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小区门口,钟弥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你”就逃下了车。

她是真的累了,腰酸背痛,脚底像要断裂,走着走着,索性脱下了尖尖的高跟鞋,提在手里,赤着脚摇摇晃晃往回走。

出了电梯,她猝不及防“啊”了一声,家门前坐着一个黑黑的影子。

那人柔声说了句“别怕,是我”,他站起来,打开走道的灯,看到她,像是松了口气。

“阮宥…”她吃惊。

是阮宥,他一直坐在这里等她回来。

“我不放心,”他看她的时候有淡淡的喜悦,“总盼着你还是回来比较好,就坐在这里等,你没事吧,没有发生什么,对吧?”

钟弥瑟缩着唇:“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愧疚万分,却不知道因为这句话,他有多庆幸,阮宥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还是不忍心把自己的仇恨背负在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

“不,这样最好,”他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钟弥,你就当我们之间没有那种约定。”

钟弥瞪大了眼睛,他放弃了她。

“我是心甘情愿的,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她一时之间不愿意接受。

而阮宥再次摇摇头,表情很认真。

“谢谢你,我很感激,但我不能那么自私。”他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才意识到这已无法挽回,呆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找个东西抓住,扶住了墙。

“你不需要了吗?”

阮宥没回答她,绕过她去按了电梯,走进去。

钟弥追过去挡住门:“等等。”

她把项链从脖子上解下来,拿过他的手,摊平,放在他掌心。

然后是他的副卡。

钟弥翻着包,忽然想到这名牌手袋也是用他的卡刷的,她从里面拿出钥匙和手机,整个包还给了他。

“钟弥。”他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钟弥没回头,往家门前走去了,电梯门缓缓合上。

她这几年的少女心事和微不足道的希冀,彻底宣告破灭,从此都随着他,一起离开了。

意外的是她没失眠,一连几天,都睡得十分好。早上起来时推开窗,呆呆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精神异常充沛。

像是重生,脱胎换骨。

钟弥想,是时候提早结束这个暑假,考虑考虑大四实习的事情。

从售后拿回修好的相机后,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做摄影助理。

钟弥果然还是喜欢摄影的,那让她感到轻松,不用刻意穿令人拘谨的昂贵衣服,也不需要学着化妆,她换回了格子衬衫和休闲裤,蹬着一双小白鞋可以走很远的路,随意扎起个马尾就去公司报道。

带她的摄影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略微秃顶,下巴留着小胡子,手腕上盘着几串小红珠。

艾竞在那整理器材,钟弥放下书包,喊了声“老师”,他回过头扫了她一眼。

“你该不是来做助理的?”

钟弥自我介绍了一下,他戏谑地笑笑:“确定要吃这口饭?你是不是递错了简历,应该去应聘平模啊。”

身为摄影师,他的眼光倒是很锐利,一眼看出来钟弥的脸很上镜。

她只能红着脸说出自己的学校和在读专业,艾竞听完什么也没说,指着地上一摞器材:“那你一起理一下,今天要拍外景。”

所谓摄影助理,往往是从苦力活开始的,男女都一样,不管她在学校时的专业成绩有多么出色。

钟弥第一天来公司,屁股还没坐热就扛着沉重的器材在沪市跑了一圈,任劳任怨。

火辣辣的太阳临近落山,艾敬拿出小风扇吹吹脸上的汗,从兜里掏出一张员工卡扔给钟弥:“我有事先走了,你负责把器材送回去,顺便帮我打卡下班,辛苦了。”

钟弥对着他呼啸而去的车屁股呆了几秒,拿出手机查查卡里的余额,修过相机已经剩下不多,她咬咬牙,扛着那些东西去坐公交。

回到写字楼时,钟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走一步歇三步,艰难地往电梯的方向挪,刚走到电梯间,就眼看着一扇门快要合上,她急忙拖着器材要跑过去,里面的人便为她留了电梯。

然而很快她就一愣,看着那个人,动作僵住了。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温徒的手按在开门的按钮上,静静地等她。

她满头是汗,狼狈不堪,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不会那么巧…他的公司也在这栋写字楼里?

“钟…钟弥,这边!”直到一个人叫住了她。

钟弥回头一看,是个面熟的女孩,应该是自己杂志社的,她脖子上挂着跟艾竞一样的员工卡。

“要帮忙吗?”女孩替她分担了一部分东西,正巧她们身后的一座电梯在一楼停了,打开了门。

“谢谢。”钟弥忙跟着她进了那扇门,看都不敢再看对面的温徒一眼。

8、第 8 章 ...

