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任之信,是花样年华的一场劫;五年后的任之信,却成吴哥窟的一个树洞。命运玄妙,苏紫终于明白为何放下。

知非即舍。佛在2500年前扔下这句话,苏紫在她28岁这一年,终于顿悟。

就象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头说的: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想起一个单词“Holdon”,昨日承担不起今日的重量,于是会模糊,会扭曲,会淡去,会遗忘。

苏紫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执着,有些不明所以。

她想起那一晚,她接到倪真的电话,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

“听说任之信离婚了。”

“是吗?”她的语气平静如常,倪真在电话那旁松了一口气,真以为她前尘往事,她真的放下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两年了,她果真真的没有回过头,决绝地把自己逼在角落,自闭而又倔强地活着,她想,即使让她知道也无妨了。

这个消息倪真只说了一半,河马在政府单位上班,回来说的又是另外一个版本。

“任市长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说离婚就离婚了。我们局的头头都在说他是白眼狼,看来他是不想混了。”

“还没见过哪个搞政治的像他这么放肆的,现在虽然看起来是他在当权,但上面的领导说最多任期一满,他就…”河马的手心一翻,做了一个刀切的手势,含义不言而喻。

第十八章 清醒纪(3)

河马当然不知道苏紫跟任之信的事,滔滔不绝地当八卦讲,只有倪真听出了别的滋味,她担心着怕是任之信存了别的心思,比如真的是为了苏紫。

于是,她才打了那个电话,听着苏紫口气冷淡,才又放下心来,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

苏紫当时还坐在电脑前,她正在跟一个叫顾家明的人聊天。

她看着电脑屏幕,渐渐地眼前现出白花花的一片,她起身,端着杯子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膝盖撞在了门框上,磨破了点皮,她继续走,这个时候已经快凌晨12点了。她拿了袋咖啡,倒在杯子,走到饮水机旁边,倒满了水,却发现咖啡粉末并没有化开,一摸,全是冷的。

她又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洗干净,再放了一代速溶咖啡,饮水机的灯是亮着的,但这一次她又接的是冷水。

终于,她忍不住了。

这个时候,才放声大哭起来。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谁而哭,为什么而哭,像一次迟到许久的洗礼,更像一次姗姗而来的诀别,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止住了眼泪,沙哑着嗓子跟电脑那端的顾家明说:“我们结婚吧!”

苏紫记得她与顾家明领完结婚证出来,他把手伸过来,苏紫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顾家明的手跟任之信的手截然不同,他的手掌厚实,还有厚厚的手茧,不似任之信,修长,尊贵,不食人间烟火。

刚结婚的时候,苏紫对顾家明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真的没叫她下过厨房。她是心有余悸,总怕旧日重现,以前的她那么心甘情愿下庖厨,真以为贤惠便是美德,美德便能长相守。这一次,她突然来了小性子,以前没使过的招都用在了顾家明身上。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他跟她吹嘘自己会烹饪,端出来的饭菜却惨不忍睹,苏紫眼也不眨地咽下去,渐渐地,竟真有几分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紫才陪着他一起下厨房,她拿着锅铲,一边翻炒:“家明,快,帮我剥两棵蒜。”“盘子,盘子,快把盘子递给我。”

有时候他们也请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看着他们两个人在厨房里的情景,看得一阵眼热,神仙眷侣的绰号就此传了出去。

第十八章 清醒纪(4)

一开始,他吻她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把头别开,她也不敢闭着眼睛,怕一闭上眼睛,记忆和现实就混淆不清。

尤其是做爱的时候,她一直紧咬着嘴唇,身体跟思想总会在这个时候背道而驰,她明明是快乐的,却害怕脱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她只是用牙齿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再后来,她的脾气渐渐收敛了,每一次她想发火的时候,都会停顿几秒,因为生怕嘴巴里冒出来的又是那三个字,她害怕,反而隐忍。渐渐地把心里那块洞逼成一块厚厚的老茧,旁人触不得,她也不敢去触。

她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婚姻的戒条,本本分分地做着别人的妻,以为便是岁月静好。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愧疚,她觉得自己对不起顾家明,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是啊,她连心都是残缺的,她怎么跟他长相守呢,连呼吸里都带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顾家明半夜被她的梦呓惊醒,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问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梦了?”

