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凛轻喝道:“沈鸣!我要听进我的话!”

沈鸣怔了怔,稽首作揖:“愉生明白。”

话音刚落,外头的狱卒敲了敲门,恭恭敬敬道:“沈大人,时候到了!”

沈鸣嗯了一声,站起身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拉着跟她一起跪下的伶俜起身,留下给苏凛带的衣物和吃食,红着眼睛出了门。

走出皇宫,上了马车,伶俜见沈鸣一直没出声,小声问:“世子,您别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过两日,皇上就会下达处置圣旨,咱们烧香祈福便好。”

沈鸣在黑暗中看她,点点头。却又叹道:“就怕如舅舅所说,这事没那简单,那些人既然要置舅舅于死地,不可能就这样罢手。”

☆、48.第三更

苏凛的担忧没有错,不过一天,局势就发生了转变。原来是宁夏巡抚韩子洲对苏凛的参本刚刚抵达朝廷,京师中那些家中有子弟在贺兰山一役丧生的军户,就聚集起来上书,要求朝廷给他们一个交代,严惩苏凛,慰藉征战未还的亡灵。

军户上书虽然未直接抵达皇上手中,但是经由兵部衙门,兵部尚书李大人不敢私自定夺,便直接递到皇上手中。

这些军户联名签署的请愿书,长达两米,上面按着几百个手印。如今朝中局势并不算稳定,西北西南边疆也多有动荡,尤其是这回贺兰山一败,鞑子更是气焰嚣张,东征南下是迟早的事。如今朝中正是养兵之时,这些军户若是不安抚好,恐怕难定民心。

于是兵部尚书李大人在呈上请愿书后,第一个上书恳请皇上下令即刻处斩苏凛,以平民怨。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在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朝中文武百官,也知苏家大势已去,就算苏凛不被处死,也难逃流放命运。而见苏家也并未四处活动,跟苏家有关系的济宁侯沈瀚之,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倒是太子不知做了何事,被皇上关了禁闭。于是这些朝臣便不再忌惮任何。在朝堂里浸淫久了的文臣武将,如今也都看出局势马上要大变,自是风往那边吹,就往那边倒。吏部尚书开了口,其他人也就纷纷请求严惩苏凛。

到了皇上召集百官那日,在诸多压力之下,不得不下了圣旨,罪臣苏凛三日后屋门处斩。

……

“娘娘,外头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了。”

李贵妃闲适地坐在自己寝宫,对赵公公的话置若罔闻,只笑着拿起手中的花绷子,举在他面前:“德元,你看这花儿绣得如何,玥儿再过不久就该回京了,我这正打算给他绣条丝绢,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赵公公笑:“娘娘一双巧手,自是绣得好看得紧,殿下定然会喜欢的。”

李贵妃笑了一声,收回花绷子,道:“怎么样?”

赵公公忙正色道:“苏凛从前在京师的部下,已经悄悄集结起来,总共五六十人,准备后天劫法场。”

李贵妃勾唇笑:“好!刑部那边当日地布防如何?”

赵公公道:“回娘娘,因为苏凛多年来手握重兵,刑部徐大人已经请示皇上调遣了金吾卫的禁军,和神机营的□□手,为得就是万无一失。”

李贵妃点头:“你让外边放出去的人,通知济宁侯世子。世子爷和他那舅舅,虽不是父子,却胜过世子,他虽然天子聪慧,办案利落,但到底是在寺庙里长大的,没那么多心机,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然会帮着那些人一起劫法场。咱们趁此机会,一箭双雕,既斩了苏凛,又将世子一举拿下,所谓斩草除根。”

赵公公笑道:“还是赵公公想得周全,提早就将人从宫里放出去,让他与苏凛在外面的部下会合。”

李贵妃拿起绣花针在花绷子上绣了一针,云淡风轻道:“那人虽然曾经跟过苏凛,但只要在宫里当差了一段时日,哪有还禁得住荣华富贵诱惑的,只要许他一个前程,还不替本宫肝脑涂地。”

赵公公道:“娘娘英明。”

李贵妃轻笑出声,默了片刻,又道:“世子武功高强,当日多放点眼线出去,一定要想办法跟上他。处斩那日看热闹的人定然很多,若是没抓到现行,那咱们就白费力气了。”