电梯上行。

“对面的电梯28层以下是不停的,咱们公司在19楼。”女孩子告诉她。

钟弥这才想起来,电梯上有类似的提示,她第一天来,到处都不熟悉,累得精神恍惚,就给忽略了。

钟弥感激地道谢,只是公司人有点多,她还记不住谁是谁。

对方善解人意地自我介绍:“我是主编的助理,我叫万苏。”

其实万苏手里也抱了一大摞东西,她刚刚下楼去跑了个腿,回来正好看到了钟弥。

她只比钟弥提前一个月进杂志社,同样都是属于那种“打杂跑腿”的助理,两个人是同病相怜。当主编的助理不需要抗器材到处跑,然而,繁琐的工作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并不比钟弥好到哪里去。

干了几天苦力以后,钟弥已经认清了现实,杂志社短期内是不会给她独立拍摄机会的。她只有调整好心态先把工作做下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次专题的模特是两个脸特别小的混血儿,大概是类型风格差不多,名气也相当,拍摄间隙,两个人私下里有些不对付,明里暗里较着劲。钟弥忙前忙后的同时,还要负责伺候着她们的脾气。

艾竞不管模特之间的矛盾,冷眼旁观着,看到钟弥碰了钉子回来,还不忘嘲笑她一句:“要不要考虑转行?你也可以像她们那样的。”

钟弥不跟领导顶嘴,看他一眼后,下楼去给小姐姐们买甜品了。

“咦,钟弥?”楼下星巴克里遇到了万苏,她正在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

钟弥上前排在了她难姐难妹的身后:“又给主编买咖啡吗?”

“主编的咖啡需求量好恐怖,”万苏瑟瑟发抖,“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星享卡的积分星星是有上限的。”

钟弥听罢笑了笑,捏捏自己的肩背斜方肌,这些天把她累得够呛。

万苏看着她,忽然就想起来,面带喜色地跟她分享:“对了,我今天去了趟36楼。”

“36楼?”

“钟弥你还记得上次电梯里那个白发的男人吗?”

“诶?”钟弥努力不去注意温徒,倒是没想到,身边有的是注意他的人。

“36楼是Miyake呀,我今天去那里送样刊,看到了他,原来他是Miyake的负责人。”

钟弥时尚知识匮乏,只知道Miyake是日本的奢侈品牌,做成衣起家,鞋包首饰也经营。

“那不是日本牌子吗?”

“今年要开拓中国市场,就来沪市建立了分部…这不是重点,那个男人别看他一头白发,实际上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就当了中国整个大区的负责人,好不真实啊。”

万苏说得两眼放光,钟弥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温徒的公司真的就恰好在这个写字楼。

世界好小。

钟弥发出这样的感慨后,没意识到自己感慨早了。

买好蛋糕,两个人一块回公司,刚一推门,就与匆匆走进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钟弥定睛一看,好眼熟,这不就是温徒身边的那个男助理,随他老板,长了张万年不变的扑克牌脸。

“钟小姐。”对方见到她,礼貌地打了招呼。

还好,他也认识万苏:“万小姐。”

万苏笑道:“高经理,你也来买咖啡呢?”

走远以后万苏才问她:“你怎么认识温总的特助?”

钟弥含糊应付过去:“唔,他之前来过影棚…”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袭来。

要说这栋写字楼里那么多人,随随便便路上相遇也不会是大概率事件,但是,听万苏的口风,那个公司好像跟自己的杂志社还是合作关系。

以后怕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她预想得没错,反而更甚之。

次日钟弥不小心迟了到,近来工作太累,睡觉沉得连闹钟都叫不醒。等她赶着地铁狂奔过来,离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钟弥叹了口气,在自己办公桌上整理了一下东西,准备去影棚挨一顿骂,然而经过万苏的桌子时,发现她在埋头哭。

“万苏,你怎么了?”

万苏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哭得一抽一抽,一看就是在主编那里受了虐。

钟弥心里酸酸的,看她一哭,自己也想哭。

“我…我可能要辞职了,钟弥。”

“为什么?”钟弥万分不解,把她拉到没人的消防通道里。

一问才知道,主编对万苏一直不太满意,不是很想让她通过试用期。

于是这次故意找了个很刁钻的任务派给她,知道她肯定办不好,正好有机会让她走人。

“她让你做什么?”

“她让我预约一家餐厅,但是,我去了两次,好话都说尽了,那家店是会员制,怎么说也不愿意接待新客。怎么办?明天周五,就是请客户吃饭的时间了。”万苏一着急,泪珠滚滚往下掉。

“还有这样的店啊,放着上门的生意不做…”钟弥开了眼,“就非要去那家店吗?不能换别家吗?”

