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惨白着脸急道:“表姐呢?”

竹香也是一脸懵然:“大小姐不是在床上睡觉么?”

伶俜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知道问她也无用,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竹香道:“还不到卯时。”她拿了灯走过来,咦了一声,“大小姐怎么不在床上?”

伶俜根本就没心思回答她的疑问,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拿了件披风裹上:“我出去找她,你别惊动姨母。”

“表小姐!表小姐!”竹香在身后压低声音叫,但伶俜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没有月亮的夜晚黑得像一块幕布,伶俜没来得及拿灯,甚至连鞋子都未穿上,可她对着黑色浑然不觉,也感觉不到露水深重的冰凉。只不管不顾地往后府跑,除了沈鸣她不知道还能找谁。

踏着粗糙的石路,伶俜一口气摸黑跑到了松柏院。在夜间虫鸣声包裹中,这隐在沉沉黑暗中的别院显得异常寂静,气喘吁吁的伶俜跑到月洞门前大叫:‘世子!”

这瘆人的寂静方才被打破。

屋子里很快有回应,长安提着一盏油灯出来,看到从月洞门口奔进来的伶俜,愕然道:“十一小姐,发生何事了?”

伶俜开口的声音都快带着哭腔:“世子呢?世子怎么样了?他好了么?”

虽然知道沈鸣正在犯着怪疾,但她只能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这个时候他已经恢复神志。

长安有些为难道:“十一小姐,世子还没好呢!”

伶俜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

长安看了看天色:“至少也要等到卯时。”

伶俜满心焦灼地往屋子里走,却被长安拦住:“十一小姐,现在世子很瘆人,你别被吓到了!”

她见过沈鸣发病的样子,也不敢强行进去,只坐在进门处的一张杌子上,又朝长安道:“长安大哥,我表姐出事了,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世子快点清醒过来!”

长安惊讶:“大小姐出事了?是不是因为韩子临?”

伶俜点头:“我猜应该是。刚刚我醒来发觉表姐不见了,不知是被人弄走,还是自己悄悄出的门,但现在肯定已经出了事。”

长安眉头蹙起,也是一脸紧张:“十一小姐,你先莫慌,我进书房守着世子,一旦他清醒,马上告诉他。”

他话音刚落,书房里却传出微弱的声音:“长安,我刚刚好像听到十一的声音!”

伶俜惊得睁大双眼,从杌子上跳下来,跟着长安直接往书房里跑。摇曳的灯光之下,被捆绑在椅子和柱子上的沈鸣一脸苍白,额间垂落的发丝因为汗水儿贴在脸上,不用猜便知刚刚受过了甚么折磨。伶俜眼眶发热,泪水禁不住涌出来,他其实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啊!

可是再如何心疼,她也不得不劳烦他,只是开口时的声音,难免哽咽:“世子,表姐不见了,我怀疑她出了事。”

沈鸣一面让长安给自己解绳子,一面用微弱的声音道:“何时不见的?”

伶俜道:“就是刚刚,我一觉醒来就发觉床上没了人。”

两人正说着,长路不知从哪里急匆匆冒出来:“不好了世子!”

“甚么事?”沈鸣低声问。

“我刚刚从外头回来,看到韩子临带着韩家的人来侯府闹事,说大小姐拐了他的伶人,要侯府给他主持公道。”

伶俜闭了闭眼睛,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沈鸣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了?”

“已经到了门口,估摸着会惊动侯爷。”

伶俜忽然茅塞顿开:“我知道了,韩子临肯定会带着侯府的人去柳叶胡同抓奸。”

上辈子就是这样,表姐和叶罗儿在柳叶胡同的宅子里私通,被人抓了现行。

她不知道上一世这事的来龙去脉是不是这样,但可以肯定是,此时此刻表姐和叶罗儿就在柳叶胡同,不然韩子临不会那么笃定。

沈鸣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解了绳子站起来:“你带我马上去柳叶胡同的宅子。”

那宅子他未去过,所以必须得伶俜带路。

长安见他脸色苍白的厉害,说话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微弱,许是刚刚强迫自己清醒耗损了元气,试探道:“世子,要不然我跟十一小姐去。”

沈鸣摇头:“有些事你做起来不方便,这件事有关绫罗的清白我必须亲自去。”

