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煎饼果子仿佛成了精,纠缠在本君的仙途中,拽不开,扔不走。

  本君缓了缓,换上一副和蔼的样子:“那就煎饼果子。”我下定决心,今夜便动手将“煎饼果子”四个字也从灯染的记忆中抹掉。

  灯染望着我,“咦”了一声,仿佛想起来了什么,拽住我的衣袖往旁边走了走,避开小鱼儿,低声道:“你是昨晚一见我就流鼻血的那个神仙吧?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上火啊……你可悠着点儿啊,我家这娃娃晕鼻血,你别让他看到。”

  本君一怔:“晕鼻血?是不是他对其他地方的血都不晕,唯独晕鼻血?”

  灯染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惆怅片刻,又将我拉远一些,低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时常挨揍,有一次那个女神仙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我鼻血流了几天,止都止不住,便把这娃娃吓到了,他以为我会死掉。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有了心理阴影,日后见到旁人流鼻血便会晕。”

  她说我小时候晕鼻血,我灵台之上有些缥缈的记忆,记忆之中,我看到一个神仙穿着荷叶边的裙子,她费力地掩着鼻子,即便是这样,鼻血还是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直到荷叶边的裙子也被鼻血染成猩红颜色。

  我看到有个身穿蓝褂子的娃娃在大喊,那声音有些害怕:“姐姐,姐姐,你又流鼻血了……”

  姑娘仰头,一边很努力地想把鼻血收回去,一边安慰道:“姐姐没事……你别看了,看多了要晕。”

  那孩子可能就是小时候的本君。那时候的本君果真觉得有点儿晕,后来控制不住地倒地,晕倒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血水成海,我看到她挣扎在猩红的海上,最后被海水淹没,再也没有回来,我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我喜欢的姑娘在海中沉没,却救不了她。

  原来,我在这般小的时候便经历过悲痛和绝望。

  本君知道自己打年少时候开始便晕鼻血,一直到十万岁才没了这个毛病。原来,这是因为灯染。原来,我同素书的缘分来得这般早。我忽然觉得流鼻血这个毛病患得很值。

  而这想法过后,我觉得我娘下手着实太重了。灯染到底是姑娘,总被揍得头破血流、鼻血汹涌,叫本君心疼得不得了。

  她依然把孟鱼当成小时候的我,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幸好孟鱼长得像本君。可我有些疑惑,为何自己对小时候遇到灯染这件事没有一丁点儿记忆,直到再次遇到素书的时候,我才隐隐约约有了故人相逢的感觉。

  这疑惑,在三日后有了解答。

  灯染白天陪着小鱼儿玩耍,夜里奔去无欲海守着无欲海海中聂宿的那缕孤魂。

  她仿佛很匆忙,甚至不愿意再花时间来了解本君和孟荷到底是谁,为何会跟她的小孟泽同时出现。她不叫我跟着,我便隐了身形跟随着她。

  夜晚的无欲海有些安静,她以荷花灯的模样游到海中央,化成人形跪坐在海面上,对着茫茫大海。

  是的,这几个夜里,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到了第三天夜里,她轻笑一声,低头道:“聂宿,我枯守着你的这缕魂魄,已经有一万年了,我却还不晓得你何时归来,纵然在梦中,你已经出现了千万次。”

  顿了顿,她哑然失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不晓得你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梦中出现的,也不过是你立在我面前,一身水色的绸袍,绸袍上偶尔会有浅墨色的山川,唯有面容叫我看不清,但我晓得自己活着的意义便是守着你,等你回来。

  “后来南宭跟我说,我大概是对你有执念。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执念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为了叫你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什么都愿意去做,大概也就是不择手段了吧?所以我才会被陶妤揍。我觉得她做得对,上古将士舍生命护疆土,弃仙力安子民,他们的忠魂,怎么能让我这一盏小小的荷花灯吸食?纵然她揍我是对的,我却挨得有些不容易,我甚至想过,等你回来,等我守到你回来的那一日,你纵身一跃跳出无欲海,会拿出离骨折扇化成长剑,同那个陶妤神女打一仗,替我报仇。

  “可是,你久久不肯回来,叫我守得好辛苦啊。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么多的话,以前,所有的话都放在心里面,我在守着这方海的时候不晓得说什么,只想着能护住你就好了。可今晚不晓得为何,忽然想将所有的话都告诉你。大概……大概是因为我晓得自己活不长了吧。”

  本君心中猛然一惊。

  灯染她……她活不长了?

