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往事长明,荷花浮景

  我心下一惊,便听见纷杂喧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再一抬头,忽见四周高耸的荷花花瓣上赫然出现几幅场景,恰如孟荷所说。

  正前方那片荷花花瓣上浮现出的是关于聂宿的事情。

  那场景之中的聂宿,正在十三天神尊府中种什么东西。那东西放在一个玉盒里,虽是碎片模样,却比玉还要晶莹剔透,很久之后,我才回过神来,他种下的是魂魄,可我不晓得那是谁的魂魄。

  掩土埋上的时候,他腰间的玉玦不小心落下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从那埋下的魂魄碎片之中捡起玉玦,又系在腰间。

  花瓣之上,场景变换,转眼间万年过去,当初埋下的魂魄碎片已长成两棵梨花树。

  可我觉得有点儿不对,画面之中的聂宿亦发现有点儿不对——当初魂魄明明种在一个地方,就算是种魂成树,也应当长出来一棵,为何会在这里长出两棵?

  聂宿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其中的一棵梨花树应当是他想得到的那一棵,另一棵梨花树应当是多余的一棵。

  果不其然,他想得到的那一棵梨花树最后化成梨花神仙,这梨花神仙便是梨容。旁边的另一棵呢……聂宿没有理会,他觉得他一直等的人终于来了,现在能化成仙形,真好。

  可看到这里的本君觉得心疼。因为在聂宿带着化成仙形的梨容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他身后被冷落的那一棵梨花树花瓣簌簌落下来。不晓得为何,我觉得这一棵树如果有心的话,那它一定难过极了。可惜聂宿没有回头,他似乎不太关心这一棵梨花树。

  但是,我想问一下,他是如何判断出他种下的魂魄就是梨容的?他为什么不问问旁边的那一棵梨花树到底是怎么长成的?

  我又看到聂宿腰间的那枚水蓝玉玦,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细想之下,惊讶不已。若我没有记错,当初在轩辕国,梨容对素书说:“事实上,这枚玉玦,是我送给聂宿的信物,所以,这玉玦,我拿回来,素书神尊不介意吧?”

  当初,素书把聂宿神尊的遗物还给梨容的时候,面上的悲苦尽数落入我眼中。

  梨容说这玉玦是她送给聂宿的信物,可明明在她还未化成仙形的时候,聂宿就有了这一枚玉玦。这便有两种可能:其一,她送给聂宿的玉玦不是这一枚;其二,梨容故意说谎,只为叫素书难过。

  本君不信其一,信其二。没有什么理由,本君就是纯粹看不顺眼这梨花神仙,所以觉得她在撒谎,故意拿走素书宝贝着的这一枚玉玦。

  这一片荷花花瓣上的场景到此结束,独留聂宿带着梨容远去。他身后那一棵梨花树花瓣簌簌而落,渐渐灰暗,最终消失。

  另外一幅场景在我身后的一片花瓣上浮现出来,这场景里依然有聂宿,他腰间依然系着水蓝玉玦。这场景是在九天无欲海,只是海面上不是风平浪静,而是波涛汹涌,卷起十丈水浪,直奔上天。

  立在海边的聂宿穿着一件水色的绸衫,这绸衫很像我平日里穿的那一件。聂宿同我的眼光如此相似,难怪当初在银河河畔初见素书时,素书远远看到我,会将我错认成聂宿。

  海岸边的聂宿沉着又冷静,只是在看到周身闪着银光的小鱼的时候,眸中终于有了一些波澜。他指尖动了动,海面风止浪息,海水静静的,平静如镜面。

  他依然看着那条银鱼,银鱼在广阔的无欲海之中渺小脆弱得不像话。

  当那条银鱼游至聂宿脚边的时候,本君设身处地地想过,若是我看到银鱼,也会救它出来,凭它漂亮也好,凭它弱小也好,凭对这生灵的怜悯也好。

  聂宿也是一样的,所以,他低眸看银鱼的时候,手指引诀,裁下一截头发,又生生抽出一缕魂魄附在断发上。断发上的魂魄探入水中,缠在银鱼身上,魂魄被海水蚕食,它却指引着断发在最后一瞬间将银鱼送出海面,送到聂宿微微张开的手掌上。

