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孟鱼突然揪了揪我的衣袖:“父君,你看那边的姑娘是不是阿娘?”

  我猛然抬头。

  远处,月光倾洒,凉风吹过,有姑娘芰荷为衣,芙蓉成裳,周身有银光,手里拎着桃花玉酒坛,披星戴月而来。万里无欲海粼粼波光成陪衬,映着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周身银光时而晃动时而平静。

  小鱼儿惊呼:“还是穿裙子的阿娘!”

  凉风吹过远处的她,又吹过此处的我,清淡的气泽拂面而过,本君忽然觉得鼻下生出温热,抬手一摸,手上和鼻子上已经全是鼻血。

  孟荷抬头:“阿叔,你淡定一些……”

  要本君怎么淡定?

  本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姑娘身穿荷花衣、芙蓉裙。

  在这之前,本君从来不敢想素衣玉冠、清雅倜傥的素书穿上荷花衣裙会如此好看。

  是的,本君词穷了,鼻血奔涌而下,头晕目眩之中,搜肠刮肚,只找出“好看”一个词来形容我的姑娘,而且觉得我的姑娘比天下所有的姑娘都好看。什么面若桃花,什么倾国倾城,什么肤如凝脂,什么螓首蛾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什么回眸一笑生百媚,这些词统统形容不出我姑娘的美丽。

  本君越发不淡定了,鼻血越流越多。

  孟荷有些看不下去:“阿叔……阿叔你好歹擦一擦,若是待会儿素书过来,你这般模样会吓着她。”

  本君顺手拎起小鱼儿抱到面前,拿着他的衣裳擦了擦鼻血,趁小鱼儿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将他递到孟荷怀里:“待会儿见机行事,等素书走过来,若是见到你叔婶团圆,出现少儿不宜的画面,你便带着小鱼儿去别处玩一玩。”

  孟荷:“……好。”

  小鱼儿抱着糖丸拧着身子回头,细软的头发散落下来,尽数粘在糖丸上,这邋遢的小模样简直不像是他娘亲生的:“父君,什么是少儿不宜?”

  本君勉强一笑:“孟荷,你现在就可以带他去别的地方了。”

  孟荷闻言,抱着小鱼儿,说道:“少儿不宜,就是小孩子看了会辣眼睛。”

  本君却顾不上他们,看着越来越近、裙袂翩翩的素书,心花怒放。

  本君不自觉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又不自觉地御风。终于走到她面前,看到她震惊的面容,我想也没想就抱住她:“素书。”

  素书,本君很想你。

  虽然,才几个时辰不见你,但是我很想你。

  怀中的人儿身子有些软,又有些颤,没有说出一句话。

  “素书,你这身打扮真好看。”我在她耳边道,看到那白玉一样的耳垂一点一点地染上红色,便忍不住亲了下去。

  怀中的人蓦地打了个哆嗦。

  “素书,你以后都这么穿好不好?”本君这般说着,忽然又觉得从灵台上冲下一股腥热奔向鼻端。我赶忙在自己身上下了个诀术才止住。

  不晓得为何,怀中的她又打了个哆嗦。

  过了很久,她才颤颤开口,呼吸之间带了些熏醉味道。她开口问了我一句话,这句话叫本君蒙了。

  她问:“谁是素书……哦,不对,素书是谁……”顿了顿,喃喃出声,“嗯,这两句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本君晓得,素书从被聂宿带回府中开始便一直叫素书,三万岁时,有了“神尊”的称号,四万岁时,在银河深处昏睡,这一睡就是十四万年。其间,虽然不曾被人提起,但她在神籍中还是占着“上古神尊”的位子,素书与聂宿比肩。她重回神界之后,除了在凡间成为苏月,在神界,她依旧是素书。

  如今,她问我素书是谁,谁是素书,叫本君觉得震惊。

  我握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眸子,想起水蓝镜面之外梨容的阴狠手段,紧张地问道:“是不是那个梨花妖女伤了你的记忆?”

  她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片刻后又放弃,眉头舒展,同我笑道:“什么梨花妖女……你说刚才……我从凡间饮酒回来。”她提了提手上的桃花玉酒坛,给我解释,“闻到这酒中的凡尘味了吗?凡间来的。”

  我看着她,即便这眉眼和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可我还是问道:“你现在……是谁?”

  她醉得有些厉害,眯眼笑了笑,身上的银光忽明忽灭,那声音也跟着有点儿飘忽:“我叫什么来着……哎,我叫灯……嗯,对,灯染。灯染姑娘。”她忽然把酒坛子递给我,从我怀里跑出去,立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旋转着身子,摇着硕大的裙摆给我展示,对我欢快地笑道,“你看啊,我身上是不是有光亮,你看到这银光了吗?”

  她欢快得像个小孩子。不晓得为何,她越是这般欢快,我就越觉得她寂寞。

  “灯……灯染。”我唤她。

  “对,灯染,”她又摇了摇裙摆,银光依然在跳跃,好似还在给我展示,“就是亮灯的灯,浣染的染。”

  “为什么你身上会有银光?”我问她。

  她微微侧着脑袋,目光可爱又天真:“因为我就是灯啊,我就是一盏灯,所以,”她的手指做出星星眨眼的动作,“会亮。”她忽然想起什么事,恢复正经的模样,越过我,朝已经走到远处的小鱼儿和孟荷看去,“先不跟你说了,我这几天在养伤,好几天没有见到小家伙了,那个小家伙估计很想我。”

  说罢,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拎着酒坛,往我身后走去。

  我猛地拉住她的手,惊道:“你哪里受了伤?”

