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本君小时候跟孟鱼一样,度过了一万年没有成长的时光,虽然那时的我看着像三四百岁的孩童,但是实际已经一万多岁了。
我才知道聂宿身上的魂魄为何会到我的身上,而且不止这一桩事,我遇到素书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素书原身是条银鱼,在无欲海中游动,无魂无魄,朝不保夕。
聂宿在无欲海畔见到它,注视许久,舍了自己的一缕魂替换它出来。
聂宿曾经种下的魂魄长成梨花树,梨花树花瓣颓落,载着魂魄落入银鱼之口。
其间,梨容阴差阳错地出现,节外生枝。
后来聂宿仙逝,素书沉寂,可执念作祟,潜入玉玦之中,化成荷花灯的模样,成了灯染,夜夜浮在无欲海海面上,只为守护聂宿当年为救那条银鱼而舍掉的一缕魂,那是聂宿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缕魂。
年幼的我被一个邪魔盗走了一缕魂,这邪魔便是后来的尹铮,我遇到灯染,得她怜悯,纵然她心中有万千不舍,却依然将自己守护着的那一缕魂魄送给了我。她心中难过,觉得对不起聂宿,觉得是自己亲手斩断了聂宿复活的希望,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守护者的本分,所以一心想死,盗走摇光星上的魂魄,引我娘出手。
其间,南宭将他的心脏给了灯染,让她固住本心。
再后来……
再后来,她沉睡归来,我在银河畔遇到她。
再后来,尹铮、南宭和梨容纷纷出现。
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好似处在一个巨大的樊笼之中,躲不开,避不得,劫数纷纷,如雪似雨,沾身而过。
我不晓得素书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灯染说什么也不让我帮忙,自己潜入无欲海深处,荷花灯盏载着聂宿的那一缕魂魄游出来。茫茫海面上雨急风骤,她那荷花灯原身在风雨之中灯光颤抖,光芒忽明忽暗,让我生出一种下一刻她就要熄灭的错觉。
她强撑着见到了孟鱼,顺手变出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小鱼儿,忍住要流出来的鼻血,笑道:“姐姐去凡间了,给你带了冰糖葫芦。”
小鱼儿虽然傻,但也看得出灯染的虚弱,神情担忧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灯染又笑了:“姐姐很好啊,你不是说让姐姐等你长大吗……所以,孟泽,你快快长啊,兴许以后姐姐就会嫁给你了。”
今生,我同素书所有的缘分,当真是有因有果的。她这句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只是她快要撑不住了,这叫我很难过。纵然我晓得,灯染仙逝之后,素书的魂魄会好好地回到银河深处;纵然我晓得,她在沉睡十几万年后又回到了神界;纵然我晓得,我还会见到她。
可是她到底是我心爱的姑娘,看她过世,我的心依旧疼得厉害。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本君略施些法术,暂时护住了小鱼儿,叫他暂时接受了灯染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缕魂,并且让自己不受影响。
灯染跪坐在入睡的小鱼儿身边,望着小鱼儿,忽然泪流满面。
最后,她还是下定决心动手,用诀术抹去小鱼儿的记忆。
“我怕他醒过来见不到我会难过。”灯染道。
本君不记得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不记得遇到过灯染,不记得见过素书。原来,是灯染救了我之后,在她仙逝之前,她抹掉了我的记忆。
我看了看小鱼儿,并没有用法术保护他。小鱼儿的这段记忆被抹掉也是好的,这幻境之中,辈分太乱。还有我与他那个每天有两个时辰不穿衣裳的约定被一并抹掉也是好的。
总之是我的亲儿子,偶尔坑一坑也无妨。
灯染安顿好一切,执意要回无欲海。
我抱着她到达银河之畔,到无欲海尽头,打算从这儿穿过无欲海。
当年,便是在这里,我同素书一起被卷进了无欲海的旋涡。
如今我抱着灯染逆海而上,穿过无欲海,忽然又想起当日的情景。
彼时,旋涡急速旋转,我支起的结界一次又一次地被气流打破,素书身上的离骨折扇也被急速流转的水刀刺得支离破碎。
那时候我的眼神还不如现今这般清明,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却将她那一双明亮的眸子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心中还眷念着良玉,可看到素书的眸子,心中忽然生出一些痛。
那双眸子里啊,没有一点儿害怕,也没有一点儿绝望。可我偏偏感觉到她在抖,发现她身子冰凉。
也许是十几万年养成这样的性子,又或者是几万年养成这样的情绪,她没有求我保护她,她就那么孤独地想靠自己撑着。
那一瞬间啊,我觉得她和良玉不一样。
良玉有师父关爱,有师兄爱护,有长诀疼惜,有四海八荒受过她姻缘扇的夫妻尊敬,可我面前的姑娘,素衣玉冠,虽然担着神尊的名头,可这天地落于她的眸子里,寂寥得好似只剩下她自己。
于是在旋涡之中,我打算哪怕用尽全身修为,也要护她安稳。
她好似受不惯旁人的帮助和怜悯,见我以手试旋涡侧壁,勃然大怒:“你为什么要用手来试?!万一把手指切断了怎么办?”她看到丝丝缕缕的海水开始缠上我流血的指尖,啃住我的情魄不放松,想起九天无欲海有溶情解魄、缠鬼噬魂的能力,再也忍不住,一边挥扇子斩断海水,一边破口大骂,“怎么会无妨?!这是无欲海啊,你难道感觉不出海水在咬着你的情丝往外扯吗?”
