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论是作为故友,还是作为忘年之交,都已经给了我和素书足够多的帮助。

  神界之中,因为有真挚的情意存在,所以才显得不那么荒芜。

  只是素书在我眼中就是这神界最美的色彩,她不再见我,我觉得这云霞、流光、红花绿柳、青山绿水、浩瀚河山都失了颜色。

  玄魄宫中。

  小鱼儿终于清醒过来,抱着我的胳膊,皱着小眉头,开口问我:“父君,你身上有一道口子,啊,流血了,父君疼不疼?”

  我揉着他头顶细软的头发,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轻声安慰他:“不打紧,父君……很强。”

  他把头埋进我的肩窝,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脖颈,声音里有些苦闷和疑惑:“父君,我好像睡了一觉,我醒过来后发现你和阿娘都不在了。小鱼儿吓坏了,孟荷哥哥说你们还会回来,我才不怕了。可是阿娘呢,她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阿娘去哪里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又要回凡间了……她才陪我几个月,小鱼儿不想让她走。”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阿娘在一个漂亮的地方等你呢。她要接你过去跟她同住。那里星辰璀璨,触手可及。她不会不要你……她疼你疼到了骨子里,她疼你都胜过疼她自己,她怎么会不要你?”

  小家伙登时从我身上滑下来,抱住我的腿,两眼放光:“父君,你说的是真的吗?阿娘要接我们过去同住吗?”

  他有些误会我的意思。

  他以为是我跟他,还有孟荷,一起跟素书同住。

  我不忍心告诉他,也不想再说自己的儿子傻。他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本就十分难得,在有些事情上傻一些,便不会叫自己难过。

  孟荷多少看出来一些不对劲,轻声问我:“阿叔……我,我要陪小鱼儿去吗?”

  小鱼儿抓住他的手指,脆生生地开口道:“小荷哥哥当然要去啊,我们一家人一起去啊!”又拽了拽我的手,“父君,我们是不是去度假?你以前说过,如果我听话,就带我去度假,对不对?”

  我点头。

  “度假就不用去太学宫上学了,对不对?度假的地方有海,可以每天游泳,对不对?”

  我勾起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阿娘在九天的银河,离太学宫近得很,你日后便能按时上学,不会迟到了。”

  他小脸一蒙,眼珠睁得溜圆。

  学霸孟荷暂时忽略本君的悲苦表情,由衷地赞叹:“这真是太好了!”

  小鱼儿有些退缩,揪住我的衣角,道:“咱们不去度假了行不行?叫阿娘回来吧,我们从玄魄宫出发去上学,路上多走一会儿也没关系……”

  你阿娘不会回来了。

  我把你阿娘伤得太深,无法弥补。

  你阿娘恨不得我去死。她说她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再见我了。

  三日后的晚上,我送小鱼儿去银河。银河星光流淌成水,绵延不绝,是历经万年也不会干涸的样子。

  我牵着孟鱼的小手,沿着银河畔的小路往采星阁走去。

  这一条路原本很长,可我觉得有些短,走到中间,走到无欲海尽头海水流成水幕的地方,本君没有忍住,带着孟鱼和孟荷又绕回去,从头走了一遍。

  小鱼儿有点儿蒙:“父君,这条路,我们为什么要走两遍?”

  本君望了望头顶的星星,和蔼地道:“我们……锻炼身体,锻炼身体才能长个儿,长个儿才能保护你阿娘。”

  他拉住我的手往脸颊上蹭了蹭:“父君不用再长了,父君够高了,能保护阿娘。”

  我道:“嗯。”

  孟荷聪明,已经看明白七八分,腹语传音,问我:“阿叔,你是要把小鱼儿送到素书神尊这儿养吗?你们离婚了,是吗?”

  本君回他:“我至今都没有娶到她,哪里是离婚?”是素书不要本君了。

  孟荷又问:“那我是跟你回去,还是陪着小鱼儿?”

  我道:“别担心,素书大人不介意多一个娃。”

  孟荷问:“那你怎么办?以后我和小鱼儿还能见到你吗?素书大人还会原谅你吗?”