赵公公点头:“娘娘放心,奴才已经安排好,已经在侯府内外和锦衣卫衙门都埋了人,一定会跟进世子的动向。”

李贵妃笑了笑:“侯爷虎毒不食子,那就让本宫来做好了。”

皇上圣旨下来,又是三天之后处斩,伶俜得到这消息后,惊骇之外,也知事已至此,已经无力回天。现下只能想着如何安抚沈鸣。

其实她对苏凛的死,唏嘘多过悲痛,到底不是自己亲人。只是想着一个坦坦荡荡的大英雄,最终是被奸人所害,难免心中为之鸣不平。

然而自皇宫里的消息传出后,她就未再见到沈鸣,那松柏院中,除了福伯,连长安长路都没见了影子。问福伯三人的动向,老人家也是一脸茫然,只说头日有苏总兵先前的部下来找过世子,至于其他,就一无所知。

伶俜心中有些奇怪,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等到行刑前一晚,到了二更天也未见沈鸣回府,愈发忐忑。回到静欣苑,见着姨母还未歇息,忍不住道:“姨母,世子这两日都未回府,我总有担心!”

宁氏道:“明日就是国公府世子行刑的日子,恐怕是去了国公府安抚国公爷。”

伶俜想了想又道:“福伯说前日苏总兵先前的部下来找过沈鸣,我怕……”

宁氏本在油灯下誊写经书,听到她的话,手中狼毫顿了顿,慢慢放在砚台上,抬头看向虽然年岁小,但已然成熟不少的外甥女,眉头微微蹙了蹙:“你怕他打算劫法场?”

这个念头其实只在伶俜脑子里一闪而过,在她看来沈鸣性子持重,应该不会冲动到行这一险招。

但是姨母说出这句话,她忽然就打了个寒噤。那时在天牢中,沈鸣当着舅舅,就承诺过一定不会让他死。但如今不让他死的办法,只有铤而走险劫法场。

苏凛南征北战十余年,部下众多,为人又大气豪爽,想来还有不少死忠就在京师一带。从戎过的人,大多念旧情讲义气,看到原先的主子要被斩首,恐怕会想方设法营救。

看到外甥女神色怔忡地睁大眼睛,宁氏也不安起来:“世子心思简单,一心想救舅舅,恐怕遭人游说,就答应跟那些人一起胡来。那些都是光腿子的人,救了人是本事,没救到人逃走了不过是落草为寇,早就天高海阔,就算是被俘也不过是烂命一条,根本不在乎。可世子哪里一样?他怎的就这么糊涂?”

伶俜被姨母说得,脑子里愈发懵然,良久才道:“那该怎么办?”

宁氏深呼吸了口气:“一定要在世子出手前拦住他。我让人给荣王府送个信,明天法场上肯定有金吾卫的禁军,若是英才当值最好,不在的话就让他临时调派过去,让他留意法场周围,看到世子,马上悄悄拦下。”

伶俜道:“若是世子要去劫法场,肯定会乔装改扮,表姐夫恐怕也认不出来。”她想了想道,“我明天一早就跟表姐夫会合,两个人一起,我们的目标明显,世子肯定会故意避开我们,一旦发现躲躲闪闪的人,十有八,九就有问题,而且我对世子的身形最清楚不过,不看他的脸,也能一眼认出他。”

宁氏点点头,用力握住她的手:“恐怕苏总兵那找到世子的部下有问题,目的不是要救人,而是要引蛇出洞,故意要拉世子下水。你们务必要拦住他。”

伶俜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在沈鸣出手之前找到他。平日里看着那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怎么就这么糊涂?莫非这就是关心则乱?

