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孟泽第 85 章

　　“都恨，如今又加了一桩。”

　　聂宿笑着，语气欢愉，被梨容听得清清楚楚：“无欲海里，我企图将你对我的情溶解掉这一桩？但我现在不后悔，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清楚你对为师的情意到了连无欲海水都不能溶掉的地步。”

　　素书抬手揍了他一拳，聂宿没有躲，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待怀中的人儿安静下来，他继续道：“我本该让无欲海水溶解掉你对我的情，可看到海水里你泪雨滂沱的模样，我突然有了私心。我怕你不喜欢我后再看上旁人，所以收手了。我记了你几万年。”

　　……

　　镜中这句话落，梨容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

　　还不够。

　　我反手一扬，又往镜面里送了记忆。

　　聂宿同老君对坐饮茶。

　　“我要你帮我护住素书，叫她好生活着。”聂宿道。

　　老君手中的茶盏一顿，洒下些茶水，头顶上雪云静止，他的声音恍惚：“我这几日病了，没有去翰霄宫，星辰这一劫，天帝大人莫不是又要……又要为难素书吧？”

　　“是。”

　　“天帝要单独设宴请素书？你家小徒儿是不是傻？！为何要接下这请帖？”

　　“她打小就没有魂，小时候更傻，历经万年才开窍，好不容易不太傻了，谁知离开神尊府后，一朝回到无魂前，又变傻了。”

　　“你怎么不拦着她？她傻，你又不傻……我忘了，这一桩劫难，关乎四海八荒的生灵。你……不能拦。如此看来，你家这小徒儿，虽然在凡间过得风流，但从未忘记自己作为神尊所担的责任。”

　　“所以我要代她去。”

　　聂宿说，他要代素书去。

　　……

　　我望着跪伏在地上的梨容，诀术探过她的面具，看见那没了眼珠的两个血窟窿里有滚滚血水。血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她的衣裳上。

　　我早已收了剑，对她道：“你现在可听清了，你现在可还觉得他把素书的脸雕刻成你的模样是为纪念你？本君早已有了聂宿的记忆，让我来告诉你吧，聂宿临死前最悔恨的一件事，便是把你的模样雕刻在了素书脸上。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将你错认成他喜欢的那个人罢了。你从长成梨花树的那一刻起，便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平白惊扰了他们本来的缘分。”

　　素书听到我有聂宿的记忆，面上依旧冰冷，没说一句话，身旁的老君颤颤巍巍想开口，最后捏着拂尘望着我，摇摇头，又沉默了。

　　梨容终究没能受住这折磨，也终究没能受住本君刺向她手背命门的那一剑。凄惨的叫声刺入耳中，叫我觉得她下一刻就会疯掉。

　　夜风掠过她的面具，其上做眼的两朵梨花被风掠了个干净。

　　她忽然止住哭声，狂笑不止：“你赢了，孟泽玄君……哦，不，聂宿神尊，你当我一个小小梨花神仙好惹，对不对？果然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神尊啊，拿我们这些小神仙的真情实意不当回事儿，无半分惭愧和悲悯。”

　　本君喝道：“到底是谁没有惭愧和悲悯？你骗我割下素书的腹鳍的时候，你心中有何魔障，你自己可还记得？我孩儿性命几乎不保，我娘子最后灰飞烟灭，是你这个小神仙怨念深重，不择手段！”

　　她扶着镜面慢慢爬起来，笑声刺耳：“说到腹鳍，我倒想起一件事，你口中的娘子，她的一对腹鳍还在我手上。”

　　我大惊，抬头，心猛地一抽。

　　她抬起手，手掌沾满血水，缓缓伸入怀中：“啧啧，容我找一找，在哪里来着……哦，找到了。”面具忽然对着我，“你在看我对不对，你想把这一对腹鳍拿回去对不对？你放心，你放心，我是不会给你的……如今我也要死了，那就让……让这对腹鳍……没错，就是这对差点儿让你孩儿活不成的腹鳍……”她顿了顿，声音重归冷静，如她万年前的声音那般，只是多了几分同归于尽的感觉。

　　她拿出一对银白的腹鳍，同我道：“就让这对腹鳍做本姑娘的陪葬品吧。”

　　钺襄宝剑当即脱手而出，我本打算在刹那间结果了她的性命，拦住她伤素书那对腹鳍的动作，可是我没有想到，她在剑光没入她身体的前一刻，将手中的一对腹鳍猛地扔进了玉玦化成的镜面之中。