  我道:“本君也不晓得。”我想起三天前素书同我说的话,想起她泪雨滂沱的模样,忽然觉得前途渺茫,日后小鱼儿见我或许比较悬,至于素书原谅我这件事已经没有盼头了。

  采星阁外。

  本君借着小鱼儿的光,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素书说了几句话。

  “那什么,他比较调皮,你也晓得,若是惹你生气了,你该揍的时候还是要揍的,该出气的时候还是要出气的,孩子越揍越壮,你不能把气憋在心里不发泄,这样对自己不好。他爱脱衣裳,我以前嘱咐过他,要是再不穿衣裳,你就会难过。他要是不听话,你就别给他饭吃。总之,一顿不吃也没有什么问题,饿一饿,他兴许就长记性了。他若是不想去上学,你便使个诀术捆着他,他现在又笨又傻,完全敌不过你的一个小拇指头。太学宫的简容老师说过,孩子不能溺爱,不能宠。你日后要多宠着自己,有什么好吃的,自己多吃一些,你有些瘦。

  “孟荷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安稳懂事又沉着聪明,你不用太操心,他还可以带小鱼儿玩耍,陪小鱼儿读书,你可能要多添一双碗筷。你这里吃的喝的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你盖一间仓房,置办些东西,给你备着。哦,对,你爱喝酒,仓房下面我还可以给你挖一个酒窖,去四海八荒给你找酒搬过来,这样你就不用往凡间跑了。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把小鱼儿扔给孟荷或者晋绾,挑一坛酒来喝,别喝太多,喝酒也是伤身的。”

  最后,我想说:“素书大人,你不介意身边多一个孟荷,是不是……那你……那你介意身边多一个孟泽吗?”

  可这句话哽在我的喉咙里,直到最后,素书要领着孟鱼和孟荷回采星阁,我也没能说出来。

  本君当年扛着钺襄宝剑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用宝鼎做火锅的霸气,在素书面前,竟如此……溃不成军。

  我太不争气了。

  我又想到她那决绝的话和那恨不能手刃我的神情。我觉得这句哽在喉中的话还是永远不要说出来为好。她不会原谅我。

  听我说完这些话,小鱼儿有些委屈,噘着嘴,带着哭音道:“父君为何这般心疼阿娘,不心疼小鱼儿?小鱼儿不要挨揍……”

  因为做儿子的,一直被老子养着,所以让老子欺负一下也无妨。

  可是,我心爱的姑娘,我才找回她不久,我得好生疼着宠着。虽然,她不愿意再见到我。

  小鱼儿再傻,在我临走的时候也有些疑惑,拽了拽他阿娘的袖子,问道:“阿娘,父君不跟我们住一起吗?”

  我看着素书,想知道她会说什么。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就连我说了这么多话之后,她也没有回我一句。

  我捏了捏小鱼儿的耳朵,道:“父君先回家把玄魄宫的水池子扩建一下,日后你就可以住在里面了。”

  小鱼儿很笨,十分好哄,听到玄魄宫的水池子要扩建,眼睛里溢出光,握住他阿娘的手,扭着小身子激动地道:“阿娘,父君说玄魄宫的水池子要扩建,日后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在池子里游泳了!”

  “所以,你先跟你阿娘、小荷哥哥在这里等着。父君……父君先回家了。”我心中十分难受。

  我的傻儿子眼里的光更盛:“父君今晚就动手吗?”

  “嗯,今晚就动手。”我道。

  于是,他便放心地扔下我,跟着他娘回采星阁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同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可我看到素书再未回头,心里便一抽一抽地疼。

  可本君偏偏……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

  我倒不是不甘心什么过分的事,只是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喜欢上的姑娘再也不理我了,不甘心就这么再也不见面。我望着头顶的银河,看着这星光熠熠生辉,此消彼长,仿佛从不消亡。这虽然同我的经历没什么联系,可我觉得,我应当把自己孩儿他娘追回来,赔礼道歉,下跪求饶,自扇巴掌,血书悔悟。这些我都想过。

  在凡间寿终正寝、重新回到天上的南宭没有穿过南天门向天帝报到,也没有去他父亲南挚面前请安,而是先到玄魄宫拜访本君。

  他摇着那枚千眼菩提坠子,喝我的茶水,吃我的米饭,坐在大殿顶上,看我在玄魄宫里挖土、扩建水池子,悠闲笑道:“玄君大人加油嘿。”