即使是声音微弱,但是从那微弱的声音中透露出来的坚定,让惊慌失措的伶俜忽然就放了心。一切迫在眉睫,两人不敢再耽搁,虽然沈鸣虚弱的脚步都有些飘浮,但干吞了两颗不知什么药丸,就提剑拉着伶俜从角门出去。

此时正是卯时,因着到了三月,日头渐渐变长,日出也早了许多,有一点点晨曦冒出来,天空从黑暗,变成了灰麻麻的一片。抱着伶俜坐上马飞奔之时,沈鸣才借着一丝光线,发觉伶俜光着一双脚丫,但此时紧迫,他也只是目光微微动了动,又继续策马飞奔。

两人来到柳叶胡同的宅子后门,周遭还是一片沉睡中的寂静,想来他们是成功赶在了韩子临前面。

下了马之后,沈鸣提了口气,将伶俜抱起来跃过高墙,三月清晨的冷风拂面而过,但伶俜一点都不觉得寒冷,因为沈鸣为她挡去了大半的风,他身上更是有让人安心的温暖。

到了地上,伶俜领着他到最内进的屋子:“应该就是在这里!”

那是叶罗儿这些时日住的屋子,她走上前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沈鸣皱了皱眉,上前一脚将门踢开,屋子里的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床榻上赫然躺着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地上是散乱了一地的酒坛子。

伶俜吓得不轻,几乎不敢想象,若是韩子临带着人来看到这样的场景。她冲进去拍打沈锦:“表姐表姐!你快醒醒!”

沈锦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不作理会。她又去拍叶罗儿:“叶公子,你快醒醒!”

叶罗儿倒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但是酒意太甚,眼前却是层层重影,什么都看不清。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外头正门处响起了吵闹声,想来是韩子临带人来了。

沈鸣眉头轻蹙,走上前道:“我把叶公子带走,你给绫罗穿好衣服,外头的人我应对,你们不要出来。”

说罢,他将叶罗儿的外袍套好,扶着他的手臂,将人从床上拖下来,半扛半拖着往外走。他身子犹在虚弱着,所以走得很慢,伶俜把门关好,手忙脚乱的替沈锦穿衣服。伶俜覆上前闻了闻,屋子里的酒味很浓,但表姐呼吸间却没甚么酒味,所以她现在迷迷糊糊并非是因为喝酒,而是被人下了药,为的是制造□□醉酒偷欢的假象。

她借着一点点光线,检查了一下表姐的身子,并未看到有任何不同寻常的痕迹,这才稍稍安心。给沈锦穿好衣服后,她掐了掐她的人中。沈锦在这疼痛中终于缓缓清醒,却仍旧是满眼人事无知的恍然。

外头嘈杂的脚步和吵闹声传来,韩子临的声音响起:“这是拐了我的人藏在这里,现在还想带着人逃走呢?侯爷,这算不算证据确凿?这可是沈大小姐名下的宅子。”

沈瀚之还未说话,只听沈鸣冷冷道:“没错!我是将叶公子藏在我妹妹的宅子里,那是因为我见他被你虐待,搭手相助罢了!”

本来带人捉奸的韩子临,忽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并未见过沈鸣,还以为这是沈锦的人赶到了前头将人带走,但是听他说到妹妹二字,立时猜到眼前这清风霁月般的少年是侯世子沈鸣,锦衣卫四品指挥佥事。

而他这话的语气,显然是要将沈锦做的事揽下来。

屋子里的伶俜自然也是听出沈鸣的打算。他这是想若是韩子临一口来定叶罗儿是跟人跑了,或是跟人有染,那个人就是他,而不是沈锦。

勋贵子弟狎妓养男宠在本朝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那韩子临自己就是个例子,若是叶罗儿跟沈鸣有个什么,那倒不算个事儿。但若是这人是沈锦,事情就变得不一般。

此时的沈锦也渐渐清醒过来,只是嘴巴被伶俜捂着发不出声音,却也听到外头在说着何事。伶俜小声附在她耳边道:“表姐,韩子临这是要陷害你和叶公子私通,如今世子把事情揽下来,若是待会儿他们进来,你记住矢口否认叶罗儿不是你救的,只是给世子提供这宅子。”

沈锦本来混乱的思绪越来越清楚,理清了来龙去脉之后,也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处后,又是怒又是心有余悸,却不敢轻举妄动,只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伶俜见她目光清明,才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

韩子临没想事情生变,但他哪里会善罢甘休,哼了一声道:“沈小姐为了跟我的伶人私通,不惜陷害我入狱,现在倒是敢做为何不敢当了!”