这一夜,伶俜根本就没睡。一早起来,换了身小厮的衣服,就出门跟比她更早的宋梁栋会合。两人上了马车,宋梁栋小声道:“昨儿个岳母派人给我送信,我一看差点没吓坏。刑部前日特特同皇上申请调遣了我们金吾卫两百人,还有神机营二十个□□手。苏总兵那些旧部要劫法场,定然只会派个几十人,再多只会惹人注目。几十人就算再如何精锐,别说我们金吾卫,那二十个□□手估摸着就能将其拿下。”

伶俜道:“我哪里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你也知他素来是个少年老成的,从来不会冲动。到了他舅舅这里,脑子就完全乱了。”

宋梁栋道:“他这也是关心则乱。若是有人要害我紧要的人,那我也干得出这种事,大不了赔上一条命,至少也拼了一回。”

伶俜道:“现在哪里是讲这些时候,咱们得在他出手前找到他,把他给拦下来。”

宋梁栋听了她这话,也是一脸神色凝重,忧心忡忡点头。

到了法场,苏凛还未押解出来,但法场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伶俜一眼看过去,都是些布衣,虽则知道其中肯定有苏凛的部下藏在其中,但也辨认不出。

她拉了拉宋梁栋:“你带着我在法场上面走两圈,假装巡视,世子看到是我们,定然猜得到是作何。我们仔细看着人群,若是神色和动作不太对劲,恐怕就是他。”

宋梁栋嗯了一声,握着大刀领着伶俜上了那法场,一派威风凛凛的模样,假装来回巡视。伶俜皱眉仔细看着人群,可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宋梁栋想起什么似地朝她小声耳语:“若是世子不会来现场,而是在外头接应呢?”

伶俜摇头:“若是他答应了劫法场,就一定会亲自来这里,不会做缩头乌龟。”

宋梁栋点点头,目光扫了一下人群,皱眉小声道:“我没看到世子,不过好像看到了几个埋伏的眼线,恐怕就是在等着苏总兵的人动手。要是世子当真出手,那就是瓮中之鳖。”

两人正说着,锣鼓声响起,原来是穿着囚服的苏凛被押了上来。宋梁栋赶紧领着伶俜退到底下的人群中。

到了人堆里,伶俜倒是显出了娇小的优势,她站在拥挤的人群,看到每张脸很有难度,但是稍稍矮身,就能透过缝隙,看到每个人的手。

她忽然灵光突至,每个人的手势其实就在表达着此时他的心理。沈鸣和普通的看客,甚至那些苏凛的部下,也都截然不用。

她仗着身子小,跟一条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宋梁栋跟在她身后,竟然还有点吃力。忽然一双紧紧握着拳头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那是一双略微白皙的拳头,因为攥得太紧,仿佛半点血色都没有。

伶俜顺着那手抬头,看到一张平淡无奇面无表情的脸。她见着那人目光定定地看着法场上,握着拳头的手忽然慢慢朝身后移动,也顾不得他想,她迅速挤过人群,冲到他身旁,紧紧将她抱住。

那人的身子僵了一僵,而熟悉点的味道,也让伶俜几近喜极而泣。

她没有认错人。

宋梁栋随后赶来,虽然他未认出沈鸣,但看到伶俜紧紧抱着那人,心下明了,伸手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不要动,已经有眼线盯着你,这就是个专门引你出手的陷阱。”

戴着□□的沈鸣怔了怔,左右淡淡扫了一眼,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匆匆移开目光。他哂笑一声,握着拳头的手,终于放下来。

法场上的苏凛已经跪在行刑台上,他双手被缚,头发散乱,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嘴角竟然带着一丝视死如归的笑意,而且也真的笑出来了,随后便昂着头高声道:“我苏凛南征北讨,守卫边疆,光明磊落一生,无愧天无愧地,无愧圣上百姓,也无愧列祖列宗,唯一愧疚的就是那死在贺兰山的几万英灵。兄弟们!我陪你们来了!”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竟引得底下看热闹的百姓,有些热泪盈眶。

他说完这番话,目光淡淡看向人群,在扫过沈鸣这一边时,怔了怔停下来,朝他默默地摇摇头,许是认出了外甥,也猜到他要干甚么。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刀剑出鞘声响起,几道人影一跃而上,冲到了法场上。

“有人劫法场!”早有准备的禁军,立刻冲出来拦截。

宋梁栋道:“你看到了!连神机营都出来了,根本就不可能成功!他们不仅要苏总兵死,还要连你一起拔掉,你可不能中了这奸计。”

沈鸣闭了闭眼睛,却忽然又挣开两人。伸手猛然撕开脸上的□□,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刀,跃上了那法场台子。

伶俜骇然地说不出话来,倒是宋梁栋先反应过来,小声道:“不用担心了,他既然露了真容,就不是要劫人!”

