隐约记得,阿玉曾不小心落入崆峒幻域,过了一年才出来。她晓得幻域中的时间比真实的仙界时间晚五万年,所以才能寻到五万年前的崆峒移位之劫,跳出幻域。

  所以,本君清楚地知道,在找到出口之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确定现在我们爷仨所处的时间——与外面真实世界的时间相比,此刻到底是过往,还是将来。若是过往,到底是在多少年之前;若是将来,到底是在多少年之后。

  思至此处,我打算奔上三十三天去找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