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归是要来,躲是躲不过的。

苏紫走进去的时候,任之信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任之信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说什么?”苏紫好象还分不清南北。

“你不觉得,你还欠我一个解释。而且一欠就是五年。”

他终于还是问了。苏紫以为她的不告而别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彼此都心知肚明。

“没什么好解释的。”

“真的没有?”

苏紫看着任之信死死盯住她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不由地挺起胸膛,她实在找不到自己心虚的理由。

“没有。”

任之信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完了点燃了一根烟。再也没有看她。

“真是一个笑话。”

苏紫看着他的样子,心一下就伤了。谁说不是笑话呢?他,她,活脱脱都是笑话。她觉得心里那个洞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掀开,越陷越深,手伸进去,探不到底,连带地连身体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任之信,做人不能不往前看吧?”她看着窗外,声音沉沉的,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任之信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苏紫,那么多年了,还是那么瘦,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心又渐渐地软了。他听到她叫他任之信,而不是那句客套而讽刺的信叔叔。

任之信,你他妈是个王八蛋!

任之信,你是我的。你是我苏大小姐的。

任之信,任之信…

他想起若干年的那些日子,她无数次地这么叫他,霸道的,生气的,娇羞的,她那么连名带姓的叫,她从来不叫他信,之信。那个时候,他是她的任之信。

第三章 狭路相逢(6)

可现在,她却叫他往前看,还能怎么前?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无生趣。再也没有谁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叫他,任之信。

“我只是想听你一个解释。”

苏紫突然笑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执坳地幼稚,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追问一个解释?

“你想听什么样的解释?”

“的确没什么好解释了。说到底你不信我,也不信你自己。苏紫,我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苏紫看着他,这是第二次听到男人这么咬牙切齿地问:苏紫,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的心,一直在胸腔,左右两肺之间,前面是邻胸骨和肋软骨,后面是食管和主动脉,两心房,两心室,跟平常人没有两样。可他们偏偏这样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没有心吗?她那么不知死活地飞蛾扑火,她眼也不眨地跳进万丈深渊,她那些歇斯底里的日子,她那么疯狂地自暴自弃,她那些暗无天日的辰光,他居然还质问她:苏紫,你有没有心啊?

“我有没有心,我自己知道,不劳信叔叔操心。”苏紫戴上面具,又是一副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的表情。

“苏紫,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苏紫看着他,这个男人在短暂的失控后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表情。

这个时候的任之信才是C城的市长,任市长。

“永远也不要在我面前用这招,对我来说,不管用,也没必要。”

第四章 大宅门里的红与黑(1)

第一次见到任之信是在任家的家庭聚会上。那一年,苏紫十八岁。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苏紫的妈妈对她说:“去C城吧,任姨他们全家前几年都搬回C城了。听说他们家在C城还不错,任姨有个弟弟好象就是一所大学的校长。我过几天给任姨打个电话,问问看。”

任姨一家跟苏紫家是邻居。任姨是三下乡的时候分到这里的,在县城一所中学当校长,而她的丈夫在县城一个国营企业里做工程师。苏紫他们却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他们住的那一条巷子,修的全是一栋栋小别墅,基本上都是改革开放那几年做生意发家的暴发户,苏紫的爸爸以前也是做生意的,据说也是得意了几年。在苏紫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自杀了,上吊,就在二楼的卧室。没几天,丧礼还没过,就有人来查封财产了。幸亏当初这栋房子登记在苏紫曾祖父的名下,她们母子才幸免被扫地出门的厄运。

还记得小时候,苏紫的妈妈忒看不起周围的邻居,也只有知识分子出身的任姨,她觉得还顺眼,一来而往的,也就有了不深的交情。再加上即使苏紫家落败后,任姨还是一如既往地来串门,甚至比往常还要亲昵。两家人也就成了世交。只是苏紫,甚至苏紫的母亲都不知道任姨的家族原来是如此的庞大。