  手指交错,那微凉的指腹顿了顿,有记忆穿过浩渺云烟,越过沧海桑田,传到我的指尖,到达心底。

  记忆中,她如现在这般,穿着荷花边的裙子,我穿着蓝褂子,我拉着她的手,她低头看我,只是,她比我高许多。

  我立在她的面前,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因为好久没有看到她了。我想了想,她都好久不出现了,我为何还要拉着她的手同她这般亲近,所以赶紧甩手,抱着胳膊不愿意看她。

  这大概是本君小时候吧。小孩子的脾气竟然这样大,叫此刻的我有些尴尬。

  若是搁在现在,本君见到好久不见的她,肯定会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意放开。

  可是穿荷花裙子的她并不介意,笑了笑,手指伸进袖袋,摸出一颗酥心糖递给我,眉毛一挑,笑道:“干娘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若是不想见我,日后我便不来看你了。”

  我本来是打算生气的,见她要走,立马不敢生气了,慌忙抬手扯了扯她的裙子,想到她走了我又会见不到她,便有些想哭:“你这半年去哪里了……”

  她笑得更欢快:“你叫声干娘我就告诉你。”

  “不是说好叫你姐姐的嘛……为什么又要让我叫你干娘……”我看到自己咬着牙,有些气,又有些急。

  她却依旧在开玩笑,极其顺手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道:“我比你大六万岁,当你干娘正好。要不我找个郎君,给你生个干弟弟?”

  记忆中,年幼的我被她气哭了:“你这半年是不是出去相亲了?你怎么能背着我去相亲呢?!”

  “你怎么知道我这半年出去相亲了?我这半年确实见了许多男神仙,长得都不错,赶明儿我从这里面挑一个嫁了,你觉得怎么样?”

  “你果然跑出去找夫君了……你找夫君就罢了,你夫君竟然不是我……”

  她又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和蔼地道:“乖孩子,别闹了。”

  年幼的本君抹了把泪,可越抹泪越委屈:“我也是男人,你就不能再等我长几年吗?你就不能等我几年,叫我当你的夫君吗?我想娶你。”

  可她说:“不能。”她俯身给我抹去眼泪,跟我说,“别哭了,这半年,姐姐很想你。”

  那句“不能”,叫我难过得不得了。

33.心生万象,观心无常

  如今身旁的她走过,那微凉的指尖划过我的手,叫我心生恍惚,觉得一瞬万年。

  我回头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小鱼儿身旁,举起手中的桃花玉酒坛晃了晃,风吹得她的声音有些淡,但依稀能听出笑意:“上次你说想尝一尝酒的味道,这次姐姐给你带了桑葚酒,甜甜的,不醉人,你要尝吗?”

  小鱼儿有些蒙。

  孟荷也有些蒙。

  小鱼儿扯了扯她的衣袖,茫然地道:“为何成了姐姐……小鱼儿不应该唤你阿娘吗?”

  孟荷拍了拍小鱼儿的肩膀:“我也觉得。”

  那边的素书,不,灯染也蒙了:“你何时变得这般听话了?当初叫你唤我干娘,你不愿意,如今怎么愿意叫了?”

  小鱼儿又蒙了。

  孟荷跟着小鱼儿蒙了。

  本君记得刚刚看到的场景,知道灯染想做我的干娘,却不知道她为何在小鱼儿面前会这样说。

  这个辈分,有些乱。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想问清楚。

  不料,我刚靠近他们,就见她抬手摸了摸孟鱼的头发,盈盈笑道:“小孟泽,才几天不见,你是不是已经把我给忘了啊?”

  这句话,叫本君、孟鱼和孟荷在海风中凌乱了许久。

  倒是本君先反应过来,她是把孟鱼认成了我。既然她印象中的孟泽是小鱼儿这般大,那么,这幻境里的时间应该比真实的时间晚,幻境里,我的年纪和小鱼儿的年纪差不多。

  这个认知叫我浑身一僵。若是这儿的时间比真实的时间早的话,我还能观光游览,看一看自己将来是个什么模样,反正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看到未来,岂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但现在,我竟然落在过往中,过往之事不可重来,不可违逆,若一步走错,很有可能会造成这幻境破灭,我们也许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所以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我发现,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灯染的事儿。就算我费力地用诀术寻找,找到的也不过是那会儿我与素书指尖相触时灵台上泛起的恍惚之事,没有根由也没有结果,指尖错开,那记忆便消失不见,尽数化成虚妄。我分不清真假,也辨不清根由。

  她说她叫灯染,她觉得眼前的娃娃是孟泽,她让这娃娃唤她姐姐。十几万年后,我回到她面前,却不记得自己以前同她相识。

  我又认认真真地打量灯染,发现她的模样和神情都比素书稚嫩一些。

  小鱼儿绞了绞衣袖,抬头的时候叫灯染阿娘。

  灯染长叹一口气,捏了捏小鱼儿的小脸:“乖,叫我干娘就行,你干娘我还没成亲,日后还得嫁人,你开口叫娘,我会嫁不出去的。”

  小鱼儿咬着牙,快要落泪:“娘,你不要我爹爹了吗?你日后还要嫁给谁?”

  灯染眨眨眼:“这么说,你终于记得你爹是谁了?”

  “我爹就是……”

  小鱼儿拽住我,本想告诉灯染本君就是他爹,但是本君没有容他说完,抱起他御风飞到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