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我蹲在他面前,嘱咐他,“从现在开始,你先管父君叫哥哥。”

  虽然拿不准,但是本君觉得,在这幻境中,因为年龄问题,灯染把小鱼儿当成了我。

  小鱼儿不懂,抬头的时候眼里有一汪泪:“刚才阿娘不愿意当小鱼儿的娘了,现在父君也不愿意当小鱼儿的爹爹了吗?”这句话问出来,手里的糖丸也不要了,沾着糖汁的小手抱住我的脖颈,号啕大哭,“小鱼儿以后会听话的,不脱衣裳,父君能不能继续当我爹爹?呜呜呜……”

  我知道我跟他解释不清楚,自己的傻儿子也不可能听明白我的解释,便抬手揩了揩他脸上的泪,哄道:“小鱼儿,这只是个游戏,你若是能做到,父君便允许你一天中有一个时辰可以在玄魄宫不穿衣裳。”

  小鱼儿的泪瞬间止住,只是手上的糖汁太黏,手指沾在我的脖颈上,用了些劲儿才拿下来,挂着泪珠子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父君说话算数吗?”

  “算数。”

  “那这游戏要玩到什么时候呢?”

  到我们出去的那一日。

  “到时候,父君告诉你。”我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灯染,“还有,现在暂时管你阿娘叫姐姐。”

  “刚才阿娘也是在跟我做游戏?”他眼睛一亮,掰着手指算了算,“那这样,小鱼儿在玄魄宫,每天是不是有两个时辰可以不穿衣裳?”

  “嗯,对,但是,小鱼儿,平日里不能提这个游戏,若是提了,父君便不许你脱衣裳了,明白了吗?”

  小鱼儿乖巧地点头,如此,我们父子俩达成协议。

  我起身的时候,灯染已经过来了,抱起小鱼儿,眯着眼睛看我,脸颊上还有些醉酒之后的红晕,笑道:“我先带他回家了,你跟——”她回头看了看孟荷,“你们是来无欲海玩耍的吗?我得提醒你一句啊,这海水不太友好,能溶解情魄,你……你叫啥来着?”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给孟鱼安排身份,却忘了给自己安排。

  我脑子转了转,想到了许多名字。我望着她,看到海风吹散她的头发,银光晕开在她的身上,道出:“聂宿……你可以叫我聂宿。”

  我看到她蓦地睁眼,唇齿颤了几颤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说你叫什么?”

  我对这儿的事情不了解,可我看着她,在听到她问我的时候,我想不到其他名字,我想到的、想成为的,只是聂宿。

  她忽然落泪,放下小鱼儿,扯了扯我的衣袖,却不敢握住我的手,话音里带着委屈:“你真的是聂宿吗……在无欲海里一直守着你,真的好难啊……你终于回来了,真好。”

  你真的是聂宿吗……在无欲海里一直守着你,真的好难啊……你终于回来了,真好。

  我忽然觉得在自己的魂魄之中,有那么一缕,一头连着心脏,另一头牵着灵台,被她方才的这句话钩住,扯得生疼。

  我蓦地想起来,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聂宿便仙逝了,当我长到小鱼儿这样大时,聂宿已经仙逝许久了。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望着我,仿佛想要将我的模样看得完整又仔细:“我是不是喝醉了……你真的是聂宿吗?”

  我喉中一哽,道:“是。”

  她好似仍然觉得自己是醉酒做梦,同我确认道:“明天我醒过来之后,你还会在吗?你还会是聂宿吗?”

  我说:“是。”

  “嗯,”她抱住我,额头抵在我的胸膛上,“身后的无欲海里,你的那缕魂魄,我守护得完好。你身上缺的那缕魂魄,改天,我们就可以取出来给你补完整,你这里,”她的身子离开我半分,手从我的心脏处一路抚到眉心,“便不会再痛了。”

  我怔了怔,尽力理解她方才说的这些话,说:“好。”

  她一定饮了许多酒,情绪有些不太稳,忽然又使劲抱住我,趴在我的胸膛上哭道:“你该早些来的,你不晓得我有多委屈。为了守住你的魂,我便不能倒下,为了不倒下,我就要靠吸食魂魄来延长生命。可你也晓得,总有一些爱管闲事的神仙。我只要一食魂魄,有个神仙便要来揍我。”她顿了顿,卷起袖子指给我看,“这样算是轻的,前几次,我都被她揍得头破血流。”

  我看到她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被欺负成这般模样,忽然觉得肝火旺盛,大怒道:“是哪个神仙揍你的?”

  她抹了把泪:“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是怕你也被她揍。你也揍不过她,她厉害得很,是个神女。”

  “你告诉我她是谁,我娘当年便是神女。”本君气极了,“我自幼目睹娘的威凛,晓得她的诸多仙诀战术,不信这神界还有神仙会比她厉害。”

  她揉了揉衣袖,望了望夜空,又望了望我,长叹一口气,惆怅地道:“这个神女,是守卫摇光星的神女,叫陶妤,你可能不晓得,她手中的摇光宝戟乃摇光星辉化成,她也被摇光星护佑。你对抗得了一个神女,但你如何对抗得了摇光星?”