  她到底是本君心爱的姑娘,除了玉玦化成的荷花灯的躯壳,她实实在在就是本君心爱的姑娘,就是本君孩儿他娘——素书。

  我再也不愿意躲藏,撤去隐身诀术,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在震惊中抬头看我,我却看到她背后有星光闪过,有神仙披战甲、踏星辉而至。

  宝戟直直挥过来,来者大喊一声:“你这邪魅还敢出现!”

  我定睛一看,这神仙不是旁人,正是本君的娘。

  震惊之中,我喊了一声。

  可我的娘没有看到我,宝戟紧紧握在手中,直逼灯染。风声猎猎,掀起海浪三丈,星光击破寂静海面。

  这架势让我慌乱不已,不为别的,因为我看出来,我娘这次要动真格。

  钺襄宝剑凭空出现,被我攥在手中。我跳到灯染面前,本打算护着她,可我娘的摇光宝戟直直穿过我的身体,照着身后的灯染而去!

  关键是……宝戟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我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这身体,在我娘面前倒像是虚空的。

  我在情急之中又回身喊了一声“阿娘”,可她依然没有听到,宝戟照例刺向灯染。

  果然……我娘看不到我。

  可是灯染她能看到我啊,她亲眼看到我被摇光宝戟刺穿,她亲耳听到我对着陶妤神女喊娘。

  她瞪大双眸看着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躲避我娘的宝戟,对着我大惊道:“她……她是你娘?!”

  宝戟便在这时刺穿了她的肩膀。纵然我扯风奔过去,执剑想挑开宝戟,但是,钺襄宝剑碰上娘的宝戟就又成了虚空。

  “你昨夜又去摇光星了?我早就警告过你,若再犯我将士,吸我忠魂,我定要你偿命!”娘喝道,宝戟一顿,从灯染肩上抽出来,“不知悔悟,你这厮果真该灭!我将士忠魂屡屡被你吸食,神律说的是,见邪魅,必摧之,我不该对你手下留情!”

  我娘被气红了双眼,摇光宝戟横空挽成光束,趁灯染还未从上一戟中缓过来,又照着她的胸膛刺了去。

  我大吼一声:“娘!住手!”

  可她听不见,她手上动作未停,宝戟出,仙法盛,她这一次当真是不怜悯灯染半分。

  我看到灯染如一盏荷花灯,身子被戟光刺来刺去,洞穿数次,最后身子宛如荷花花瓣颓然而落。

  我数次提剑冲到前面,可是没有用。

  电光石火持续半个时辰,风雨嘶鸣,雷电交加。

  我看到血水汩汩自灯染肩膀上流下来,顺着她的荷花衣裳往下淌。我看到她渐渐支撑不住,看到她无力还手。

  我心里涌上的是大片大片的无力感。我很久没有体会过“束手无策”这个词了,可是今日,在这幻境之中,在我仙逝许久的娘面前,在我孩儿她娘面前,我突然又一次深切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我帮不了她,我护不住她,我害她很深,如今我娘也不放过她。

  我不愿意坐等这决斗停歇,我使出所有剑诀,可碰上我娘的摇光宝戟,剑诀连同剑刃统统都化成了空气。

  灯染的修为远不及我娘的千分之一,她节节败退,招招不敌,最后鲜血淋漓地跪坐在海面上,浪头几乎要没过她的头顶,海水浮沉,冲刷着她的身子,她身下那一方海面被血水染成猩红颜色。

  我不盼别的,只盼我娘能手下留情。

  可娘这次下手着实太重,直到将灯染打得无生还之力时,才罢手归去。

  本君……没有护住自己心爱的姑娘。

  本君多希望那个被摇光宝戟贯穿身体百十次的神仙是自己。

  无欲海水因为这一场争斗变得汹涌,海水成雨,携风落在我的身上。我不晓得如何面对灯染,我不晓得如何原谅自己。我又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受伤,这场景,一帧一幅都如同匕首在我身上割啊。

  身后的灯染扯住我的衣袖,我意识到她是能感受到我的存在的,才将她紧紧裹在怀中。

  “她真是你娘啊……”她有些难过,却还晓得抬手拂掉我面上的泪。

  我觉得对不起她,我觉得她身上的这些伤口应当出现在我身上。我攥紧她冰凉的手放在唇上:“灯染,我对不起你。我在外面就对不起你,我在这幻境中也没有保护好你。”

  她皱眉:“幻境?”她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偶尔我也会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幻境中,每一刻都像在做梦。你别哭啊,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灯染,我……”我的眸中水泽大盛,混着风雨滚滚往下淌。

  “你不要这般自责,我是自己不太想活了,所以三天前又去摇光星上冒犯了一次。”她说着便从袖袋中掏出一黑一白两只瓷瓶,放在我手上,“这是那天我偷来的,这里面,好像是某个神仙的魂魄,你带回去吧,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你带回去还给你娘吧……这魂魄啊,你娘以为我吸食掉了,所以来揍我。其实,我是故意引她过来揍我的。”

  我觉得这黑白瓷瓶里魂魄的气泽太过熟悉。

  可面前的灯染已经撑不住了,我来不及细想这瓷瓶之中的魂魄到底是谁的,将她拥在怀里,引出自己的仙力渡给她。

  她却攥住我的手,阻止我道:“别给我渡仙力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本姑娘一心想死吗?”