果不其然,只见扶跃上去的沈鸣拿着剑,对上的却是那些劫法场的人。

犹跪在地上的苏凛,眼中流下两行悲痛的热泪,为的是昔日兄弟;嘴角却扬起了欣然的笑容,为的是终究还是清醒的外甥。

☆、49.第一更

抓到劫狱犯,沈鸣反倒立功,不徇私情,秉公执法,三品同知指挥使,几个流放到西南烟瘴之地,女主用银子买通押送的差人。难过,照料。

刀光剑影和火铳的声音响起,围观的百姓惊惶地四散,宋梁栋已经拔刀上前,伶俜独自一人在人流中被挤得东倒西歪,但是她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那倒熟悉的身影。

她从来没看过这般的沈鸣,表情冷冽如冰,眼睛红得像是被烙铁烫过。他身形风驰电掣,手中那把剑快得叫人看不清,不过是须臾间,已经有几个蒙面人死在他的剑下。

大约是见着情形不对,只有二十多个劫犯露面,其他人都悄悄隐遁。而二十多个人均遭当场击杀。斩首随后照常进行,曾荣耀十余载的苏总兵,终归是没逃过这场命数。

不过本来打算劫法场的沈鸣,倒是立了功。在皇上跟前,他只道那日是送舅舅最后一程,却遇上劫法场,他不想让舅舅因此蒙羞,所以挺身而出。皇上赞他不徇私情,刚正不阿,在苏凛头七过后就升了他为锦衣卫三品同知。

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沈鸣虽则身份背景特殊,但他本身勤勉刻苦,办事从不畏辛劳,又因着不懂官场钻营,不喜左右逢源,正是皇上需要的一把利刃,尤其是苏凛一死,苏家一倒,更无惧他是否有所偏向。

自古以来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必然都是冷血无情的。苏凛一案真相如何,皇上并不在意,甚至那折戟的七万大军,也不会让这位今上多放在心中,他约莫也能猜到这一仗或许跟后宫那两位脱不了干系。但这并不重要,只要他身为天子,继续保持民心,制衡朝廷,就已经足够。

如今皇后已薨逝三年,太子在朝中表现平平,远远不如两位就藩的皇子在藩地的大放异彩,朝中本来支持太子的文臣武将,除了一心辅佐储君的卫国公,其余都持了中立态度,静观其变。如今苏凛被斩,虽然未牵涉国公府,但国公爷自是会大受影响,自苏凛被押解回京后,就已经称病未再上过朝。

法场那日过后,沈鸣表现得倒是反常的平静,安置舅舅下葬后,每日一早便准时出府办公,日暮之后才回来,遇到紧要差事,连着几日昼夜不息也是常事。伶俜跑去松柏院堵了几次,都没堵到人,只听福伯说他无碍,也不知该不该放心。

直到又是一个朔日到来,伶俜一早爬起来跑到后府,才终于见着躺在床上休养的沈鸣。

“世子,你怎么样?”她半跪在床边,看着面色惨白的人,小半月不见,这人生生清瘦了一圈。

沈鸣摇头:“无妨,每月都会这样,已经习惯。”他虚弱地闭上眼睛,“我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你跟我一起去送送表妹表弟。”

伶俜道:“他们要被送往西南了么?”

沈鸣嗯了一声:“本来皇上就打算将其放在掖庭为奴,但我不想看到他们这样,还不如送到南边,等有机会再接回来。”

伶俜点头:“没错,虽然那边是烟瘴之地,民风彪悍,可在外面怎么说都自由些,而且几姐弟也有个照应,没那么可怕。我爹爹已经给楚王那边送信,相信等到抵达苗疆,楚王已经安排人接应。”

沈鸣睁开眼睛:“这些日子,皇上安排了不少差使,我也没空出功夫见你,让你担心了。”

伶俜笑:“我听福伯说世子还不错,我就不担心了。舅舅已经下葬,你要节哀。”

沈鸣幽幽叹了口气:“若是那日你没赶到法场拦住我,我可能真得会做出冲动的事。其实就算救了舅舅就如何?他那样的性子,定然不会愿意苟且偷生,我那样做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伶俜想着他当时忽然转变,从一个准备劫法场的乱党,变成了一个缉拿乱党的锦衣卫四品佥事,生生杀了好几个苏凛从前的手下。她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做出那样迅速的决策。但他当时心中也是在滴血的罢!