  本君大惊。

  她口中的陶妤……是本君的亲娘。

  我不敢告诉她,把她揍得头破血流的那一个厉害的神女就是我娘。

  好在她也醉得厉害,没有注意到我慌乱又忐忑的神情,说道:“本姑娘带你们回家。”

  她袖子一扬,飞至无欲海上空,周身银光温柔舒缓,一半潜入蔚蓝海水,一半融进皎皎月华,回首招袖,同我们一笑,瞬间化成一盏荷花灯,稳稳当当地落在无欲海海面上。那灯芯赤红似血,灯身的花瓣明蓝如水,恍惚之中,我觉得这颜色似曾相识,印象却被荷花灯的形状遮掩,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这颜色。

  亮灯的灯,浣染的染。

  她说因为她就是一盏灯,所以会亮。

  如今看到这番景象,我便信了她所说的,但也越发糊涂——灯染到底是不是素书?

  素书的原身是条银鱼,可是,灯染的原身如她自己所说,如本君亲眼所见——是一盏荷花灯。

  这诸多事情一同涌上灵台,越来越多的迷惑叫我想不通、解不开。我只能听着灯染的呼喊,带上孟鱼、孟荷飞上云头,跟在荷花灯后,一路向无欲海深处行进。

  孟荷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问我:“阿叔,你能看到荷花灯花瓣上一幅一幅的景象吗?”

  我惊讶地低头,却见那水蓝的花瓣晶莹剔透,映着月光和海水,根本没有孟荷所说的景象。

  孟荷皱了皱眉:“阿叔果然看不到。”又低头问孟鱼,“小鱼儿,你能看到荷花瓣上的景象吗?”

  孟鱼趴在云头上往下打量,傻傻摇头:“小鱼儿看不到啊……可是小鱼儿觉得阿娘……”忽然想到我同他定下的规矩,改口说道,“姐姐,姐姐好漂亮啊!”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为何你能看到,我同小鱼儿看不到?”

  孟荷抱着胳膊,低头打量灯染,又抬头同我道:“阿叔,我觉得,我同她的原身都是荷花,纵然我是真荷花,她是假荷花,但是构造相似,便能看清楚。荷花灯想要化成仙形,必须得有魂魄,太学宫的简容老师告诉我,他的魂魄曾寄托在一把扇子上,把扇子化成了仙形。”

  本君终于明白了一些:“你是说,灯染她……她身上有一缕魂魄?”

  孟荷道:“而且,这魂魄很可能是素书的,或者……”

  “或者,是素书的魂魄系在这盏荷花灯上。”我道。

  孟荷点点头,望着在海上前行的荷花灯盏,思索片刻,又道:“我觉得,当务之急,应当是让你看到荷花灯上那一幅一幅的景象,兴许你能找出从这儿出去的办法。虽说我能看到这场景,但我年纪小,不了解你同素书神尊的事儿,不能表述清楚。阿叔,你有没有办法看到这荷花灯上的景象?”

  本君望了望云下的灯染,看到她灯芯处赤红的颜色,因着孟荷的提醒,忽然想起佛书上的两句话。

  心现三生六道。

  观心无常。

  正是因为心现三生六道,反反复复,纷纷杂杂,易成执着妄念,化成灾祸,不可疏引。

  思及此处,我又蓦地想到我娘。

  灯染说:“为了守住你的魂,我便不能倒下,为了不倒下,我就要靠吸食魂魄来延长生命。我只要一食魂魄,有个神仙便要来揍我……”

  靠吸食魂魄延长生命,这已然是鬼魅、邪魅所行之事……

  《上古战纪》中有一个故事是关于邪魅的。

  邪魅身着素单衣裳,面容清秀,姿态翩翩柔弱,因为有好皮相,有柔弱的躯壳,他们被其他生灵温柔对待,用精肉包子、海鲜火锅养着。邪魅接过精肉包子,端过海鲜火锅,温柔地道句谢,给个笑,其他生灵就不晓得今夕是何年了。

  所以,邪魅在六界混得都不错,繁衍生息五万年,其数量也越来越庞大,五万年后,走在路上的十个生灵中有五个是邪魅。其他生灵没有看出不妥,天上的神仙也没有意识到灾祸就要发生。可问题就出在数量上——万千邪魅一直休养生息,便是安定,可他们要是兴风作浪,基本就等于要将四海八荒颠覆,要将天庭改朝换代。

  当一个族群强大到其他族群根本不是其对手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必要再卑躬屈膝,对异族俯首称臣了。

