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个月前才夸它们静静流淌成水,好似永生永世都不会干涸枯竭,现在就变暗了,也忒不禁夸了!

  我当即扔掉手中的窝头,要奔向银河。

  老君拦住我:“老夫就是打银河来的,素书、孟鱼、孟荷,还有她身旁的晋绾女官都不在银河深处。”

  我心中一慌,大喝道:“他……他们去哪儿了?!”

  老君的模样有些怪,望着天上的月亮,道:“老夫掐指算了算,素书带他们去轩辕国度假了……”

  本君没忍住,当即骂了南宭几句。

  情敌就是情敌,生生世世都得防着,“悔过自新”这个词用在情敌身上,简直是扯淡。

  纵然我很生气,但也晓得,有晋绾这般忠心耿耿的女官在,轩辕国要比银河深处安全。纵然老君有些慌张,可依然给我讲清了此劫的前因后果,甚至讲清了在我同素书身上一直纠缠着的、劈也劈不断的劫数。

  我晓得这劫数要从聂宿和素书说起,可我没有料到,在聂宿和素书之前,这劫数便已经存在于两个魂魄中间了。

  这话,还要从上古时候的两位神仙说起。

  这两位神仙,一个叫离阙,另一个叫寻归。

  离阙性别男,寻归性别女。

  三十万年前,天上神仙的职位还不如现今这般分得细。就拿星宿来说,没有洞明星君、玉衡星君的职位。离阙是主北斗星宿运转的神仙,寻归是司银河枯盈明灭的神女。

  总之都是管星星的,两个神仙互相喜欢,就在一起了。旁的神仙瞧着他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以前的星辰啊,无论是星宿里的星辰,还是银河里的星辰,都如现今这般,动不动就要搞些大新闻,时不时就黯淡了,就陨落了。

  只是在三十万年前,甚至在更早的时候,星辰出了问题,会有一个专门的神器来解决。

  这神器叫作长明盏——辉光长明,不灭不陨。

  若遇到星辰陨落或者黯淡,拿着长明盏飞到星辰之上点亮它,从弦月守到满月,守够十五天,黯淡的星辰便会重有辉光,陨落的星辰便可再升。

  那时候的星辰陨灭是这般容易解决的事,甚至算不上劫数,只是星辰运转、银河枯盈的轮回罢了,就好像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一样,是万物运行之常理,见怪不怪。

  可有一日,寻归出了事。这事情要归咎于离阙,离阙的眼睛受了伤,看不清色彩,辨不清晨昏。寻归喜欢他喜欢得深,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给了离阙。

  可如此一来,寻归便看不清了。大火星飞过,她撞入其中,魂魄被烧成碎片,纷纷扬扬散落在银河中。

  离阙和寻归的这一段事,是不是听起来特别熟悉?

  本君听到这儿的时候,心中剧烈地震了震。我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狠狠攥住衣袖才勉强镇静下来。

  没错,这就是我同素书遇到的事。时隔三十万年……三十万年后,我同她还是被困在这个地方,事到如今,都没能走出这轮回纠葛。

  寻归魂魄破碎的时候,这两个魂魄还没有“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劫数。

  这两个魂魄之间的劫数是何时系在一起的呢?是在离阙看到寻归灰飞烟灭、魂魄破碎,盗用了长明盏,在灯光的指引下,把那魂魄的碎片一一找回来的时候。

  魂魄散落在银河的万千星辉之中,其无色透明,无具体形状,是很难被找到的。可长明盏水蓝色的灯光可以把魂魄照成赤红的颜色,甚至可以帮忙守住魂魄。

  这场景,这灯盏,这颜色,是否很熟悉?