伶俜不敢打扰他休息,两人说了几句,就伸手将沈鸣的眼睛盖住:“你快些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等醒了,咱们去城门口等着押送的囚车。”

柔软无骨的小手盖在他脸上,掌心温暖地像是冬日的艳阳。沈鸣觉得,自己连日以来的悲痛,好像就这样被抚平了少许,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才醒来,睁开眼,沈鸣就看到坐在自己旁边正在打络子的伶俜。见他醒来,她笑了笑:“我前日跟姨母去白云观求了个护身符,是道长开过光的,就想着打了络子穿起来,给你挂在身上,以后保佑你平平安安。”

其实她并不太信这些,不过是心中有个安慰罢了。她打完络子,将那碧玉观音穿好,递给沈鸣。沈鸣坐起身,只着一件薄薄亵衣,一头青丝散散地披在身后,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仍旧是清风霁月一般的少年。他拿过玉观音,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小心翼翼摸了摸,低头看着睁着一双大眼的人,伸手在抚在她脸上,垂首凑上她光洁的额头,如鹅毛拂过一般吻了一下,然后下床:“咱们随便吃些东西就出门。”

伶俜点头。

两人抵达城门外,那囚车还未到来,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着一辆朝廷马车缓缓而来。皇上念及苏家这些年在朝□□绩,并未将三个孩子关在囚笼,只让带着脚镣木铐,坐在那车子内。

宋梁栋已经先前帮忙打点过,那驾车的侍卫见着身着便服立在路边的沈鸣,便将车子停了下来,走到沈鸣面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小的见过沈大人。”

沈鸣这身份也委实有些微妙,虽然苏家倒了,但他自己却是升了一级,而且他姓沈不姓苏,如今沈瀚之正是得势之时,侯爷世子再如何关系单薄,那也是父子。如今锦衣卫指挥使周大人年岁渐长,照皇上的意思,锦衣卫迟早是要交给这位世子爷的。这样一来,沈鸣在朝中的地位,不降反升。

他淡淡摆摆手,又指了指马车。那侍卫会意,躬身做了个手势,领着他走近了车子。

沈鸣立在车前,迟疑了片刻,才打开车帘子,里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以及两个总角稚儿。因着已经几年未见过,那两个男孩并认不出自己这表哥,只是见着一个神色冷冽的少年,瑟瑟发抖般往后躲了躲。倒是那小姑娘怔了片刻后,忽然呜地哭出来,不顾手上还有木枷,直接往沈鸣身上扑去:“表哥!”

那两个男孩反应过来,也哭着凑过来。沈鸣拍拍表妹苏词的背,将她扶起来,又替她擦了擦泪水,柔声道:“舅舅如今不在了,你们三姐弟要被流放到西南蛮夷之地,是表哥没护好你们。但是小词,你是长姐,要好生照顾弟弟,那边已经安排人接应你们三姐弟,等到时机成熟,表哥就把你们接回来,你们要坚强点,等着表哥。”

苏词比伶俜还小了一岁多,如今还不到十二岁,本是天之骄女,但这几个月从西北到京城,又在掖庭待了一段时日,如今一张脸面黄肌瘦,除了看得出五官仍旧清丽,已经半点世家小姐的模样兜无。她抹了抹眼睛,坚定地点点头:“表哥放心,我定然好好看护着两个弟弟,保住我们苏家血脉,等着你接我们回来。”

两个男孩闻言,也止了哭泣,稚气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坚毅:“表哥,我们也会照顾姐姐。”

沈鸣叹了口气,三个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跟着舅舅走南闯北,秉承了舅舅的风范,不是那经不起风霜的娇花弱草,他微微放心,又仔细叮嘱在路上该注意些甚么。

伶俜不好打扰手足的话别,只不动声色来到旁边的侍卫身旁,从荷包里摸出几张银票,低声道:“两位差人大哥,这回发配的只是几个孩子,没那本事逃走的。还麻烦等出了京师,就将那枷锁撤掉,小孩子身子脆弱,经不起长时日的镣铐。”

她虽然做着小厮打扮,但一听声音就是女子,见着刚刚世子是牵着她过来的,这侍卫也不是傻子,立时知道了她的身份,收下了银票,目光瞥了眼上面的数字,顿时心中一喜,赶紧恭恭敬敬作揖:“小夫人放心,我们待会就解了镣铐,不说别的,看到苏大人的面上,咱们也会在路上照顾几位小姐公子的。”

伶俜见着这两人并非虚情假意地敷衍,才稍稍放心点了点头。

这时沈鸣转头朝她招招手:“十一,你过来!”