沈鸣冷笑:“我妹妹不过是个后宅女子,哪有本事陷害你入狱。你做的那些事本是证据确凿,你以为灭了牙婆的口就没事么?本来这事不归我们锦衣卫管,不过你的本事还真是通天,天子脚下都敢这般胡作非为,我今儿话就晾在这里,先前派人将牙婆抓了送去顺天府的人是我,跟我妹妹没有半点关系。”顿了顿又道,“而且你这桩事我管定了。”

韩子临心中大骇,面前这脸色发白的少年,顶多不过十六七岁,但是那气势却冷冽凌人,让他顿时就少了几分底气。沈鸣如今在朝堂的名声他是知道一二,但旋即又想着自己身后也有大树可依靠,被人捞出来连这桩事儿都办不好,只怕会更加麻烦。于是梗着脖子道:“你说这些唬我有何用?不过是要为你们家大小姐遮羞罢了,此刻沈大小姐定然还在屋子里!”

一旁的沈瀚之的脸色已经铁青一片,隐约猜到事情缘由,皮笑肉不笑道:“韩公子,我知你先前被关入了顺天府牢中,心中定然有气,但我女儿绫罗不过是个小女子,哪里做得出来这些事。既然世子承认是他所为,你也就不要再胡搅蛮缠。我看在广宁伯和你兄长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污蔑我女儿的事情。”

韩子临冷笑了一声:“我不过是要进屋子瞧瞧,侯爷这是怕了么?”

沈瀚之沉着脸不出声。

韩子临正要挥手让人破门时,那紧闭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衣着完好的沈锦走了出来。韩子临还未得意地笑出来,沈锦后面又走出来一个姑娘,正是谢伶俜。于是他脸上的笑容便僵了住。

沈锦冷笑一声道:“韩公子,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兄长都同我说了,他救了这位被你拐来虐待的叶公子,因为没地方安置,便求我帮忙。我们兄妹一场,这样的忙当然不能拒绝。昨晚听闻你被放出来,兄长担心你对叶公子不利,准备今早将他送出城,我和表妹一道过来帮忙而已。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泼脏水的本事。”

韩子临本打算孤男寡女抓个现行,哪知会变成这样子。本来刚刚看到沈鸣扶着叶罗儿出来,想着只要沈锦还在屋子里,也还能强行污蔑一番,不成想屋子里又冒出一个表妹。

这里发生了何事,几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看谁拿得出证据罢了。显然韩子临这场构陷要落了空。

就在这时,宋梁栋风风火火从外头跑进来,大声道:“绫罗,我这正轮值,有人告诉我你跟戏子有私情,让我来捉奸!我就想知道谁他娘的陷害你,老子废了他!”

伶俜看着一头汗水的宋梁栋,忽然就忍不住笑开。

这一切都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她的表姐真的不会死了,她忽然有点热泪盈眶。只是看着和韩子临对峙着,身子不着痕迹有些发抖的沈鸣,却又不由得心中揪起来。

沈瀚之虽然不知具体情况,刚刚心里也是提了起来,长女若真被人捉住和戏子私通,他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他松了口气,又怒道:“够了!韩公子就是请我看这场闹剧的么?荒谬至极!”又朝沈锦冷声喝道,“绫罗,你大婚在即,再这般跟着世子一起胡闹,我让你余下来的日子都禁足在府中。快跟我回去!”

宋梁栋赶紧嘿嘿笑着走到沈锦身旁,讨好一般朝沈瀚之道:“侯爷,小侄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肯定跟绫罗没关系,您可别怪她!”

沈锦似娇似嗔地瞪了一眼,牵着伶俜朝父亲走去,路过韩子临时,冷冷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会遭到报应的!”