  邪魅这一族也一样。

  直到三百万邪魅的素衣成白山,一路风卷残云般吸食其他生灵的魂魄,踏着尸体涌到九天,进而要涌至翰霄宫逼天帝让出六界之主的时候,诸位神仙和其他活下来的生灵才反应过来,邪魅自古以来就是靠吸食魂魄而生的,哪里是精肉包子和海鲜火锅能打发的?如此繁衍生息五万年,已经不太好对付了。

  那年,上古洪荒爆发了第一次邪魅与神族之战。邪魅吸食其他生灵的魂魄以筑自身修为,而被邪魅吸食魂魄,成行尸走肉的生灵也会在短短时间内变成邪魅,再去吸食其他生灵的魂魄。这样一来,四海八荒的邪魅几乎永生不灭。

  战火烧了足足一万年,神族死伤无数,大多数邪魅被重新压入九天,以星宿之光筑樊笼。星辰烈火燃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万千邪魅烧毁,神界勉强得胜。

  回头再看六界,已是满目疮痍。仅剩的几百个邪魅被关在天牢里,八百年后才放生。

  重新回到四海八荒的邪魅再也享受不到当年人见人爱,白拿精肉包子、海鲜火锅的待遇了,最终只能在夜间出没,吸食残魂游魄,勉强维持生存。

  神界得胜那年,神族便在翰霄宫立下神律——见邪魅吸魂魄,必以仙法摧之。

  起初,神仙还晓得对邪魅这般严酷的缘由,可光阴似箭,万万年过去,神族只记得“见邪魅,必摧之”这句话,拿邪魅泄私愤的不少,拿他们当出气筒的也不少,纯粹手痒痒想揍个邪魅玩玩的也是有的——反正有白纸黑字、金光加持的神律护佑,怕什么?

  我想起素书的一桩往事。

  我生屠西山梦貘后遍体鳞伤地回到玄魄宫,素书恰来找我。我当时并不晓得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她,也不想任由这份情意随风去。她自然看不出本君复杂的心绪,所以说了不过几句话便叫她觉得不太愉快。她却不愿意同旁人争辩,不愿意同旁人生气,谁要是欺负她,谁要是惹恼她,她喝场酒、睡个觉,自己也能宽慰自己。

  说到不开心处,她便不愿意再同我说话,起身往银河深处的宅子走去,还说她身旁的仙官要等急了。本君那时候看不清啊,一直以为她身旁的那个仙官是个男神仙,而且是一个白白嫩嫩的男神仙,当即吃了醋,控制不住,便奚落了她几句。

  她奔出玄魄宫的时候,衣袖逆风,猎猎而响,带着许多怒火。

  夜色昏暗,晚风吹过,祥云之上的她,头发早就被吹乱了,身形纤瘦,素单衣裳被风卷起,遥遥看去,容易被当成吸食魂魄的邪魅。那些仙官十分混账,早就忘记了为何要对邪魅动手,他们纯粹就是想动手,怡情作乐,而且以众对一,枉为神仙。所以,这些混账,扔到畜生轮回道上都是肮脏了畜生。

  我立在云头上,望着下面的荷花灯盏,忽然觉得思绪万千,却因为读的书多,最终豁然开朗。

  我的娘,也就是陶妤神女,自幼熟读神律,并以此严格要求自己,自然晓得为何邪魅不可饶恕,尤其是吸食完整魂魄的邪魅。她应该是见到灯染吸食魂魄,把她当作邪魅,所以会这般穷追猛打,将她揍得头破血流,不愿意放过她。

  思及此处,本君有些庆幸。我娘手中的摇光宝戟仙法赫赫,莫说摧毁一个邪魅,就是摧毁千百个邪魅也易如反掌。可是母亲她没有这么做,只是用拳头揍了灯染,纵然灯染头破血流,却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性命。

  我娘也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心生万象,观心无常。

  所以,当孟荷问我有没有办法看清楚荷花瓣上一幅又一幅的场景的时候,我俯瞰这水蓝灯盏,望着那赤红灯芯,脑海中万千思绪纷纭而过,我最终的决定是——跳进灯芯看一看,她心中所生、变化无常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我念诀将身体变小,跳进灯芯,看着水蓝的灯壁,却依然没有看到孟荷所说的画面。

  我正欲想其他办法,耳边突然响起孟荷的声音:“阿叔,你仔细看你脚下所踩的地方,那赤红的颜色,是不是在流动,像不像血?”

  我一怔,蹲下打量,果然发现那赤红的颜色在水蓝玉面下自四周缓缓向里攒聚,极其细微地流动着,若不仔细打量,还真看不出来。

  本君引诀成刀,划破自己的手臂往荷花灯芯里滴血。手臂上的血水落入灯芯,瞬间被灯芯吸收,玉面之下原本缓缓攒聚流动的血,因着我这血水的混入,轰然收缩,浩浩荡荡地聚往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