苏紫全无印象。

“我听着你好象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苏紫差点打翻盛豆浆的杯子。

“以后晚上少看点电视剧,晚上老是说梦话。”顾家明收拾好饭桌,好心地提醒。

再后来,她便是战战兢兢地做着别人的妻,生怕再错念名字。

真真奇怪,这样的婚姻居然也能维持三年,坦白地讲,他对她可谓仁至义尽。苏紫自己都觉得惭愧。

记忆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记忆更是微不足道。苏紫即使依旧固执地让自己被记忆捆绑着,但却无法逃离生活本身。

抛开记忆的枷锁,连苏紫都不敢说自己不幸福。

她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她依旧在这家报社工作,混了几年,居然也成了三朝元老,地位在那,能力在那,再无生活之忧,谈不上压力,自然心情也惬意起来。

顾家明与她,更是默契地不像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即使跟任之信,她都没有这么强烈的“他知道她”这样的感觉。

有一次,顾家明约了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苏紫下班晚了,晚了半小时赶过去,在电话里朋友给她指路,路盲的她见着朋友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你真是我的人肉GPS啊!”

第十八章 清醒纪(5)

朋友诧异地指了指顾家明,然后大笑:“他刚刚说的也是这句话,你们真不愧是两口子啊!”

当然,也不全是艳羡的目光。倪真听说苏紫结婚的时候,她在电话里大叫一声:“苏紫你疯了?”在她看来,苏紫更像是从一个刑场奔赴另一个刑场。婚姻,对苏紫而言不是修得正果,而是逃避与遁世。她把头埋进沙堆,以为从此现世安慰。

倪真见到苏紫跟顾家明在一起的时候,原本想说的话又一句句咽了下去。

苏紫兴奋地拉着倪真谈东拉西,带着她去吃A城的小吃,顾家明拿着相机跟在后面,一路上半句怨言都没有。到是倪真忍不住了:“你快过来吧,别拍了。”

顾家明笑了笑:“你们吃就好了。”然后再从旁边的店里买了碗粉过来端到倪真面前:“这也是A城的名小吃,你也尝尝。”倪真有些吃惊,觉得这个男人的体贴周到到了细如毫发的地步,对倪真如此,不过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后来倪真问她:“顾家明是不是都这样?”

苏紫不以为然:“是啊,典型的事妈儿。”

晚上苏紫给倪真铺床,“顾家明,我们家被子放在哪里的啊?”

“顾家明,我记得还有一个灭蚊器呢?”

“顾家明,上次买的毛巾你放哪了?”

倪真看的一阵唏嘘,心渐渐偏向了顾家明。苏紫浑然不觉自己身在福中。

倪真一走,苏紫便忘了照片这档事,还是顾家明传给的倪真,一来二去,倪真才大胆起来:“你看上苏紫哪点了?”

“你不觉得她粗线条得很可爱吗?”

“粗线条可能是性格,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你没想过,一个人如果心不在你身上,她自然看不到那些细腻的东西。”

片刻,顾家明才打过来一串字符:“我愿意等。因为她值得。”

到此刻,倪真才真真放下心来。

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苏紫和顾家明就这么不愠不火地过了三年。

三年,三年以来,她还是怕,她还是担心,那个随时会从心脏黑洞里跳出的名字。

她还是会走神,还是会想念,还是会在想到的时候胸口一阵闷痛。

所以,她去了C城。

所以,她拿了那把钥匙。

所以,她打开了那道门。

所以,她还是见着了他。

所以,她向他把过去娓娓道出。

最后,她离开了。

这是苏紫自己的禅,欲舍先得,欲去先留,她必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十八章 清醒纪(6)

她的青春是一曲惆怅的挽歌,她的爱情是一副山水画上横生枝节的皴法,笔墨凌乱,全无章法,败到不能再败,只能另起一局。

火车是凌晨6点到的A城,苏紫一出站口,便看见了顾家明。

她突然走快了两步,走到他的身边。

顾家明的眼睛里满是红丝,伸手接过了苏紫的行李,接着又把她搂在了她怀里。

苏紫有些诧异,顾家明从未在公共场合对她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如今这个拥抱,让她有些发楞。

“你干嘛呀?”她挣扎了一下。

顾家明贪婪地呼吸着苏紫发间的味道,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怕你不回来了。”

苏紫没听清,“什么?”