苏紫一个人去的C城,如家人所愿,她考上了C大。这原本也不费什么功夫,C大也不过是一所二流的重点大学,但苏紫的母亲觉得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并不重要,关键是有熟人方便照料,说穿了,她不放心苏紫背井离乡。要不是县城里没有象样的大学,苏紫的母亲才舍不得放自己的女儿去那么远。

对于这一切,苏紫没有任何意见,大学么,无非是个逃离的借口,去哪里都不重要,读什么也不重要,甚至做什么工作也不重要。那么遥远的事情,不在苏紫的考虑范围内。

去学校报道的那一天,是任姨带着她去的。几年不见,任姨对她还是那么亲切,事无巨细,好得有点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苏紫想,如果不是任姨对她太好,说不定她根本不需要面对往后如此多的变故与波折。

到了C城才知道,所谓的家境不错简直是大错特错。

原来在C城,任家竟是首屈一指的红色大家族。

任老爷子是开国元勋,文化大革命之后他便从中央退了下来,回了老家。可影响力仍不可小窥,现在正当权的那些人好多都是他的门生。

第四章 大宅门里的红与黑(2)

任老爷子有五个子女,分明取名礼、义、廉、孝、信,任姨是大女儿,其余全部都是男子。

任姨的二弟前几年还是C大的校长,可已经调去中央的教育部任副部长,苏紫的母亲消息阻塞了好几年,任姨的三弟在加拿大,据说是做生意,至于什么生意,大不大,也就不言而喻了,任姨的四弟是一家本土房地产集团的老总,而他的儿子去了加拿大,据说跟着他的三叔学习做生意去了,至于任姨最小的弟弟,刚刚而立之年,就已经是C城主管经济的副市长了。

苏紫听着任姨的女儿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家世,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豪门?

任姨应该算是五个子女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可能是因为所处年代的缘故,没赶上任老爷子如日中天的大好时候,反倒普通,再加上常年在小县城里生活,她也不爱提起家里的事情。而任姨的女儿到是比他们早几年就到了C城,言谈举止之间渐渐地有了距离。那种俯视的感觉和炫耀的口气有点让苏紫吃不消。

开学第一个星期,任姨便叫苏紫去她家吃饭。苏紫觉得不好拒绝,便乘着公交车去了。

一进任姨的家,发现全家人都准备出门。

“快快,要迟到了。”任姨拖着苏紫的手便往外走,上了车才知道,原来每个周六是这个红色家族的家庭聚会日,任何人不得缺席。任老爷子立下的规矩。

苏紫一头的雾水,家庭聚会她去做什么?

“你刚去C大,什么都还不熟悉,二弟在学校还有些关系。今天一起去,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叫他多多关照。”任姨一直牵着她的手,苏紫笑得尴尬。这裙带,扯得也太离谱。

苏紫一走进院子,就觉得胸口一紧,莫名的压抑。这明清时代的院子,忒大了点,进了大门,转过屏风,才是院落,最里面才是一栋改良过的三层小楼房,木质结构,看上去年代陈旧,倒也颇有古风。苏紫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曾祖父也算是没落的世家,生于民国初年,从豪门世家的世子到两袖清风的平民,他的人生历经百年,倒也看透了这些岁月沧桑,人事变幻。而像任老爷子那样的,或许六十年前也不过是泥腿子出身而已。

苏紫想到自己的曾祖父,心一下就平静了,总不能露怯才是。

“爸爸,大姐来了。”叫嚷着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正在院子里伺候那些花花草草。

“爸爸,不好意思,我们差点迟到了。”任姨一边走进客厅一边对着坐在中堂的老人说。

苏紫觉得这家人的相处模式真是奇怪,客气得别扭。

前面坐的那位穿着白色汉衫的老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任老爷子了。他抬头看了看,算是打了个招呼。大家长的威严不言而喻。

“这个丫头是?”任老爷爷发话了。

第四章 大宅门里的红与黑(3)

“爷爷好。我叫苏紫。”苏紫还没回过神,就被旁边任姨的女儿捅了一下拐肘,忙不叠地说。自报了家门,又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了,就那么待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哦,哦,坐坐坐,好眉清目秀的一个丫头啊!”