　　下一刻，她疯癫大笑，笑着笑着，自脚到头都变成梨花，花瓣被风掠起，轰然颓落。万千花瓣铺散在地面上，在月光映照下，花瓣上显出赤红的一摊血。

　　本君在乎的不是这妖女，本君在乎的是素书的一对腹鳍啊！

　　我不顾一切地冲到镜面前，我的双手甚至已经伸进了镜面，下一刻就要跳进去，老君拦住我：“你别再进去了！这里面出现的景象会把你缠住，会叫你溺死在里面，永生永世出不来。你好不容易出来，进去做什么？！”

　　我撞开老君，早已顾不上其他，只想跳进去把那对鱼鳍带回来，手臂却被冰凉的手指攥住，我回头，看到素书极冷的眸子。她终于开口，带着嘲讽道：“不过是一对腹鳍罢了……孟泽玄君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呢？”

38．约尔来之，而后杀之

　　孟泽玄君。

　　她冷漠地开口，又一次叫我孟泽玄君。

　　上一次，我放弃她，去救良玉的一个幻影，她回到采星阁，淡淡开口，叫我孟泽玄君。

　　这同平日里我称她素书大人，她称我孟泽玄君是不一样的。此时，“孟泽玄君”这四个字被她说出来，是失掉所有的信任，失掉所有的希望的一个称呼，是一个拿来揶揄我、嘲讽我，叫我听见后觉得心脏刺痛的称呼。

　　她拦住我，看着腹鳍没入镜面，镜面如水，漾起几圈水纹，最终平静下来。

　　她的唇角露出笑：“孟泽玄君，哦，不，你说你如今有了聂宿的记忆，那你是不是算半个聂宿，半个孟泽？”她挑眉看着我，眸中泪水枯竭，“我不过是一条鱼，两生两世，竟然都没能躲过你手中的刀刃。”

　　这句话叫我蓦地一僵。

　　她靠近我几分，夜风掠起她素色的衣裳，猎猎作响。

　　她笑得越发狠：“三万岁的时候，你剐我鱼鳞，抽我鱼骨，毁我面容，把我雕成梨花神仙的模样，我足足花了一万年才原谅了你，你觉得在那一万年里我去凡间青楼饮酒作乐，很逍遥对不对？你可知烈酒穿肠，几乎让我想要杀了自己，省得这仙途漫漫，看不到头……”

　　往事在心底带着血肉被连根拔起。

　　她凄凉一笑，又道：“本神尊就是这种性子，从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宁肯自己吃些苦、受些罪，也要想着天下苍生，想着你曾经待我的那些零零星星的好。梦里杀你几次，便觉得报了仇，便觉得能原谅你。我从未把你当作聂宿看待，你却比他更残忍。”

　　她果真恨我到极处了，双手揪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之际，泪珠滚滚而落：“我不是个记仇的神仙，你当初说喜欢我，可后来看到良玉的一个幻影便撇下我，致我落入蟒群之中，本神尊不怪你；我心疼你，我看到你的眼睛看不清楚，十分难过，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你，你在睡梦之中大呼良玉的名字，我虽然觉得心酸，可也晓得你对她情根深种，非一朝一夕可以放下，所以也不怪你；甚至连你在三十三天，同长诀说‘你说我配不上、娶不到，那我偏偏要娶到她给你看看’‘方才还没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这么一说倒叫我觉得，就算本君用尽手段，也要将她娶过来’这种话，我也能选择相信你……”

　　她的双手攥紧，露出惨白的骨节，牙齿打战，说道：“但是，十四万年后，你割我的鱼鳍这一桩事儿，我却再不能原谅你！我也是有底线的，我当初在鱼缸里挣扎的时候，底线就是你可以割我的鱼鳍，但不能动我的腹鳍！你可知道那对腹鳍下面是什么？！你可知道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你曾拿着刀刃利落地要了你孩儿的性命？！”

　　这些话落入我的耳中，让我泪流满面。

　　夜风呼啸，扯着她的头发散在我眼前。

　　她攥住我的手，贴近她的腹部，笑道：“孟泽玄君，在这里，你的孩子，就是在这里的时候，被你杀死了。”

　　我贴近她腹部的手指感到了密密麻麻的疼。

　　“本神尊第一次做母亲，你第一次做父亲。我想拼命护住自己的孩子，可你看，我终究是没有用的，我终究是抵不过孩儿他父亲的刀刃的。”她依然笑道。

　　“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我告诉你，”她咬住下唇，牙齿打战，把下唇咬出了血，攥住我的手指又往腹部按了按，“孩儿在这里，他那么小。我听闻，孩儿在母亲的腹中是会动的。可是我的孩儿，他还没有来得及动，就被他的父亲杀了。血水顺着我的腹部往下淌，我拼命把仙力往他的身上引，可我还是没有保护好他。”