再后来,她的眼泪都要飞出来了:“你还不明白吗?这海水能溶解你的情魄,受伤的你从这海水里走一遭,你心爱的那个姑娘,你便不再记得了!没了情魄的你,也再无法看上旁的姑娘!”
素书就是这般,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却从来不晓得悲悯自己。
可我看到她的这副样子,更想保护她。
“我护着你顺着这旋涡逃出去。这旋涡固然凶险万分,可跳出无欲海,这旋涡不过就是九天之中的一粟罢了,旋涡尽头一定是广阔九天的。”
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我想这么说,我想叫她相信我,想叫她依靠我。
这句话,叫她止不住地掉泪。
风雨落在她的脸上,我想抬袖子给她擦一擦,她却自己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她晓得我喜欢一个姑娘,我们在凡间饮酒的时候,我告诉过她,所以她还想劝一劝我:“你舍命护住我,情魄必然会受损,你不要你心中珍重的姑娘了吗?倘若以后还有旁的姑娘看上你,你却不能再喜欢上她们呢?”
我觉得这是值得的,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况且,那时候我还记挂着良玉,如果不记得良玉,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把墨袍裹在她的身上,嘱咐一句:“深吸一口气。”下一刻,结界碎裂,趁她没有反应过来,我裹着她跳进旋涡深处。
旋涡之中,我同怀中的姑娘发丝纠葛,绕于一处,就好像如今,我们逆穿无欲海,她的头发与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幻境之中的无欲海到底温和许多,对我这个外来的神仙没有过多折磨,如普通海水,没有什么异样。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灯染同我的母亲对战时,我的母亲看不到我,也触不到我,而同我有纠缠的灯染能真真实实感觉到我的存在。
36.梦中执念,终成灯灭
从银河畔穿过无欲海到海面上,将至黎明。几缕光穿过茫茫海面,穿过澎湃雾水,落在我眼前。
灯染靠在我的怀里,我同她坐在海面上,坐在这个她守候了一万年的地方。
怀中的人儿有些难过,她为不能守到聂宿回来而难过,可她最终还是把聂宿的魂魄给了我。
她到底有些遗憾,有些舍不得。
日光一点一点往上攒聚,云霞一寸一寸往东上天靠拢,她身上的银光却一点一点暗下去。我晓得她快要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攥紧她冰凉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我知道出了这幻境,我就可以见到十几万年后的素书。我知道她一直在幻境外等我,我知道她安然无恙。
东天万里,霞光千丈,如同锋芒。
灯染身上的银光终于熄灭,她靠在我的怀中,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中依然有泪雾:“我方才小憩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个梦,梦见你告诉我……你就是聂宿。待会儿我要回去把这个梦做完整。”
待会儿我要回去把这个梦做完整。
怀中荷花衣裙的姑娘,太温柔。这句温柔的话,也撞进我的心里,叫我恨自己当初年少,没有努力长大,没有真的把她娶回家。
可是有些遗憾是为了以后更好地相遇。
我觉得那时候,在银河畔,我与素书双双醉酒,一前一后,故人的气泽缭绕在璀璨星辉之中,不回头,不对视,都觉得那相逢是前世缘分的累积,那相遇恰到好处。
她终究化成荷花灯盏,落在蔚蓝的海面上。
灯盏泛起几丝幽幽的银光,照得水蓝的荷花花瓣通透而澄澈,照得赤红的灯芯灼灼明媚。
只是那银光终究黯淡了下去,这灯盏带着素书对聂宿的执念在一瞬间熄灭。
十几万年后,我与素书相遇。我也想过,明明当初喜欢聂宿喜欢得那么深的素书,为何后来放下这段感情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之中的不舍。
原来,在她沉睡的时候,她对聂宿的执念已经化成荷花灯盏,枯守聂宿一万年;也是在她沉睡的时候,她对聂宿的执念与灯光一同熄灭。
她早就放下了,那就好。
我俯瞰海面上的荷花灯盏,看它在日光中一点一点变成水蓝色的玉玦,看着灯芯处赤红血水往玉玦中央游走。我忽然想起当初在花瓣上看到的一幅一幅景象,忽然想到,这玉玦聚血是聂宿身亡的征兆。
这颜色太过熟悉。
当初我看到这荷花灯盏,就觉得这颜色有点儿熟悉。
几缕梨花香气撇开原本清香的味道,带着诡谲气息绕行至鼻端。我忽然想起昨夜灯染放到我掌心的一黑一白两只瓷瓶。
我忽然发现瓷瓶之中的魂魄是梨容的!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想起当初我是通过一个镜面跳进这幻境的,而这个幻境是梨容千方百计想让我跳入的。
这镜面远看时一片水蓝,有一点血迹自光影的中心往四周游散……这镜面的颜色同这玉玦的颜色,乃至与这荷花灯盏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镜面之上,会出现我的爹娘,会出现孟荷和小鱼儿,这和荷花灯盏能记录过往画面的能力如出一辙!
若本君猜得没错的话,这个镜面,应当就是聂宿的玉玦化成的!
恰在此时,孟荷托一片荷叶,给我送了一句话:“阿叔,我带小鱼儿过来了,离你有些距离,你回头看看。”
我猛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