韩子临也恼火得厉害,本来这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哪知竟然生生被人给打乱了。他哂笑一声看向被沈鸣扶着的叶罗儿。

叶罗儿药效渐渐醒了过来,看几步之遥的男人,一张本来就惨白的脸,更是血色全无,浑身都止不住发抖。

韩子临从腰间掏出一张契子道:“侯爷,这小贱蹄子的契子还在我手中,于情于理都还是我的人,不管跟他有首尾的是你家世子还是大小姐,总归都是拐了我的人,怎么都不占理的吧!”

沈瀚之沉着脸道:“沈鸣,把这公子还给韩公子!”

沈鸣皱眉,不为所动。

沈瀚之又喝道:“你私藏伶人这种事难道还不嫌给我们侯府丢人么?是不是要我把你外祖父叫来!”

叶罗儿闭了闭眼睛,松开沈鸣的手臂,摇摇晃晃站直身子,毕恭毕敬作揖行了个礼:“多谢世子和大小姐相助,小生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伶俜想到上辈子叶罗儿的结局,据说是因为和表姐的私情被撞破后自杀,看眼下这情形,只怕并不是这样。

如今那牙婆自尽,对于韩子临的指证,叶罗儿算是唯一证人,而一旦他被带回去,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伶俜知道,韩子临手中拿着他的卖身契,沈鸣根本就没理由强行将人留下。看着韩子临挥手让人将叶罗儿驾住,如玉的美人面无死灰一般,她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疼。

表姐算是躲过了一大劫,但叶罗儿真的还是不能幸免吗?她虽然只见过叶罗儿几次,但也看得出这是一个温良和善的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天妒红颜,老天爷给了他这么凄惨的命运。

她慢吞吞跟在沈锦后面,看到表姐忍不住要阻拦,赶紧拉住她的手,小声道:“表姐,你别冲动!”

☆、40.第一更

人大约都是自私的,比起叶罗儿的生死,伶俜只能选择先确保表姐安然无恙。沈锦到底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种时候确实冲动不得,虽然心中愤怒不甘,却也莫可奈何,只得生生忍了下来。

走了几步,伶俜回头发觉沈鸣一直站在原地未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还奇怪地看向她。见她看过来,微微眯了眯眼,朝她使了个眼色。伶俜迅速会意,跟沈锦小声道:“表姐,你跟侯爷先回去,我跟世子一道。”

沈锦知道沈鸣素来是不愿跟众人一路的,转头看了看他,想着今日的事被他全揽在身上,虽然这种事对一个男子来说,算不得甚么,但到底不是件光彩的事,她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点点头,小声道:“那你好生陪着世子。”

伶俜目送众人出了院落,才退回到沈鸣身旁,晨光之下,却见他唇色发白,心里一下提了起来,忧心忡忡问:“世子,你怎么样?”

她话音刚落,沈鸣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伶俜吓得大骇,蹲下扶住他:“世子,你到底怎么了?”

沈鸣摆摆手:“无碍,不过是晚上刚刚犯病,这番奔波耗了精力,要修整半日才能恢复元气。叶公子被韩子临带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条。我现在没力气,锦衣卫的人也不能用在这上面,光靠长安长路肯定救不了人,你现在马上去八大胡同的望江楼找到四皇子,把这事告诉他,就说是我求他救人。还有……”他许是太虚弱,连说话似乎都变得困难,顿了片刻,又才接下去,“我昨日查过,牙婆认罪自尽是因有人拿她儿孙做要挟,恐怕现下儿孙的处境也很凶险,迟早都会被灭口,你让四殿下看能不能救出来,不然咱们就算救出叶罗儿,仅仅只靠他一个人的口供,再把韩子临送入大牢也不可能。”

伶俜连连点头,见着王嬷嬷进来,连忙道:“嬷嬷,麻烦你照料一下世子!”

王嬷嬷刚刚见那么多人闯进来,吓得不轻,毕竟自家小姐在宅子里藏了一个男子,只怕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刚刚这群人走了之后,她才搞清楚是世子爷替小姐揽下了。

见沈鸣脸色苍白,额冒冷汗,王嬷嬷走过来搀扶起他:“世子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带您去躺着。”

沈鸣借着老人家的力气起身挪动了两步,忽的又想起什么似地朝正要离开的伶俜道:“十一,你过来!”

伶俜不明所以地转身走到他跟前,沈鸣闭眼用力提了口气,将自己两只宽袖撕下来,在伶俜的愕然中蹲下身子,又轻描淡写道:“把脚抬起来!”