  这银鱼,便是后来的素书。

  我不晓得聂宿为何要舍弃这缕魂魄,凭他的法术,用别的东西探入海水中,也能将这银鱼救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聂宿他心中所念的是万物苍生,是天理大道。他把这溶情解魄、缠鬼噬魂的九天无欲海也当作万物生灵之一,他同这无欲海平等谈判,一物易一物,双方谁都不欠谁。这恐怕也是素书后来多次落入无欲海,被海水缠身、扯情魄,但最后能痊愈,记得清她喜欢的那个神仙的原因。

  因为她欠无欲海的债,都被当初的聂宿用一缕魂魄还清了。

  夕阳余晖被拉成千丈长,穿过广阔的无欲海,落在聂宿腰间系着的水蓝玉玦上。这场景的最后,是聂宿立在无欲海海岸上,他的手掌被银光笼罩,掌心之中,那条银鱼的眼珠轻轻转动,望着聂宿,安静而乖巧。

  第三幅场景,又重新回到梨花树身上,是那一棵没有化成神仙而被冷落的梨花树。这棵梨花啊,不再是花朵盛开的样子,应当是又过了万年,是枯萎的样子。此时,神尊府里已有了一方湖,有了湖心亭,是聂宿专门为那一条被救起来的银鱼所建的。

  说来也巧,由另一棵梨花树化成的神仙也恰好在此时走到了仙生的尽头。她也要枯萎了。

  那时,聂宿顾不上湖旁的那一棵梨花树,他立在神尊府大殿之下,眉目焦灼地望着殿顶的梨容。他那时候还喜欢梨容。梨容穿着火红的嫁衣,裙子上一盏盏的梨花渐次开满,仙风掠过,花瓣一层层地被吹落。

  梨容不让他上去,却对着他弹了一支曲子。虽然那琴音也算悦耳,本君却觉得有些多余。都要死了,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还不如在聂宿身旁说说话,喝喝酒,珍惜最后一段在一起的时光。

  曲子未完,琴音骤止,殿顶的梨容垂眸道:“聂宿,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强行取血养着我,我大概早已灰飞烟灭了。”

  聂宿闻言要上去,可她不愿意:“你别上来,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她低头将裙上越来越多的梨花花瓣拂走一些,叹了口气,道,“说来也巧,你也是在三年前捡回来的那条小银鱼。你说它没有魂魄,瞧着可怜……我好像同它没有什么关系,可又好像有些关系。这三年来,你每日清晨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条银鱼,偶尔我同你说话的时候,你也在给它喂鱼食。或许连你自己都未发觉,你对这条鱼,比对你养过的任何东西都上心,都重要。”

  本君看到这里,听到她酸溜溜的话,心底里竟然冒出些幸灾乐祸。

  聂宿立马澄清:“它不过是一尾鱼,不过是一个能叫在我闲来时候不无聊的……物件。”可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指尖抖了抖,身子也晃了晃,慌乱之中又打算上去抱梨容下来,腰间的玉玦因着他的动作都甩到身后了。

  他们又说了许多话,梨容不愿意信他,便道出了一件事:“我看到了你这三年来经常翻看的那卷书。你睡在桌案上,我去找你的时候,看到了你翻到的那一页。整本书都是新的,只有那一页,好似被反复研究过,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可我仍然看到了那页上的一行字。”

  梨容凄凉地笑了一声,把她看到的那行字念了出来:“种魂成树,树落梨花。梨花寄魂,飘零散落。取来食之,可得魂魄。”