苏紫的脸腾地就红了,不知道是不习惯被周围的人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样地审视,还是因为任老爷子这番话。

“丫头面浅啊,不错不错”任老爷子,笑着说。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一下就热闹起来。

任姨在旁边小声地对苏紫说:“爸爸很喜欢你,平时都不见着他有那么多话的。”

苏紫回了任姨一个感激的笑容,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深吸一口气,终于没什么事儿。

“大姐,你快来看我们家之信的照片。那天我们去北山玩的时候拍的。”苏紫看着坐在对面的手里拿着相册的女人,三十岁的样子吧,看起来珠光宝气,一脸的富贵相。苏紫心下想,做豪门的媳妇就应该长成那样,一看就是不吃缺不吃穿,只缺烦恼的类型。

“好,我看看,谁不知道我们家之信是最帅又最年轻的副市长啊!”任姨走过去,跟着翻起相册。

任姨的女儿王小筱(跟父姓)也跟着跑了过去,三个女人顿时就成了一台戏。

“挖,小舅好帅啊!”

“是啊,他们政府的人都是这么说,说之信一开会,那些女干部就在下面晕菜了,他在政府里好多女粉丝啊!”

“我说小娟啊,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腻啊!你看看,每张照片你都把之信挽的那么紧,是不是怕他飞了啊?”

“小舅妈才不是呢,妈妈,他们这叫恩爱。”

“还没办呢,别小舅妈小舅妈的叫。外人听见了不好。”

苏紫听着这些话远远地传来,心下觉得好笑。这些人装得那么斯文清高的,一脱下面具还不是女人,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苏紫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蔑笑。乔世伟看着对面那个女孩,虽然正膝危坐,可脸上的表情着实丰富。她在想什么,他看得一清而楚,一下就来了兴趣,盯着她死瞧,好在苏紫此时元神出窍,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那么一股炽热的目光就那么炯炯的盯着她。

任之信一进门就看见乔世伟兴致勃勃的眼神,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表情。

他咳嗽了一声,大家才发现家里的最忙的一个大忙人到了。

任姨忙着去厨房叫开饭。

王小筱已经跑上去缠住了他,旁边是那个叫小娟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

第四章 大宅门里的红与黑(4)

苏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叫任之信的男人,先是撇了一下嘴,也没有她们说的那样帅到惨绝人寰啊?夸张,也是女人的天性。不过看上去倒是五官端正,苏紫突然想到那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恩,用在他身上就挺适合,后来又摇了摇头,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气,他刚一进门,气场就完全改变了。苏紫的下颚点了点,恩,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市长。不过算起来,跟那些满脑肠肥,大肚腩地中海的其他领导一比,倒也不能不说人家确实帅。想到这,苏紫又笑了。

不过,苏紫根本不知道自己这番自娱自乐的表情竟一个不落地落在了两个男人眼里。

围着一个大桌子吃饭,苏紫才把他们全家人统统认识一遍。

任姨一家,老二在北京,但老二的女儿和女婿来了,任思薇看起来一副病美人的样子,活脱脱林小妹转世,不说话的时候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丈夫叫乔世伟,据说刚刚结婚。

老三在加拿大,刚刚在院子里招呼任姨的就是老四了,任之孝。

至于老幺,便是任之信以及他的未婚妻周曼娟。

苏紫吃的战战兢兢,眼神不敢往周围飘,只专注地盯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两道菜,终于明白什么叫食不下咽。

“苏丫头啊,家是哪里的啊?”任老爷子发话了。

“爸爸,她就是我以前在县城的时候,一个好朋友的女儿。”

“哦?苏丫头也是县城的?”