  没错,长明盏、荷花灯、无欲海、赤红灯芯、一缕魂,还有灯染。

  我以前从未想过,为何素书的魂魄系在水蓝的玉玦上会变成荷花灯盏,为何不会变成其他东西。我现在知道了。这终究还是在三十万年前设下的樊笼,一点一滴,皆有因果。

  重回三十万年前的离阙和寻归之事。离阙擅自用长明盏在银河中寻找寻归散落的魂魄,其间,星宿又折腾了,如果长明盏在,任凭星宿怎么折腾,都不是大事。可长明盏不在,而且被离阙擅自用来寻找他心爱姑娘的魂魄。

  待所有的魂魄碎片被找回,长明盏归位时,星宿逆转之势已成定局,无法补救,俯瞰脚下芸芸众生,他们因为星宿逆转引起的山海颠覆、朝夕不明、寒暑不分而遭了大劫。

  主北斗星宿运转的上古之神离阙为情所困,监守自盗,按律当诛。

  长明盏为了找寻归的魂魄穷尽其力,也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如当初那般在星辰之上照半月便可发挥能力。

  于是,从此以后,离阙与寻归虽死,他们的魂魄却遭受诅咒,这诅咒十分恶毒,它叫两个人只要一沾上“情”字便两败俱伤。而且这魂魄所依附的神仙,必定要为北斗星宿和银河众星之明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命当真比想象之中的更残酷、更绝情:既然长明盏不能用了,那你们生生世世代替长明盏,去发挥作用吧。你们罪有应得。

  离阙身死,长明一盏,化成玉玦模样落在无欲海中。玉玦是水蓝色的,偶而有微弱的光泽如水一样流淌出来。

  离阙的魂魄附在这长明盏变成的玉玦之中,久而久之,魂魄被无欲海溶解许多,再也不能化成一个完整的离阙。

  直到有一天,无欲海海边出现一个玩耍的孩童。这孩童心智不全,因为他缺了一缕魂。

  这孩童,叫聂宿。

  这一桩事,是否也很熟悉?

  本君曾经也缺一缕魂。

  年幼的聂宿看到海中有一枚玉石,便跳进去捡了出来。

  甚至连聂宿自己也不知道,当他见到水蓝色的玉玦,指尖触到莹润的玉石的时候,离阙未灭的几缕魂魄已潜入他的身体,将他的魂魄补完整了。

  或许是报恩,或许是延续。

  十几万年后,聂宿如我现今继承他的记忆这般,继承了离阙的记忆,所以他找到埋在银河之畔、无欲海尽头的一个盒子,盒子里,便是寻归的魂魄碎片。这是当年离阙手执长明盏,穷极长明盏所有光亮,将银河翻遍后找到的魂魄,这魂魄一片都不曾少。

  聂宿翻阅古卷,想找到能将寻归复活的办法。他终于看到一段话:“种魂成树,树落梨花。梨花寄魂,飘零散落。取来食之,可得魂魄。”

  后来的事,大家都已经晓得。这魂魄,最终落在原身是银鱼的素书身上。她在得到这魂魄的时候,也同样得到这劫数,甚至,在她身上,这劫数展现得更细致、更具体,如卦书所示,鱼鳞和鱼鳍,都一一被这天命做了残忍的安排。

  两情相悦,便有一伤。聂宿最后于银河畔仙逝,距离离阙被斩,恰好十五万年。

  十五万年。十五天。灯盏长明,星辰不灭。

  老君翻阅千万卷书,终于找到这所有的渊源与纠缠。

  这劫数应着诅咒,以十五万年为一轮回。素书和我,从帝星到洞明星,从天玑星到天璇星,从摇光星到玉衡星,数次与这星辰扯上关系。

  只是,可怕的是,现今,距离离阙仙逝整整有三十万年,距离聂宿仙逝正好有十五万年。又是一个轮回。

  老君没有再往下说,可我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现今,我同素书,必有一死。

 

 

40.挽我姑娘,戴我凤冠

 

  送走老君,我本打算动身去轩辕国,先把素书、孟鱼和孟荷接回玄魄宫,暂时护住他们。就算素书现在恨我、恼我、不愿意见我,我也要死皮赖脸地把他们带回来好生安置和保护。小鱼儿还好,他不曾牵扯到这些事情,我并不是很担心。可是素书啊,她现在也应着这十五万年的轮回劫数,如今九天银河星辉黯淡,天帝马上就要把挽救星辰的命令下达给素书,她将会面临前一须臾生、后一须臾死的困境。

  所以,我做好了不顾她反抗将她先困住的准备,我也做好了她再也不原谅我的打算。

  我只要她活着。

  可是当我打开玄魄宫大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身着素衣玉冠、靠在宫门口石兽上的素书,看到了立在我面前的晋绾。

  本君愣了愣,忽然有些欣喜——素书她亲自来找我了?