“主编说,就是因为一般人都吃不上,所以请客户去这样的店才有诚意。我们客户是日本海归,有日本情结,那家店是做日料的,说是厨师在日本银座呆过二十年,料理手艺其他日料店比不了。”

钟弥张了张嘴:“你说的是哪家店?”

万苏抽抽噎噎说了个名字,钟弥拿出手机打开点评网站搜了一下。

熟悉的木牌门匾,藏青色暖帘。她一怔,是温徒带她去过的那家。

点评内容是两极分化的。

五星好评的都是去那里吃过的食客,对料理的口味赞不绝口。

一星两星评也很多,内容几乎都是抱怨,说费尽周折找到这店,老板态度恶劣,说什么都不接待,一定要会员介绍过来才可以。

现在不是看点评的时候,她放下手机。

钟弥摇摇万苏的肩:“别哭,我来帮你约。”

万苏半信半疑地揉揉鼻子:“你怎么约?”

午休时间,钟弥打着车就去了。

这店是真的不好找,好在她已经来过一次,凭着印象拐进了小巷,走到头,就到了店门前。

老板是只做晚市的,中午没客人,钟弥进去时,看到他在工作台后处理食材,一旁的炉子里炖着奶白色的汤,阵阵香味溢出来。

“钟小姐?”白老板还记得她,热情地招呼她,“稀客,请坐。”他伸手去够茶壶。

“啊…不,不用麻烦。”钟弥忙说,“白老板,我过来,是想问问,可不可以预约一下明晚的座位?”

白老板为她倒了杯玄米茶,放在吧台上:“你自己预约吗,请朋友?”

“其实…是为公司请客户吃饭。”钟弥捧着古朴的杯子,老老实实说出来。

“可以哦,几个人?”

这是答应的意思?这么轻松,比钟弥想得还容易。

“哎?真的可以吗,我听说你这里是会员制呢。”钟弥不太敢相信,迟疑地说,“有四个人…”

“不是会员制,是只接待老客。”白老板微微一笑,“钟小姐,你来过一次,就已经算是小店的老客了,随时都可以带新客过来吃。”

原来是这样,说起来,要不是温徒带她过来,今天白老板大概也不会友善地接待她吧。钟弥思绪飘忽了一阵,才露出笑容:“谢谢白老板,太谢谢你了。”

白老板看她一会儿满腹心事,一会儿又开心得像个孩子,有些不解。

“钟小姐吃午饭了没有?”

“诶?还没有。”

“那稍等。”

她稍坐了片刻,一碗汤汁浓郁的豚骨拉面放在了面前,红油油的溏心蛋窝在面条上,令人食指大动。

钟弥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那我不客气了…多谢。”她也顾不得客套,接过筷子就吃。

幸福来得太突然。

她却知道这些都是谁给的,喝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若有所思。

白老板看她拿钱包,摆摆手制止:“不用了,菜单上没有这一道,钟小姐别放在心上。”

钟弥一阵不好意思,他很快转移了话题:“明晚四个人,钟小姐算你自己了吗?”

“呃…”钟弥没想到这层,“没有,我只是个小员工,他们领导吃饭。”

“你领导要是会做人,一定会叫你来的。”白老板把她面前的空碗收过去,一瞥干净的碗底,眼底浸满被食客赏识的喜悦,“我替你们留个六人桌。”

钟弥吃饱喝足,是高高兴兴地走的。

她走远后,后门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打开了吧台的隔板,走出去,在她刚坐过的地方坐下。

“后面那屋有点挤,委屈温先生了,”白老板莞尔,“饿了吧?”

他与温徒认识数年,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不过问彼此的私事。

这次却是从未有过的好奇。

温徒难得来他这里吃顿午饭,一看见钟小姐,第一反应居然是躲进了储藏室里。

正纳闷着,温徒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白老板伸手已经来不及:“哎…”

“这是钟小姐喝过的。”白老板本来想说抱歉,转念一想,还是收回手,“噢,还是当我没说吧。”

与此同时,钟弥一个人,慢慢走过店门前的巷子。她看着墙角碧青的苔藓,和深蓝色的石板路,手指摸过坚硬的墙壁。

冰凉粗砺的触感,让她想起了那个夜晚,温徒把她抵在墙上,由浅渐深的吻。

痴缠,迷乱。

她不由地停下脚步,后背慢慢地贴上了墙,熟悉的感觉回到了身边。

钟弥靠在那里,静静地回味着。

9、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