伶俜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脚下光着的。她虽然还是有些一头雾水,但已经善如流抬起脚。

沈鸣一双略带薄茧的手握住她冰凉的小脚,将从袖子上撕下来的白布迅速缠在她脚上,语气有些亲昵的无奈道:“下回再急的事,也别忘了穿鞋,脚都磨破了,现在也来不及去找鞋子,先这样凑合着。找到四皇子之后,让他给你一双鞋子,望江楼不缺女子,肯定有多的鞋。”

伶俜看着自己被包裹住的脚,又看向蹲着的沈鸣。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却高大挺拔,一直都是让她仰视的,头回蹲下来,让自己居高临下看到他的头顶,她忽然鼻子就有些发酸,可此时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她哽咽地嗯了一声:“我马上去找四殿下!你先好好休息,等我回来看你。”

八大胡同是京城勾栏瓦肆聚集的地方,那春江楼并不难找,那是整条街最负盛名的青楼。即使是深居后宅的伶俜,也听过春江楼的大名。此时天色尚早,这夜夜笙歌之地,到了这种时候,安静得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声,伶俜脚上缠着两块帛布,踏在地上倒也不觉得冷。街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因着脚下没有声响,倒是平添了一份瘆人的寒意,没走走远,一个臭烘烘的醉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忽然拦在她跟前,吓得她拔腿就跑,好在春江楼三个鎏金大字,很快出现在她眼中。

春江楼是一栋双层的楼宇,此时临街的雕花大门紧紧关闭着。伶俜怕那醉汉追来,赶紧跑到门口拍门。

门咯吱一声很快有人从里面打开,是一个打着哈欠的小厮,上下瞥了眼伶俜,皱眉道:“咱们春江楼不随便收姑娘,你去别家看看!”

显然是将她当做要堕入风尘的落魄女子。不过伶俜如今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脚下两双鞋都没有,也难怪乎让人误会。见着小厮要将门阖上,她赶紧伸出一只腿挡住:“这位大哥,麻烦您给宋公子通报一下,说是我是沈公子派来的人,有要事找他。”

宋铭在这勾栏瓦肆虽然都是以宋公子自居,但他到底什么身份,从未刻意隐瞒,上到老鸨下到这些小厮,谁不知道三天两头包下春江楼宿在这里的俊公子是皇宫里的那位四殿下。

小厮见着这小丫头开门见山就是宋公子,许是认识四殿下的人,不敢怠慢,但也不敢贸然将人带进去,只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去给宋铭通报。伶俜瞅了一眼后头摇摇晃晃的醉汉,趁着小厮掩门时,飞速钻了进去。小厮瞪着眼睛看过来,她赶紧道:“我在门内等。”

小厮见她是个小姑娘,也没同她计较,踏踏上了木楼梯,去给二楼的宋铭传话了。

半响之后,一道慵懒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哪位沈公子要找我啊?”

伶俜寻声抬头看去,只见斜上方一个穿着松松垮垮大红绸缎长衫的男子靠在那雕花栏杆上,一头青丝散在身后,面如冠玉的脸上一派惺忪的慵懒,一双眼睛则似笑非笑看着下方。

伶俜赶紧行了个礼:“四殿下,是世子爷沈鸣让我来找你的。”

宋铭半撑着头,打了个哈欠,轻笑道:“原来是小和尚让你来找我的,真是难得呢!”说完这句,才稍稍定了定睛朝下头看来,又笑了,“这不是世子爷的小媳妇儿么?让自己的小媳妇儿独自一人来望江楼找我,这看起来是出了大事啊!上来罢!”

他朝伶俜招了招手,兀自拖着一袭长袍,折身进了后面的屋子。

伶俜赶紧蹭蹭爬上楼,刚刚那小厮许是听到宋铭叫她世子爷的小媳妇儿,待她上楼,神色明显恭敬了几分。先前伶俜没看到,上楼才发觉走廊站了好几个侍卫,难怪这大名鼎鼎的望江楼如此安静,原来是被这位四皇子包了下。

她走到宋铭所在的屋子,推开半掩的门进去,入眼的场景,顿时让她有点骂娘的冲动。正对着门口的卧榻上,宋铭此时正斜斜躺在上面,身上的红杉散开,露出一片白皙精瘦的胸膛,两个衣着清凉的艳丽女子靠在他身旁,一个为他斟酒,一个替他捏着肩膀。他自己则半闭着眼睛享受着,慵懒中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听到伶俜进屋,稍稍抬眼:“沈鸣到底怎么了?”