  聂宿的身子又是一晃。

  “你反复琢磨过吧,把我的花瓣喂给那条鱼。这书你看了三年了,你其实是在等吧?你在等我枯萎、花瓣凋落,你在等我离去,这样好养成它的魂魄。会不会,你说要娶我,也是因为……”

  聂宿再未犹豫,御风飞上殿顶,将她抱在怀里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娶你,不是因为……”

  那时候,他腰间系着的、被甩到身后的玉玦微微亮了亮。

  可聂宿看不见,他只看到怀中的梨容笑了笑,同他道:“没关系啊,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给它吧。兴许,它会化成一个同我一样的姑娘,兴许,我还能以这种方式陪在你身边。你……你觉得呢?”

  此话一落,她火红的裙子上,梨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聂宿只顾着用刀划开手臂,只想着给梨容喂血,救活她,可他不晓得,这种植物,枯萎了就是枯萎了。他怀中的梨容是这样,他身后的那一棵梨花树也是这样。

  是的,那一棵梨花树在梨容枯萎的前一刻就枯死了。

  而这边殿顶的这一对儿还在苦苦相别。

  一个问:“你说……这条银鱼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会不会跟我长得一样……如果不一样,你会不会把我忘了……如果不一样,你或许就不记得我了吧……”

  一个回:“会跟你一样,它如果化成个姑娘,会跟你一模一样……你一直都在。”

  一个笑:“那就一模一样,等我回来……”

  他真的就把他的小银鱼雕刻成了梨容的模样。

  他看不到身后的那一棵梨花树,他身后的水蓝玉玦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湖畔那一棵梨花树花落的场面更盛大,可声音更寂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当是如此。

  没有谁关心这一棵梨花树,只有湖中那一条银鱼茫然无措地游到树的身旁,看到纷纷扬扬的花瓣,无意识地食下几瓣。而这梨花树在枯萎的最后一刻也注意到了这条弱小的、没有魂魄的银鱼,它心中也生出怜悯,就如当初聂宿对它生出怜悯一样。所以,最后,这棵梨花树将它所有的花瓣敛了敛,攒聚成六七片花瓣,尽数送到银鱼口中。它的魂魄系在这条银鱼的身上,银鱼得到魂魄,打了个挺,再抬眸的时候,眼睛亮了许多,就连身上的银光也璀璨了几分。

  从梨容身上落下来的花瓣,这银鱼一片未食。

  到这里,本君才恍然大悟。

  若我没有猜错,素书身上的魂魄根本就不是梨容的!

  种魂成树,树落梨花,没错;梨花寄魂,飘零散落,没错;取来食之,可得魂魄,也没错。但是,聂宿自始至终都弄错了,他喜欢的那一棵梨花树,却不是当初他种下魂魄得到的那一棵梨花树!

  所以,梨容仙逝之后,他会控制不住地喜欢上素书,这一切都是因为素书身上有他当初种下的那些魂啊,梨容不过是节外生出的那一枝罢了!

  不仅如此,梨容或许不晓得,她曾抢了不属于她的东西。聂宿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她。

  她没有理由来怨怼,更没有借口来诛心,素书的魂魄不仅不是她给的,而且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她再也不能拿这件事来令素书难过,素书再也不用因为此事而苦恼。

  至于皮相,便更不能怪素书了,这全都得怪在聂宿头上。

  聂宿这厮着实眼拙,眼拙得叫本君想骂娘。纵然他的魂魄和记忆都在本君身上,本君骂他,在一定程度上就等于骂自己,但本君仍然想骂。真该把聂宿关在老君的炼丹炉里烧个七七四十九日,也炼成一副火眼金睛。

  到这里,本君也发现了一个物件,这个物件有收藏和记录场景的能力,它记载着关于聂宿、素书和梨容的许许多多的事。这个物件就是在这三幅景象之中都存在的东西——聂宿腰间所系着的水蓝玉玦。