伶俜赶紧走过去,凑到他旁边。沈鸣拉着她朝里面的三个孩子道:“这是你们的表嫂,你们还未见过,日后也不知何时再见,趁着机会认识一下。”

苏词微微愣了下,拉着两个弟弟乖巧唤道:“小嫂嫂!”

伶俜点点头,从手中的布兜子里掏出几包油纸裹好的肉干肉脯:“这一路到苗疆那边,估摸着要走一两个月,免不了都是风餐露宿,这些都是能存放的,你们路上省着些吃,熬到那边有人接应便好了。”

苏词接下来几个纸包,又抹了抹眼泪:“多谢嫂嫂。”说罢,又抬头道,“表哥,小词和弟弟在那边等你三年,若三年你还没来接我们,便恐怕是没了法子,我也好和弟弟在那边老老实实讨生活,苟且偷生保条命作罢,苏家大约也就再无复兴之日。”

沈鸣点头:“好,你们等我三年。”

☆、50.第二更

送走了苏家姐弟,伶俜和沈鸣刚刚回到侯府,主宅那边的小厮就过来传话,说是侯爷叫世子去正厅用晚膳。

今日非年非节的,沈瀚之请沈鸣一道用膳,颇有些稀奇,两人去了才知,确实是一家子齐聚一堂的家宴。安氏一房和宁氏已经入座,沈鸣和伶俜稍稍来迟,淡淡行了个礼,便也入了座。

沈瀚之冷冷瞥了这长子一样:“世子爷如今升了锦衣卫三品同知,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我这个做父亲的请你一起用个膳,还得三催四请的。”

沈鸣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父亲,知他恐怕是在朝中受了什么不快,这是发在他身上了。好在他对自己这父亲的冷淡早已习惯,被他抢白一番也不甚在意,只轻描淡写回道:“孩儿刚刚从外头回来,听到传话便马上赶了过来,还望父亲见谅。”

沈瀚之冷哼了一声:“前儿个你舅舅被斩首,你不徇私情,极力缉拿乱党,明上看是立了大功。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法场原本是作何的?你可别忘了你姓沈不姓苏,做出甚么大逆不道的事,到头来连累的还是我们济宁侯府。”

沈鸣淡淡道:“孩儿不过是送舅舅最后一程,恰好遇到他的旧部劫法场,自是要秉公办理,不能让舅舅一世英名受辱。”

沈瀚之默了片刻,挥挥手招呼众人:“用膳吧!”

今日气氛严肃,谁都不敢在饭桌多嘴。安氏因为近日为外头铺子琐事所累,又频繁出错,见着沈瀚之心情不佳,用完膳便拖着一双儿女回了别院。宁氏也自是不会久留,和煦地安抚了几句沈瀚之,便也带着伶俜离开。桌上只剩了两父子。

沈瀚之让人撤了桌,沏了茶上来,拿了茶杯闻了闻,不紧不慢开口:“我知你对你舅舅一案耿耿于怀,但他打了败仗,死了近七万人是不争的事实。你也别怨着我没替你舅舅在皇上面上求情,这是求不得的情。不过你要为你舅舅挽回一点名声,倒是不难。”

沈鸣抬头看他,目光冷冷清清的并不像在看一个父亲,而那父亲疏淡的目光,显然也不像是在对着一个儿子。

沈瀚之喝了口茶,继续道:“你舅舅剩下的几千残部,如今上了书,说是兵器和火药出了问题,尤其是火药,根本就用不上,所以遭了偷袭才没半点还击之力。兵器和火药都是工部下辖的军器局、兵仗局、火药局所承办。如今皇上接了折子,已经发了圣旨要都察院彻查工部。但是工部由太子掌管,尚书和侍郎都是太子舅系的人,都察院那边倒人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找到头绪。若是你想让你舅舅名声稍稍恢复一些,可以帮都察院那边一把。你在锦衣卫近一年,深得皇上宠信,查案子的本事自是一等一,有你帮忙,若工部真有问题,应该很快能查出来。”

沈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父亲,听他说完,良久之后却是冷不丁问:“你们真的要废了太子么?”