  我蓦地盯住她,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偏偏她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模样。

  “刚才同你说的这些话,你听不懂吗?”她面色惨白,却固执地道,“那我……那我再给你说一遍。我是故意的。你娘护着很多将士的忠魂,你晓得吧?我以前不太好,是一个靠吸食魂魄维持性命的邪魅,我如果吸食了她守着的魂魄,她就会揍我。”

  顿了片刻,她看着方才放到我手中的黑、白瓷瓶,无奈地笑道:“我已经很久不吸食魂魄了,特别是这些将士的忠魂,可是昨夜……昨夜,我又去了摇光星,我没好意思对忠魂下手,便选了这一对气泽有些古怪的魂魄。我这么做是为引你娘来揍我,因为我不想活了,我不过是想借你娘之手而死,是自杀,不是他杀,我不想活了,被你娘杀死,就是我的目的,你……懂了吗?”

  我摇头,攥紧手中的瓷瓶:“你为何不想活了?”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风雨之中,忽然泪落两行:“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如果这仙途中都是喜乐,谁愿意去死呢?”

  如果这仙途中都是喜乐,谁愿意去死呢?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闸口,话音落定,闸口打开,万千悲苦如滔滔水浪滚滚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掩面泣道:“你们神仙向来不晓得光阴有多珍贵,恍惚几万年、十几万年过去,都不会怜惜,因为你们的寿命长,你们只要护住自己不受大劫便能活下去。可我不一样,我做过一阵子邪魅,我为了延续生命,我为了能长久地守住聂宿的魂魄,我连将士的忠魂都吸食。我后来也悔恨,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我为了这一缕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再变成聂宿的魂魄而吸食将士的忠魂,这样做是对多还是错多,这样做值不值得?”

  泪泽滚滚,从她指缝中溢出来,她哭得悲痛欲绝:“所以我决定不守了……我也守不住聂宿了,我觉得太难过、太累了……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那些为了八荒的安宁而丧生的将士……如今,我想把他的魂魄送给旁人,所以,我不想活了……”

  她身上的银光忽明忽暗,是一盏灯快要熄灭的样子。

  我颤抖着伸手,抚上她的背,想给她支撑和安慰,最后却颤颤开口,声音哽咽:“阿染……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聂宿不会怪你。”

  因为聂宿的记忆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晓得他的想法,我知道他从来没有怪过素书。他对素书,满满当当的都是喜欢和愧疚。他喜欢素书的所有,天真也好,善良也好,生气也好,无助也好;他愧疚剐素书的鱼鳞,抽其鱼骨,雕其面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着,恨不能代素书去死,以此来弥补自己的罪责。

  风雨不歇,轰轰而落,她趴在我的怀中哭得十分伤心:“我要把他的魂给旁人了,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一定会怪我吧,他一定会难过吧?是我亲手把他复活的可能给斩断了……”

  我紧紧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你想把他的魂魄给谁呢?我觉得若是用来救人的话,他是不会怪你的。”

  纵然我已猜到了七八分,纵然我已经晓得聂宿的一缕魂魄就在我的体内,可是当她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怔了好一会儿,也心疼了好一会儿。

  怀中的她哭着说:“给孟泽,我要把这缕魂给孟泽。”

  我僵了僵,看到她哭得越发悲痛。

  “你舍不得这缕魂对不对?你守了那么久。”我抚着她的头发,想安慰一句,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她身子一抽一抽的,趴在我的怀里,叫我心疼得厉害。

  “我舍不得……”

  我将她裹得更紧一些,纵然我已经晓得最后的结果,可看着她这伤心的模样,道:“舍不得便不给孟泽了……”

  她摇摇头:“但是……孟泽他身上缺了一缕魂,在他很小的时候,邪魔盗走了他的一缕魂魄……你也看到了,他偶尔很傻,对不对?你看,他像个小孩子,对不对?可是他已经一万多岁了,我怕他不长了,我怕他以后都会这样痛苦下去,我看不得他这样……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想把聂宿的魂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