  石兽旁公子打扮的人儿抱着胳膊,嚼着狗尾巴草,不看我。

  她不看我没关系,我看她就够了。于是我脚下生风,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无奈被面前的晋绾拦住了。

  晋绾言语之间有些冷酷:“我家尊上让我问问你,你半月前,说要在银河深处盖仓房、挖酒窖,这些话是不是骗人的?半个月过去了,她为何还没见到仓房上的砖瓦,为何还没看到挖酒窖时挖出来的土?”

  晚风摇曳,这句话却比晚风还摇曳,摇得我整颗心、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家尊上——我的素书大人。她又薅了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嚼,抱着胳膊,不看我。

  晋绾又传话:“我家小爷问你,水池子扩建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给他用?我家尊上最近有些闷,小爷孝顺,想带尊上来这里游泳,舒展一下筋骨。”

  孟鱼啊孟鱼,你终于上道了一次,本君几乎要掩面而泣,暂不深究“小爷”这个称呼,只想感叹几声:自己的傻儿子终于不那么傻了!

  孩子果真是爱情的结晶,是爱情的宝石,是爱情的火炬,是爱情的灯盏,他照着我同素书的感情熠熠生辉,前途明亮。

  本君没等小鱼儿,先把他娘请进去。这水池子今夜刚建好,先孝敬孝敬孩儿他娘也极好。

  晋绾这女官忒有眼力见,说要去轩辕国接孟鱼和孟荷回来团聚,暂时不进玄魄宫了。

  团聚,团聚。她的这个词用得真好,叫我真喜欢,本君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么好听的词了。

  夜里,月亮不圆,但是很亮,池水微凉,绕身而过,心生清爽。

  她未解衣衫,踏入池中,池水没过她的腰,月光成纱,罩在她的头上。她在月光中回头看我,玉冠剔透,素衣清华。她轻轻挑起黛色的眉的时候,本君忽然觉得在这世间,我能想到的最美的景象,都敌不过面前我爱着的姑娘望着我的样子。

  “你也晓得,本神尊有个天大的优点,就是不太记仇。”她道,“孟荷告诉我,不知者无罪。这句话多少提醒了我。本神尊其实也明白,如果你知道我原身是一条银鱼,就会宁肯割自己两刀,也绝不会来伤我。小鱼儿说,在没有我的一万多年里,你常常给他念书,告诉他,喜欢一个姑娘就去见,想娶这个姑娘便去表白。”

  她挠了挠耳朵,对我招了招手:“来,趁本神尊今夜有空,表白吧。”

  我登时跳到她身旁,溅起的水浪弥漫成万千水滴,散成花。我不管不顾,抱着她,从眉心吻至嘴唇,从耳垂吻至鼻梁,忽然觉得在心中积攒了一万年、十几万年,甚至三十万年的情感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表达。我最后拥她入怀,在她脖颈上寻到一处冰凉的肌肤,辗转啮噬。

  她轻声呼痛,周身气泽温柔如水。

  我解开衣袍卷起她,从水池一路奔至厢房,面对身下的人儿,明明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明明攒了那么多的情感,可那些话、那些情意统统哽在喉中,说不出来,也表达不出来。

  我开始发觉,有些事情,非宽衣解带,入鸳鸯罗帐,赴大荒洪流,至风云之巅不能表述。

  最后,她被我裹在怀里,额头抵在我的胸膛上,我的手指从她的脸颊上抚过,在眼角处,忽然觉得指尖潮湿,捧着她的脸颊,叫她看着我,果然发现那眸子里有水雾。

  她抬手攥紧我的手指,声音有些轻又有些喑哑:“忽然觉得有些想哭,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们之间,再不会有其他的事了吧?”

  我摇头。

  她说:“你好像还未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