沈瀚之怔了下,脸色蓦地一寒:“你说甚么混账话!我这是为了让你舅舅恢复一些声誉。况且都察院是齐王那边的人,跟我有何关系?”

沈鸣心中了然,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我虽然不管朝堂纷争,但也知不论是齐王还是您的好外甥魏王背后指使,这一查必然会查出问题,总归有心人便能借机弹劾太子。”顿了顿,又道,“至于有心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沈瀚之狠狠将茶杯磕在桌面上:“你这是怀疑我?”

沈鸣淡淡道:“父亲,您不用装甚么忠良,外公和舅舅那样的人才是忠良。你想让魏王上位无可厚非,毕竟您是他的表舅,也是唯一的外戚。他若君临天下,您恐怕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我对这个没兴趣,舅舅已经过世,我只希望他入土为安,不想再因为他掀起任何波澜,所以调查工部一事,只要皇上不开口,我绝不会参与其中。”

沈瀚之从未听过儿子说这么多话,气得脸色铁青:“难道你就不是沈家人?就算我是在辅佐魏王,那有何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是为了我们沈家。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出生就有显赫的背景,在寺庙里近十年,还能成为侯府世子,回京不久就袭了锦衣卫四品佥事,这一切得来太容易,所以觉得理所当然。若你换做是我,白衣出身,寒窗苦读十余载,辛辛苦苦考中榜眼,却也得从七品翰林做起。别人见我是一路顺风顺水,却不知我经历多少艰辛。我不过是想保住自己辛苦挣来的一切,也为了沈家子孙不再遭受我的辛苦。”顿了顿,又道,“玥儿也是你表弟,他若是上位,难道会于你有何危害?”

沈鸣面无表情地听着,待他落音,哂笑一声:“只怕他第一个就是清算了我!”

他想起那晚,宋玥将伶俜掳走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后怕,只怕那人如今还是贼心未死。想到太子若真的被弹劾,宋玥被召回京,又是一桩头痛事。

沈瀚之铁青着脸轻喝:“你就这么想你的表哥?”

沈鸣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宋玥对伶俜的态度本就蹊跷,他到如今都还没弄清楚是为何,也不想让沈瀚之发现端倪,让伶俜难做。便站起身做了个揖:“父亲大人见谅,对于朝堂纷争,我没有半点兴趣,还望不要拉我为您的外甥做嫁衣。”

沈瀚之恼火地挥挥手:“说你是个煞星还真是,赶紧回你的松柏院,你爱如何就如何?”

沈鸣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折身头也不回离去。

沈瀚之气得将茶杯摔在地上:“这个孽子!玥儿还是真是说得没错,我迟早是拿捏不住他的,早知道……早知道……”

丫鬟听到动静赶紧着进来收拾,沈瀚之后面的便没再说出口。

……

伶俜跟着宁氏回到静欣苑后,心想着沈瀚之今日不太对劲,也不知要沈鸣说些什么。跟姨母说了两句话,便偷偷摸摸溜出门,在通往后院那青石板小径等着,果然不出片刻,就见着一袭白衣的沈鸣,脚下生风一般走来。

伶俜赶紧迎上去:“侯爷对你说甚么?是不是有为难你!”

也许是和沈鸣越来越亲近,她在他面前愈发有恃无恐,什么都敢问敢说。而且他的喜怒哀乐也越来越牵动着她,好像他高兴她也就高兴了,他难过她也就寝食难安。倒真是有点做人妻子的自觉了。

这样一想,她自己倒是先打了个寒噤。

沈鸣目光落在他脸上,冷冽的神色稍稍缓和,摇摇头道:“没甚么事!舅舅在西北的残部上书说兵器和火药有问题,都察院如今在调查工部。大约是调查得不顺利,父亲想让我帮忙。”

伶俜并不知其中利害,只以为他在锦衣卫当差,对查案理熟,又是跟苏凛有关,便没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