伶俜看了看他旁边的两个青楼女子,欲言又止。她略带稚气的脸上闪过的犹豫,让宋铭轻笑出声,挥挥手让旁边的两个女子下去,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伶俜坐下。

伶俜挪到梨花木凳子上坐好,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对他说了一番。说完,却发觉卧榻上的那人,不知何时又拿起了酒壶,正不紧不慢喝着酒,似乎对自己的话半点反应。

她有点急了:“四殿下,您有没有听?”

她真怀疑这一大早就喝酒的人,真得能帮这个忙?

宋铭不紧不慢斜了她一眼:“你急甚么?我这不是在想法子么?”

伶俜忍不住道:“喝酒能想法子?”

宋铭拢了拢衣衫,微微坐正,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你哪知眼睛看到我喝酒的?这是茶。”

伶俜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宋铭清了清喉咙,做出好整以暇的模样:“你说要我救的那戏子,当真是个美男子?”

伶俜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但也只得如实点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宋铭伸手捋了自己一把长发,笑道:“比我还美?”

伶俜一口气被噎住,觉得自己真得受不了了,她都有些搞不懂,沈鸣为何让她来找这位纨绔皇子,明摆着就是让她白跑一路,又想着叶罗儿兴许已经生死未卜,那牙婆的儿子孙子恐怕也是危在旦夕,她急得都要说不出话来。

宋铭看了眼小姑娘脸上焦灼的表情,轻笑出声:“小丫头,急甚么?我逗你玩呢!”说罢朝外头唤了一声,“阿劲!”

他话音落下,一个穿着黑色锦衣的男子推门而入,那男子脸上无甚表情,脚步沉稳却无声音,许不是普通人。他走到卧榻前作揖躬身朝前,宋铭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那名唤阿劲的男子点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宋铭道:“去韩子临那里救人,就直接说那位叶公子是我看上的人,至于救那牙婆的儿子孙子,就别露了痕迹,救了人让他们直接去顺天府报案,只需暗中保护就好。”

阿劲又点头:“属下明白。”

伶俜紧张地看着阿劲走出去,也不知道宋铭的人到底有多可靠。

宋铭见状,笑了一声:“放心吧!只要那戏子现在还没死,我就能将人救出来。”

伶俜站起来躬身行了个礼:“多谢四殿下出手相助。”

宋铭挥挥手:“那韩子临我看不惯多时,先前还跟我抢过生意,这次你们给我他一个把柄,正好让我堂而皇之弄死他,也不用想着暗中找人将他干掉了。”

伶俜:“……”

宋铭斜了她一眼,又笑着斜斜卧倒在榻上,拿起酒壶道:“不过这回沈鸣那死和尚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跟他讨回来!”说完又朝伶俜眨眨眼睛,“你们真的还未圆房?”

他脸上惺忪已经散尽,一双眼睛跟荡漾的湖水一般,几分明媚几分邪气。这样的话就那样带着戏谑问出口。

伶俜脸上微微一赧,心中恼火,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恭恭敬敬告辞:“我就不打扰四殿雅兴了!”

宋铭显然刚刚那句不过是随口问的,也没打算要个答案,听了她的话,嗯了一声,对着酒壶喝了一口,砸了咂舌:“好酒!”

站起身的伶俜到底没忍住:“您刚刚不是说是在喝茶么?”

宋铭一双邪气的丹凤眼朝她看过来,挑着眉头不紧不慢道:“我甚么时候说过是茶的?”

好!你赢了!

伶俜暗自摇头,正要往外头走,宋铭忽然又招招手:“等等!”

伶俜转身看他,只见他又坐起来,目光落在她缠着两块布的脚上,啧啧了两声:“沈鸣那死和尚还真是抠门,连双鞋子都舍不得给自己的小媳妇儿。”说罢,朝外头叫道,“红药,快找一双鞋子过来!小孩子穿的。”

她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