  我把一筐土抛过去,土尽数撒在他的衣服上。

  他依然镇静,抖落掉身上的土,眯眼瞧着日光,道:“不是我说,你在凡间的时候,也忒缺德。原本我在弱冠时,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便能回来,你出现得倒是时候,硬生生把本公子困在凡间好几十年,我后来屡次想死都没有死成。本公子是扒你祖坟了还是怎么着,你竟逆天而行,改我凡间寿命。”

  “老子是要告诉你,你同素书没有缘分。”我道。

  看到他在幻境之中掏出自己的心脏给灯染,让她固守本心,本君便觉得他多少也是条汉子,能用其他方法解决的问题,便没必要再用拳头。

  “本公子这一趟,别无所求,只想让素书喜欢我。我晓得自己同她无缘无分,所以也并未想过多纠缠,她躲过大火星,捡回一条命,当好生珍重,我在凡间虽然不能帮上大忙,但至少在她升天之前,能护着她。”他躺在殿顶上,手中依旧摇着那枚坠子。

  他现今的这枚“心脏”真好使,想摩挲就摩挲,想晃悠就晃悠,能保命,还能把玩。

  乌金西沉,晚霞赤红,秋日的晚风吹进玄魄宫。

  南宭吃了我的三碗米饭,才从殿顶上慢悠悠地爬起来,见我在专心地挖水池子,不理他,便自觉地告别:“那啥,我明日再来揶揄你,老头子估计要等急了。”他从殿顶上飘下来,晃悠到我跟前,对着夕阳,一边挽着衣袖一边道,“你对本公子再看不惯,也不该做逆天之事。我们做神仙的,凡间的事本就不该插手,何况,你一下子改了老子好几十年的寿命,是要遭大祸的。”

  我望了望天:“本君大概已经遭了这祸,素书晓得了曾经的事,不理我了。”

  南宭摇头:“我觉得这还是小事,怕就怕老天爷给你个更大的劫难叫你受着。你别不信,这天命,比你我想象的更加残酷,比如本公子的‘求而不得,总是错过’,比如你的‘两情相悦,便有一伤’。逃不开,躲不了,避之不及,只能生生受着。”

  我不大想说话,想了想,便道:“像你这般掏心窝子的情敌,本君觉得不多。”

  他笑一声:“你死了,本公子倒是一丁点儿也不心疼,甚至想在轩辕国张灯结彩,贺喜你的头七。我就是怕素书难受,她那个性子,你也晓得。她喜欢你,那你便不能死,你得好生护着她,叫她的毫毛都不能折一根。况且,你二人之间有那个劫数,你受了劫,她八成也要跟着遭罪。”

  他的这句话倒是提醒到我了。

  我怎么样无所谓,可我和素书还有解不开的劫数。当年,我同素书几乎是同时遭罪的。

  我从小便打架斗殴,习惯了这血腥味道,也不在乎这仙命一条。

  可我不能叫素书跟着我受伤。

  南宭提醒得果真没错。

  半个月后,老君在一个晚上匆匆忙忙赶到玄魄宫来找我,说有天大的事,要我带上素书赶紧跑,在四海八荒内找个地方躲一躲,实在不行,就撤了仙力,变成凡人,去凡间避一避。

  水池子已经扩建得差不多了,面积比原来大了七八倍,这么大,够孟鱼成长,也够他蹦跶到成亲了。

  老君却在这时候告诉我,我将有个大劫,如果这个大劫避不过去,我儿子孟鱼便要成孤儿了。

  我觉得他在开玩笑,可他胡须一颤,眸中已有了泪雾。

  我呆住了,放下锄头:“你这是做什么,好几十万岁的神仙了,说哭就哭?”我咬了一口窝头,填了填肚子,“你要是个姑娘,我还能安慰几句,你看你一个老头子,本君都不知从何安慰起。”

  他拿起拂尘敲了敲本君的脑袋,气得脸颊哆嗦了几哆嗦:“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他用拂尘指了指九天银河,“你看到了吗,银河的星光在变暗。”

  我定睛一看,身子不由得一僵。

  这……这星辉果真黯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