  第四片荷花瓣上的场景,是聂宿得到卦书,为三界六道剐素书鱼鳞,剔其鱼骨,雕其面容。

  第五片荷花瓣上的场景,是聂宿补银河星辰,修为散尽,于银河畔同素书辞别、仙逝,水蓝玉玦系在素书的腰带上,玦中聚血,素书早就晓得,这是聂宿身亡的征兆。次日,素书同长诀并肩,匡扶星盘归位,大劫化去,素书抱着聂宿跳入银河,同眠于棺柩中。那水蓝玉玦也随着素书躺在棺柩之中。

  我以为素书是在银河深处沉睡了十四万年才苏醒的,就连素书自己也以为她错过了十四万年的风景,以为自己最好的年华成了虚妄。可是,当第五片花瓣上的场景消失后,在第六片花瓣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叫本君看了也震惊不已的景象。

  素书沉睡不过万年,她身上系着的玉玦以执念为引,化成荷花灯的模样。或者说,素书身上的执念太过固执,附在这枚玉玦上,化成荷花灯的模样,只为守护聂宿的魂魄。我总觉得这荷花灯的颜色眼熟,没想到,这荷花灯本就是玉玦化成的。

  素书身上的执念就是当年那棵凋零了的梨花树的魂。

  所有的神仙都以为聂宿早已灰飞烟灭,只有这魂魄仍然记得,当年,聂宿曾抽出自己的一缕魂送进无欲海,将那条银鱼救了出来。

  所以,聂宿的魂魄未亡。

  果真如本君所料,心生执念,观心无常。素书身上的魂和聂宿身上的魂有累世的纠缠,所以,她虽遁入棺柩,魂魄却依然不肯放手,依然不肯相信聂宿仙逝,跳进玉玦之中,化成荷花灯,守在无欲海里,只为等聂宿回来。

  只是这玉玦一直被聂宿系在腰间,看不清楚聂宿的模样。

  所以,今日,我说自己是聂宿的时候,她便信了我的话;所以,我说自己是聂宿的时候,她会忽然落泪:“你真的是聂宿吗……在无欲海里一直守着你,真的好难啊……你终于回来了,真好。”

  所以,我会忽然觉得有一缕魂魄一头连着心脏,另一头牵着灵台,因为她的这句话,心被扯得生疼,原来,本君身上有聂宿的一缕魂魄。

  这一缕魂魄应当就是聂宿缺失的那一缕魂魄,因为,灯染的手从我的心脏处一路抚到眉心,落在那处,告诉我:“你身上缺的那缕魂魄,改天,我们就可以取出来给你补完整,你这里……便不会再痛了。”

  她一直在等。

  执念成灯,不死长明。而我也终于明白,两缕魂魄之间,累世的纠缠便是当初南宭说的那一句——两情相悦,便有一伤。

  梨容不过是节外生枝,她的死就是枯死,同素书和聂宿之间的劫数没有任何关系。没有完整的魂魄,聂宿是没有办法复活的,当初在轩辕国,南宭亲口说过,聂宿只剩一缕魂,所以聂宿无法复活。

  但是,梨容能复活,她的魂魄完整,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梨容没有把魂魄给素书!

  万千疑惑在一瞬间变得明晰,云开雾散,柳暗花明。

  最后,这一切又扯到“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死结上来了。

  我体内有聂宿的魂魄,我同素书的劫数,果然不是当初给天帝献出素书的鱼鳍就能化解得了的。归根结底,还是在魂魄上。

  可我为何会有聂宿的魂魄,我当真不知道。我想过自己没有聂宿的魂魄会怎样,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如果没有聂宿的这缕魂,我同素书怕是连“两情相悦”也不会有,她不会感受到我体内那累世纠缠的魂魄所带有的气泽,她在醉酒归来的时候,看到远处的那个神仙,不会觉得像是故人。

  没有了聂宿的魂魄,我和她会如南宭和她那般,几生几世,天上凡间,次次迟来,生生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