　　“你知道他生出来是什么样子的吗？”她终于放下我的手，抬起手掌，手掌颤得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我想握紧那双手，她却拼命躲了过去，“就这么大，就这么冷冰冰地卧在我的手中，没有呼吸，没有仙气。他还未出生就死了。我费尽力气，拼上自己所有的修为，依然……依然生下了一个死胎。”

　　依然……生下了一个死胎。

　　“死胎”二字，如利箭，被她攥住，狠狠往我心上戳去，硬生生戳开一个淌着血的窟窿，堵也堵不住，只能看到血水往外流，每一滴都带着痛。

　　我抱住她，纵然我是一个大男人，却忍不住泪流滚滚：“素书，你听我说，孩儿没死，孩儿还活着，他方才应该出来了，孟荷应该领着他出来了，他就是你我的亲骨肉，他喊你娘……”

　　“娘？”她周身气泽凛冽，冷冷打断我的话，绝望地道，“是吗？是不是你教唆他的，方才他出来，迷迷糊糊之中，终于说出了实话，他说我是他的姐姐，哪里是什么娘？”她的唇角抖了抖，笑声悲戚，“可怜在他出来之前，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孩儿，可怜我在这些日子里，纵然被你蒙在鼓里，却依然觉得他可亲可爱，同我有缘，真心实意给他做母亲。”

　　我心中一怔，不明所以，此时，退到远处不来打扰我们的老君托夜风捎来话，问我：“那娃娃刚刚确实管素书叫姐姐，不止一次，而且抱住素书的腿不撒手。我瞧着素书的脸色不好，便叫你家的小孟荷把他抱走了……所以，这娃娃到底是不是你同素书的孩子？”

　　本君大惊大悲。

　　这条小银鱼是真傻！

　　他在幻境中答应本君把灯染当姐姐，他出来见到素书，竟然也把素书当姐姐！

　　我握住素书的肩膀，急道：“你听我说，素书，小鱼儿真的是你和我的孩儿，你信我……”

　　可是她再次挣脱开，再也控制不住，仰头捂住脸，眼泪却尽数从她的指缝中落下来。她哭得喑哑而悲恸：“我的孩儿，在一万年前就仙逝了，他在出生的时候便死了，他从未睁眼看过这仙界一眼。如果他还活着，现今已经一万多岁了，跟孟荷的年纪差不多，小鱼儿不过是一个三百多岁的娃娃……我早该明白的……”

　　“素书……”我想抱住她，想认真给她解释小鱼儿为何会活着，为何会生长得这般慢，可她没有听。

　　她反而抬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没有多用力，却叫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素书的绝望和愤恨。

　　她向来尊重我，她晓得打人不打脸的道理。她却甩了我一巴掌，连远处的老君都惊了一跳。

　　我望着她：“素书……我对不……”

　　“又要说对不起我？当年我从毒蟒群中回来，你不是同我说过这类话了吗？”她攥紧手指，袖中的折扇滑出，被她握住，反手一挥，折扇已化成三尺长剑。

　　冷冷剑光落在我的眼中，我看到她笑了笑，下一刻，剑尖抵在我的脖颈上。

　　我望着她，身形一僵。

　　她笑道：“对不起，又是对不起……孟泽玄君，倘若对不起有用的话，我们还要刀剑做什么？”

　　我想，让她刺我一剑也好，至少解恨。

　　我甚至在想，就算她杀了我，只要她能不再悲愤，也好。

　　我没有躲闪，看着她，想抬手为她扶稳头上的玉冠，想低头亲一亲她的脖颈或眉眼，可剑抵在我的喉前，我终究什么也没能做成，只对着她问了一句：“素书，若是神仙有来生，你今世说过的，叫我带凤冠霞帔去采星阁娶你的事儿……我能不能在来生完成？”

　　她猛地抬眸，落下两行泪，执剑的手顿了顿，大笑：“对，你果然不晓得。”

　　她收了剑，顺手往水蓝的镜面中送了一个诀术。镜面光影聚拢，重归玉玦模样，落入她手中。

　　她笑了笑，扯住我的衣袖奔上天。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我们跳进蔚蓝的无欲海中，逆海穿过，落入银河。

　　自从素书灰飞烟灭后，我便不敢来这里了。我看到采星阁，蓦地想起那个叫晋绾的女官对我说过的话：“三日前流火经过，尊上眼睛不好使，瞧见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了。玄君……来迟了。”

　　我迟了三日。

　　我差一点儿就能娶到我心爱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