顾家明却再也没有说了,越搂越紧。苏紫才渐渐回味出那句话来,眼圈一热,她的手拍了拍顾家明的背,旁人看过去,谁说他们不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

苏紫的心不在顾家明身上,他一早就知道。

说真的,顾家明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他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对于爱情,他从来不做奢望。

当然,他不是没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初,他跟苏紫说,他只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那女人在他面前自杀了三次。苏紫不信,他也不再解释。但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谁没有什么前尘过往呢?当年的他年轻气盛,他还记得热恋的感觉,混身上下都充满了劲儿,他从女朋友的家的阳台翻出去,大清早地碰见了她的父亲,被她爸爸拿着笤帚追着打,第二天,他顶着一脸的青紫去见她。谁说又不热烈呢?

再后来,他才觉得不适合,她的偏执渐渐展露,她不允许他给别的女孩拍照,甚至连说话都不允许,她想要什么他必须去做什么,否则就是歇斯底里的哭闹。

渐渐地疲了心,爱情就在这种互相折磨中消失殆尽,后来他跟她说分手。她等他一走,转身吞了十多片安眠药。那是第一次,他把她交给她父母,去了远方。

第二次,她打来电话,无比得意地说:“顾家明,我结婚了。”他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涟漪,过去了就过去了。却不知道她是在新婚当天晚上给他打的电话,挂了电话她又在浴室里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最后一次,她竟千山万水而来,就是在他面前,只说了一句话:“要死,我也要死在你面前!”

第十八章 清醒纪(7)

她并没有死,住了一个多月医院,醒来后便再也不记得顾家明是谁。

顾家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直到遇到苏紫。从24岁到32岁,他的生活里只有工作,工作,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想过爱情这码事。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心悸的字眼。

他跟苏紫,也不算是恋爱。两个人像谈工作一样安排着结婚之后的细节,

“我喜欢晚上工作,不太习惯有人打扰。”

“那你就在书房好了,你工作的时候我不会打扰到你。”

“我不会做饭。”

“没关系,有阿姨,实在不行我自己也会做。”

论到他谈条件,

“我不喜欢女人大吵大闹,歇斯底里。”

“恩,我知道了。”

“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要闹意气,耍性子。”

“恩,不会。”

“记得说话之前,不要让话从肚子里出来,而是要从脑子里出来,不要说伤害对方的话。”

“恩,恩。”

谁说婚姻不是开公司,两个人谈妥条件,各自留出底线,竟也可以过得顺风顺水。我们常常以爱情的名义去做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事情,远远不如用点心去经营婚姻这个公司。

当然,这只是顾家明的想法。

渐渐地,他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紫成为他的一种习惯,有些超脱他之前设想的局面。

等到耐心用尽的时候,他也会发牢骚,想不明白为何她身在其中却心不在焉。

发完了牢骚,他又继续更换一节新的电池,电池的名字叫耐性,一节又一节,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

关于苏紫去C城的事情,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绝对不只是参加倪真婚礼那么简单。

他没有拦,没有劝,真的就让她去了。

这未尝不是一种赌博。

赌赢了,他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苏紫。

赌输了,他连一个心不在焉的苏紫也会失去。

至于结果,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第十八章 清醒纪(8)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他不是没有想过给她打一个电话,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去想象此刻身在C城的苏紫在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又在想些什么。他无法去坚持这样的假设,因为太残忍。

就是这样的,一开始也不过只是好感,时间是剂毒药,一点点地把苏紫这个名字渗透进他的生命,他才发现,当他决定放手去赌的时候,他已经输不起了。

他也想象过,当她回来的时候,对他说:“顾家明,我们离婚吧!”

仅仅只是想象,他已经有了五脏俱焚的感觉。

然后又安慰自己,不,不会的,苏紫不会的。但连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他像是在黑暗中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激战,他不知道对方的底牌,更不知道对方是何来路,一味地厮杀,拼搏,最后觉得整片黑暗都是他的敌人。他终于力乏倒地。

他所依傍的不过是只是三年的朝夕相处,依苏紫的性子,她不见得会有片刻的留念。他一早看中不正是她的倔强和坚强吗?她是不会心软的,不管是对过去还是对现在。

直到他在出站口见着苏紫,他看着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直觉的往前走快了几步,这个小动作让他的心瞬间就塌实了。

“坐火车很累吧?”

“恩。”她把行李交到他手上,跟着他去停车场。

“为什么不坐飞机回来?”

“坐火车挺好的,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