苏紫点了点头。

“县城好啊,想当年,那还是我洒过热血的地方啊!”任老爷子一脸地向往。

苏紫看着老人的表情,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那个孤独的老人也常常坐在家门口一副神不知所以往的表情。苏紫一下就理解了所谓的家庭聚会,不过是老人怕孤独而已。可从一开始进门到现在,却没有谁能真正跟老爷子聊聊天。

“爷爷在那里打过仗吗?”苏紫不忍心,终于开口。

“对啊,那个时候打土匪啊,现在胸口上都还有伤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弹痕,指甲盖那么大的弹片直到解放后才取出来的。”

“我曾爷爷也跟我讲过,他说我们住的县城没有进过日本鬼子,最大的灾难就是土匪多。当时国民党也管不到这里,只有靠县城里的乡绅组织民兵打土匪,后来还是红军来了才把土匪窝子端了的。”

“对对对,后来那里还成了我军的根据地。那次受伤后,就算立了功。那里应该算是我任某发家立业的地方吧。”

苏紫陪着老爷子忆了一下当年,老爷子精神一下就来了,居然还念叨了几句县城的方言,回忆了几道县城里的小吃。

第四章 大宅门里的红与黑(5)

“爷爷,我国庆要回家,到时候给你带点我们那里的小吃来吧!”

“好好好,苏丫头不错,以后记得常常要过来玩啊。”

一场饭就那么热热闹闹的结束了。然后就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上聊天。

苏紫一转头,发现乔世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身边。

“我现在也在C大读研究生,以后我们就是校友了。你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苏紫笑了一下,谈话之间才知道,原来乔世伟在科委工作,一连串的名字记不住,也是刚刚调过去的,所谓的校友,也不过是借着关系方便去C大进修而已。

“阿伟,我们该走了。”任思薇在偏厅叫了一声,乔世伟连忙站了起来,却在转身的时候飞快地塞了一张名片到苏紫的手上。

苏紫吓了一跳,本能地把名片捏在手上,不知道乔世伟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

周围的人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发生的这个小小插曲,可惜这一切都没能逃过任之信的注视。

直到后来,苏紫想起她与任之信之间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像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只不过身在其中,而了无察觉而已。

走出任家,苏紫长长吐出了口气。他们看起来都很和蔼,可一种无形的压力好象抽走了空气,氧气越来越稀薄,稀薄到苏紫觉得快没有了呼吸。

是的,你可以说她没有见过世面。是的,你也可以说她连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也不如。她像一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突然进入另外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刚刚进入大学的苏紫,命运似乎不太想放过她。一方面,她以为这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她终于在逃离了县城之后得以自由的呼吸,另一方面,任家的一切犹如一张大网,让她在冥冥中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

回到寝室的时候,同寝室的女生正在激烈的讨论一个问题。饶小舒该不该去理工大学找自己的暗恋对象表白?

饶小舒是A城人,当她听说苏紫只是来自一个小县城的之后,热情有点尴尬的在脸上定格了几秒,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弯弯”。(方言,意思是你这个人有点土)

除了有点傲慢,苏紫对饶小舒没有什么恶感,四平八稳的人生,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她们的字典里还没有挫折两字。所以连着青春的迷惘和悸动对她们而言都是那么动魄惊心。

“我最喜欢他埋头做题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甚至还有点弯曲,我就那么看着他,一看就看了三年。”

第四章 大宅门里的红与黑(6)

“当时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他填的是C城,所以我就跟着过来了。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能跟他一个学校。”

“怎么办?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说还是不说,怎么说,什么时候说,寝室里的女生都在激烈的讨论。苏紫没说话,直接就上了床,随便挑了本书看起来。可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突然想到了林菲。如果林菲听到那帮女生的谈话,一定是一副非常不屑的表情:“幼稚。”然后再连讽带刺地讥人家几句。

暗恋?告白?人家要真看得上你,早追上来了,还用得着你在那胡思乱想?爱做梦的女孩,醒醒吧!

苏紫想着,这肯定是林菲的台词。然后苏紫就会在旁边看着她,但笑不语。

苏紫摇了摇头,为什么到了这里,还会想到她?

争论接近尾声,她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日记。

原本想写点什么,可终于什么也没有写。

合上日记本的时候,她想了想,写下了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